第七章

阿婆搖蒲扇說,扇扇有風涼,哥哥做文章,文章做不出,請我老先生。蓓蒂說,阿婆,夜裡為啥哭。阿婆不響。蓓蒂說,我長遠不哭了,阿婆為啥窮哭。阿婆說,夜裡,又夢到棺材了,看見幾塊棺材板,我曉得不好了,最近要出大事體了。蓓蒂不響。阿婆說,以前做夢,棺材裡有金子,一直有亮光,昨天夜裡,棺材已經空了,烏鐵墨黑,我外婆,等於孤身一個死人,光溜溜一根阿魚了。蓓蒂說,一條阿魚。阿婆說,是呀是呀,我預備冬至前,無論如何,要回紹興掃墓了,一定要回去了。蓓蒂摸摸阿婆“韭菜邊”金戒說,棺材板裡,到底有多少黃金呀。阿婆說,當然不少的。阿寶說,多少呢。阿婆說,我外婆,當時逃出南京天王府,帶了不少金子。蓓蒂說,假的。阿婆說,身上有金貨,人就逃不快。阿寶說,是元寶,還是金磚。阿婆說,我外婆做天王府宮女,三年半,是從金天金地,金世界裡逃出來的女人,一路逃,一路哭。蓓蒂說,金子塞到啥地方。阿婆說,身上,一套土布衫褲,金子裹到小腿,小肚皮,屁股上,女人屁股大一點不要緊,土布縛裙一罩。如果有奶罩,肯定塞得圓圓兩大團。阿寶不響。阿婆說,從前的女人,就算西施,胸口照樣綁得搦揭平,瞞不住人的。蓓蒂說,外婆帶了鑽石,藍寶石吧。阿婆說,亮藍寶石,四品頂戴,有啥稀奇呢,就算做到二品大員,只能坐四人扛的綠呢轎子,黃金多少吃價呢,金剛鑽,外國人歡喜,中國人劃玻璃。蓓蒂說,我為啥看不到棺材呢。阿婆說,人一傷心,夢裡就見祖宗。蓓蒂說,啥。阿婆說,我外婆過世這天,靈堂如雪,大體殮進了棺材,忽然,眼裡有兩條金線,噼裡啪啦落下來。蓓蒂說,這我聽過六七遍了,我不相信的。阿婆說,眼睛裡落出黃金,我外公感覺不吉,撩開靈幃,靠近棺材講,家主婆呀,等一歇,就要釘棺材板了,聽見別人喊,東躲釘呀,西躲釘,一定要躲一躲。我外婆眼裡,忽然落出一滴一滴金子來,鄉鄰看到,伸手去接,去軋。外公一跤跌倒,一嚇,就死了。

阿寶說,太平天國的宮女,會有多少黃金。阿婆說,天王府裡,樣樣金子做,曉得吧。蓓蒂說,阿婆講過幾遍了,痰盂罐,金的,調羹是金的。

阿寶說,還有呢。阿婆說,金天金地,曉得了吧,王府裡,臺子,矮凳,眠床,門窗,馬桶,蒼蠅拍子,金子做,女人襯裡褲子,金線織,想想看。蓓蒂說,不可能的。阿婆說,馬車,轎子,統統黃金做。阿寶笑笑。阿婆說,馬腳底鑲掌,一般熟鐵做,王府,是金子做,金釘子釘,馬車瑁啷啷跑出去,太陽出來了,金馬車,八匹馬,一路四八三十二道金光,聲音輕,因為金子軟。蓓蒂說,亂講,不可能,不可能。阿婆搖扇子說,現在,啥人會懂呢,大天王爺爺的排場。蓓蒂說,世界上,有兩部黃金寶貝馬車,只有伊麗莎白,路德維希二世可以坐。阿婆說,這算啥呢,太平天國,黃金世界,八十六人扛的金轎子,曉得吧,轎子裡面,可以擺圓臺面吃酒,裡廂有金燈,金蠟籤,金面盆,金碗,金筷子,金拖鞋。隔間用金屏風,擺一隻金榻,金子淨桶,一個金子小倌人,手託金盤,擺一疊黃緞子,讓大天王爺爺揩屁眼。阿寶說,洪秀全從來不出宮門,只坐女宮人拖的金車子,常備龍鳳黃輿,七十二根槓子,宮裡的馬桶,面盆,浴盆,確實是真金做的。蓓蒂說,不會吧。阿寶說,是我爸爸講的,東王楊秀清,到浙江去開會,前呼後擁,四十六扛的大轎子,熱天備水轎,蔭涼適意,下襯玻璃水缸,養了金魚,荷花。阿婆說,沒有聽到過。阿寶說,是書裡寫的呀。

阿婆說,只有大天王爺爺有黃金大轎,天王府裡排場,嘖嘖嘖嘖,典天鑼,典天樂,多少人呀,典天官,三千人,典天馬,三百人,典金官,專門管金子,典玉官,專門管玉石,天國國慶節一到,百官觀禮,天王爺爺勾了金面,黃蟒玉帶,出宮門開慶祝會,朝廣大勞動模範揮手,底下就哭了,三呼萬歲萬萬歲,接下來,就是開遊園會了,金鑼開道三十對,金盔金甲,飛金字肅靜牌,迴避牌,清路旌旗,飛虎旗,飛龍旗,前後撐大金扇,大紅緞子金傘,也叫“紅日照”,單算一算,這排場,嘖嘖嘖嘖,自備金龍槓,要多少名。阿寶說,金子事體,越講越多了,不要多講了。蓓蒂說,阿婆到底為啥哭呢。阿婆說,啊呀呀,我已經講了好幾遍了,是我外婆夜裡託夢過來,棺材板拆光了,我的外婆,已經是一根赤膊阿魚了。

阿婆打算年底回鄉掃墓的計劃,還是耽誤了。十一月份,蓓蒂爸爸媽媽參加社教運動,有人舉報,蓓蒂爸爸裝配礦石機,收聽敵臺,聽美國之音,一串克里姆林宮的鐘聲,就是蘇聯莫斯科電臺的滬語節目,蘇聯播音員一口滬語,莫斯科廣播電臺,莫斯科廣播電臺,現在,夜裡廂十點廿分,我是播音員瓦西里也夫,我現在跟上海各位老聽眾朋友,播送夜裡廂新聞,莫斯科廣播電臺,現在播送節目。這還了得。蓓蒂娘特地趕過去開會,領導還以為,是來揭發蓓蒂爸爸問題,但蓓蒂娘只會幫老公叫冤,兩個人,也就回不來了,房間裡,只有阿婆陪蓓蒂。有幾次,蓓蒂對阿寶說,如果阿婆回鄉了,哪能辦。阿寶說,不會的。蓓蒂說,真的。

阿寶摸摸蓓蒂的頭說,慌啥,阿婆不會走的。蓓蒂不響。轉眼就過了1966年元旦。有一日蓓蒂說,阿婆,我昨天做了夢,看到一個老太婆,變成了一條魚。阿婆說,真的。蓓蒂說,魚嘴巴一張一張,只有水響。

阿婆連忙捂緊蓓蒂嘴巴說,不許講了。蓓蒂一嚇。阿婆說,我昨天做夢,也看到了蓓蒂,變成一根魚了,這太嚇人了,太巧了。阿寶笑笑說,做魚,最偷懶,可以一聲不響,每天用不著彈琴了,只會吃水。蓓蒂說,真的呀,看到阿婆是一條魚,我也游來游去,渾身亮晶晶,是一條金魚。

阿婆說,小囡瞎話,講亂話,小姑娘家,不可以變一根魚。蓓蒂說,一條魚。阿婆說,不許再講了,不過,我已經曉得,今年的年頭,兇了,要出大事體了,今年哪裡一年。阿寶說,1966年。蓓蒂抱緊阿婆說,爸爸媽媽,一定不回來了。阿婆說,呸。蓓蒂說,會回來吧,阿婆講講看。阿婆說,我現在,只想回鄉一趟,上了墳,我外婆馬上就會保佑我,陰間裡,保佑我蓓蒂,我回上海,也可以多活幾年。蓓蒂說,兩個人,變兩條魚,滑進水裡去,我看到阿婆魚嘴巴張開,亮晶晶,我游過去。阿婆說,越講越像了,我真要是一根魚,世界就太平了。三個人講到此刻,天色已暗,蓓蒂說,鋼琴上面,也看見一條小阿魚。阿寶開燈去看。蓓蒂說,彈到克列門蒂《小奏鳴曲》,一章十一小節,八度跨小字三組,我眼睛朝上看,小魚就游過來了,再彈一次,羽管鍵琴音色,跳音要輕巧,手腕有彈性,我抬頭一看,譜子旁邊,真有一條金魚呀,亮晶晶,尾巴一抖一抖,游來游去,我揩揩眼睛,阿魚就停下來了,前天,我用髮夾劃一劃,做了記號,看見了吧,就是此地呀,此地。阿寶仔細看鋼琴,琴身比較舊,琴鍵上方的擋板,有幾道痕跡。阿婆也近攏去,看了看說,弄啥花樣經呢。

阿寶摸一摸說,舊琴,就有不少舊印子,油漆疤瘢,劃痕是本來有的。蓓蒂說,魚停到這個位置,我彈不下去了,每次彈十個小節,阿魚就出來。

阿寶說,一點不專心。蓓蒂說,鋼琴響了,阿魚就游過來。阿婆拖過蓓蒂,摸摸兩根小辮子說,新年新勢,蓓蒂已經變怪了,就要出大事體了。

阿寶說,蓓蒂是小姑娘,膽子小,阿婆如果回鄉幾天,就糟糕了。於是蓓蒂哭了,倚到阿婆身上。阿婆說,乖囡。阿寶說,要麼,等我放了寒假,我陪阿婆,蓓蒂,一道去紹興。蓓蒂破涕一笑說,我要呀。阿婆想想說,好的,也真好,有上海的少爺小姐,陪老太婆回去,我有面子。阿寶說,上海到紹興,坐火車,十六鋪坐小火輪也可以。蓓蒂說,我想坐輪船。

兩個人看阿婆。天已經昏暗,房子外面,滿眼鐵灰,飄起了雪珠,窗玻璃稀稀疏疏聲音。蓓蒂抱緊阿婆,大概是冷。阿婆眼睛緊閉,像是做決定,也像做夢。時間停頓了下來。阿婆最後動了一動說,想到回鄉,我多少慌呀,只是,阿寶是男人家了,我跟蓓蒂回鄉,身邊有了男人相陪,是放心的。

一大清早,阿寶與蓓蒂,攙了阿婆,老小三人,大包小包,尋到上海北火車站,爬上車,坐好,火車就開了。前一日,阿寶娘拿出十斤全國糧票,十元鈔票,對阿寶說,阿婆一定要付三人車鈿,路上吃用,阿寶就要懂道理,買一點大家吃。阿寶說,曉得了。蓓蒂坐上火車,每樣覺得新鮮,又想坐船。阿婆說,船有得坐。果然,火車開到紹興柯橋,三人下來,阿婆叫了一隻腳划船,請船伕劃到老家平舍。阿寶踏進船艙,船就盪開去,船伕一眼看出,阿婆是老同鄉,阿寶蓓蒂,是“山裡人”。阿婆笑笑說,不會乘船,此地全叫“山裡人”。阿寶不響。阿婆說,腳划船,實在是狹小,一腳進去,先要勾定,慢慢踏落船艙,上岸,記得一腳跨到岸,踏穩,另一腳勾牢船幫,再慢慢上來。大家無話。三個人坐定小舫,漿一響,船就朝前走了。阿婆說,這樣一隻單船,像過去女瞎子坐了,到喜慶人家去“話市”,兩女一男,彈琵琶,女瞎子唱“花調”。阿寶說,唱啥呢。阿婆說,樣樣可以唱,我唱了。蓓蒂用力拉了阿婆說,阿婆。三個人不響,行舟如葉,只聽船槳之音,當時水明山媚,還可動目,少息就陰冷起來,船狹而長,劃得飛快,眼前一望澄碧,水網密佈,寒風陣陣,阿婆心神不寧說,多年不回來,根本已經不認得了,紹興話,也不會講了。

阿寶說,不要緊的。一歇工夫,河上飄起雪珠,船伕蓋攏烏篷,阿寶感到屁股下面,是冰冷的水流。楓葉落,荻花幹,遠方隱隱約約,山巒起伏。

阿婆對船伕說,弟弟,這是會稽山吧。船伕說,是的,路是不少的。阿婆說,我老家,平舍朝前,有一個山坳。船伕說,這是梅塢。阿婆說,是呀。

船伕說,這地方,已經無人住了。阿婆不響。

最後,船到了平舍。三人上岸,見一群農民收工過來,其中的婦人回答說,山坳邊的梅塢,真不住人了。阿婆說,啊。婦人說,窮埭塢,人家早搬走,逃光,只剩野草了,難得有人去放牛。阿婆慌了起來,提到自家四叔名字。婦人說,早死了,湍煞哉。阿寶說,啥。阿婆說,就是投河死了。阿婆哭起來。蓓蒂一嚇。阿寶問農婦說,阿姨,此地有招待所吧,就是旅館。農婦搖頭說,鄉下哪裡來旅館。農婦帶老少三人,走進一間大房子,相當破敗。阿寶拿出五塊鈔票說,阿姨,此地有夜飯吧。

看到鈔票,農婦兩眼一亮。阿婆一面哭,一面奪過鈔票說,房鈿加飯鈿,哪裡用得到五塊,一塊洋鈿,儘夠了。阿寶付一塊鈔票,農婦高興接過,塞到旁邊男人的手裡,準備夜飯。一歇工夫,飯就上來,黴乾菜,黴千張,一碗鹽水青菜,每人一缽薄粥。蓓蒂看了看,吃書包裡的梳打餅乾。

阿寶吃了兩口菜,不想再動。阿婆說,乖囡,這是鄉下,只有阿婆吃得慣,從小一直吃。臺子下面,幾隻雞狗走來走去。周圍是熱鬧農民,男女老少,每人端一隻碗,進來出去,邊吃邊講。幾個小姑娘盯了蓓蒂不動,蓓蒂送每人一塊餅乾。阿婆說,蓓蒂自家吃。農婦說,現在好多了,早幾年,種田一日,吃不到一斤谷。男人說,五年前,清早跑到十里路外,萬古春酒廠大門口,搶酒糟當飯吃,半夜就去排隊,天天打得頭破血流。阿婆說,酒糟是豬食,人吃啥味道。大家七嘴八舌,吃吃看看。等到飯畢,臺子收好,農婦陪老少三人到旁邊廂房休息,眾人帶了碗筷,一路跟去看。裡廂一隻老式大床,帳子全部是補丁。農婦說,先住下來再講。阿婆坐在床沿上,嘆一口氣說,這地方,如何住法,明早我上了墳,也就回上海了。農婦說,好呀,只是周圍的墳墓,完全推平了。阿婆說,啥,我黃家幾隻老墳呢。農婦說,沒有睬。此刻,大家準備回去,聽到墳墓議論,一個老農說,老墳,真真一隻不見了,挖光了。阿婆說,啥,還有皇法吧,黃家老墳,裡面全部是黃金,啥人挖的。周圍一片譏笑聲。一個男人說,平整土地運動,搞掉了,厝到地頭的石槨,只只要敲敲開,石板用來鋪路。1958年做豐收田,缺肥料,掘開一隻一隻老墳,挖出死人骨頭,燒灰做肥料,黃家老墳,挖了兩日天,挖平了。阿婆說,黃金寶貝呢。鄉下男人說,哪裡有黃金寶貝,就是幾隻爛棺材。阿婆忽然滑到地上,哭了起來。鄉下男人說,哭啥,真的只剩幾副骨頭。阿婆說,我外婆外公的墳地,一塊牛眠佳壤呀,一對金絲楠木棺材呀。周圍一片譏笑聲。有人說,還水晶棺材味。阿婆一翻身,滾來滾去大哭道,羅盤扣準的吉穴呀,石臘燭,石頭靈臺,定燒的大青磚,砌了我祖宗墳墓,是我不孝呀,收成要豐稔,子孫廬墓三年,我到了上海呀,難怪我外婆赤膊呀,變一根魚不開心呀。蓓蒂和阿寶去拉說,阿婆,起來呀,起來呀。阿婆說,黃金寶貝呀,殺千刀搶金子呀。正在此刻,進來一個焦瘦的老太,對阿婆說,二妹,看一看啥人來了。阿婆開眼一看,還是哭。老太說,二妹到上海做嬉客,做了多少年,我大姐呀。阿婆忽然不哭了,坐了起來。

阿寶攙起阿婆,床沿上坐好。蓓蒂說,阿婆,阿婆。焦瘦老太走過來,幫阿婆拍背。阿婆盯牢老太看,喘了一段,叫一聲說,大姐姐呀。周圍人聲鼎沸道,還好還好,好了好了。大姐說,上海人來到這種窮埭塢,吃這種苦。阿婆說,我以為大姐姐,一定也湍煞哉。大姐說,我命硬,跳落水裡,我死來活來,也要爬上岸的。阿婆說,難道黃家門裡,死剩大姐一個了。大姐說,還剩了上海二妹嘛,還剩這兩個上海孫子孫女。阿婆說,我哪裡來福氣,這是我上海東家子孫。大姐說,我從梅塢逃出來,六年了,逃到望秦,來做生活,正巧路過。阿婆不響。大姐說,望秦不算遠,現在上船去看一看吧。阿婆搖手道,不去了,啥地方不想去了。阿婆講到此地.蹲到行李前面,翻出一捆富強卷子面。大姐接過。阿婆解開一隻包裹說,還有不少名堂。大家圍過去看,裡面有“寧生”,即大炮仗,百子,又叫百響,滿地紅,長錠錫箔,幾疊冥幣,黃表紙,幾副大小香燭,幾包自來火。阿婆說,我爺孃,還有我外婆外公墳墓,就是黃家的墳墩頭,到底還有吧。大姐說,是一片田了。阿婆說,一樣尋不見,手裡這些名堂,派啥用場呢。大姐說,燒,可以燒一燒,明早尋一塊空地。有人發笑。大姐說,燒一燒,唸經拜懺,祖宗可以收得到。阿婆冷笑說,骨頭一根不見,燒成灰了,死人到哪裡收長錠錫箔。大姐不響,阿婆說,棺材裡的黃金呢,統統掘光了,外婆的黃金寶貝呢。有人笑。大姐說,我也相信有黃金。有人大笑。大姐說,我外婆當年落葬,多少風光,夜裡點燭,點燈,俗稱“耀光”,“不夜”,張掛孝幔,人人著“白披”,就是孝衣,“香亭出角”,豎“幽流星”,就是魂幡,等到我外公,拉開了材幔,也就是棺材罩,棺材裡,我外婆的面孔,忽然大放金光,頭髮金光錚亮,金絲線一樣,只是,身上看不到一兩黃金。阿婆說,黃金一向墊底擺好,外人哪裡看得見,我外婆,從南京天王。蓓蒂用力推了推阿婆。大姐說,樣樣講法全有。阿婆說,我曉得,出了大事情,原來,我黃家老墳掘平了。旁邊農婦說,黃家老墳,收了四年稻了。農婦男人說,挖出一副好棺材板,大隊就開會,分配,做臺子,做小船。農婦說,掘出一隻棺材,裡面有兩條被頭,有人立刻拖走了,攤到太陽下面曬幾天,鋪到床上過冬。大家議論紛紛。

阿婆不響,揩了眼淚,對農婦說,今朝夜裡,是開鄉下農村遊園會,準備開到幾點鐘。聽到這句,周圍人逐漸散去。大姐嘆一口氣,陪老少三人,打地鋪住下來。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阿婆帶了阿寶蓓蒂,坐上了腳划船。此地特產釀酒的糯稻,大姐跟農婦借了十斤,讓阿寶帶回上海。大姐對阿婆說,到上海做嬉客,手裡的生活,要寬寬做。阿婆不響。船伕雙腳踏起一根長槳,歙乃一聲,船就開了。大姐號啕起來,阿婆看看岸邊的大姐,一滴眼淚也不落。老少三個人,乘船到柯橋,立刻逃上火車,回上海。路上,阿婆盯了窗外看,後來感慨說,真正是戲文裡唱的,愁腸難洗,是我貪心不足,上墳船裡造祠堂,稻霧去麥霧來,菖蒲花難得開,現在,山陰不管,會稽不收。阿寶不響。阿婆說,風景一點也不變,會稽山呀,稻田呀,桑田呀,綠水可以明目,青山可以健脾,跟老早一模一樣,只是跑到房子前面,就聞到一股臭氣,每一隻面孔,焦黃焦瘦,就像我外婆當年逃出南京。蓓蒂說,又要講了。阿婆說,我外婆逃難,日日用荷葉水揩面,揩得面孔蠟蠟黃,身上揭大便。蓓蒂說,做啥。

阿婆說,女人難看一點,臭一點,就太平嘛,只怕有人動壞念頭,吃豆腐,吊膀子是小事,拉脫女人的褲子,拖到野地裡,再摸到身上有黃金元寶。

蓓蒂說,啥叫吃豆腐,啥叫膀子。阿婆說,當年我外婆從南京。蓓蒂搖晃阿婆說,阿婆呀,我頭髮裡癢了。阿婆拉過蓓蒂看了看說,肯定有蝨子了,唉,我曉得,這年頭不好了,今年,馬上就要出事體了。阿寶說,不要講了。阿婆不響。老少三人白跑一趟,辛辛苦苦回到上海。

過了一個月,蓓蒂父母放回來了。阿婆相當高興。再一日,阿婆從小菜場回來,坐到門口的小花園裡。當時阿寶要出門,阿婆拉過阿寶,輕聲說,阿寶,以後要乖一點。阿寶不響,見蓓蒂彈了琴,走出門口。阿婆靠近阿寶輕聲說,阿婆要走了,真走了,阿寶要照顧蓓蒂。阿寶說,阿婆到哪裡去,啊。阿寶覺得,阿婆不大正常。阿寶起身走兩步,回頭看,阿婆穩坐花園的魚池旁邊,看上去還好,腳邊有一隻菜籃。蓓蒂已經走到小花園裡,就是此刻,阿婆忽然不動了,人歪了過來。阿寶立刻去扶阿婆,蓓蒂跑過來喊,阿婆阿婆。此時,阿寶看到一道亮光,一聲水響。

蓓蒂說,阿婆。阿寶搖了搖阿婆,但是阿婆低了頭,渾身不動。菜籃比池子低一點,一亮,一響。當天阿婆的菜籃裡,有三條河鯽魚,阿婆低頭不動,一條鯽魚嘩啦一聲,翻到魚池子裡。蓓蒂大叫,阿婆,阿婆。但是阿婆不動了,雙眼緊閉。等大家送阿婆上救命車,到了醫院。醫生對蓓蒂爸爸說,可以準備後事了。蓓蒂娘帶了蓓蒂回到房間裡,翻出阿婆帶去紹興的一隻包裹,裡面是一套壽衣,一雙壽鞋,紅布鞋底,繡一張荷葉,一朵蓮花,一枝蓮蓬,一枚蝴蝶,一隻蜻蜓。蓓蒂爸爸立刻去“斜橋”殯儀館聯絡。館方說,從下月開始,上海停止土葬了,此地還剩最後一副棺材,如果要,就定下來,便宜價,五十元,將來只能火葬,機會難得。蓓蒂爸爸落了定洋,講定大殮以後,棺材寄放殯儀館幾日。當日下午,蓓蒂爸爸再趕到“聯義山莊”,看了墳地。夜裡,阿婆接了一隻抽痰機,昏迷不醒。第二天一早,蓓蒂與阿寶起來,看到金魚池裡有一條鯽魚。蓓蒂說,阿婆。鯽魚動了動。蓓蒂伸手到水裡,魚一動不動,手伸到魚肚皮下面,魚一動不動,後來就遊走了,蓓蒂說,阿婆,開心吧。魚遊了一圈。阿寶不響。到第三天一早,魚池旁全部是魚鱗,黑的是鯽魚鱗,金黃是金魚鱗片,太陽一照,到處發亮,水裡的金魚,鯽魚失蹤了。

掃地阿姨說,鐵絲罩子忘記了,一定是野貓闖禍了。蓓蒂說,野貓是王子,是好的。阿姨笑笑。蓓蒂說,阿婆是遊走了,半夜十二點鐘一響,月亮下面,野貓銜了金魚,河鯽魚,跑到黃浦江旁邊的日暉港,放進江裡去了。阿寶有點發冷,感覺蓓蒂的回答比較怪。阿寶說,貓見了魚,嘴裡叼到魚,先是抖幾抖,貓咪會不吃魚,笑話,朝南跑幾站路,也是不可能的。蓓蒂說,笨吧,野貓是王子變的呀,金魚,鯽魚,一個是公主,一個是阿婆,這點也不懂。阿寶不響。蓓蒂講這個故事,面孔發亮,眼睛像寶石。到了黃昏,兩個人再去醫院,阿婆忽然醒過來了,脫了壽衣壽褲,一樣樣仔細疊好。阿婆看看蓓蒂爸爸,開口就講,鄉下女客,進城拜菩薩,一約兩約,約到十七八,開開窗門,東方調白,裹穿青衫,外罩月白,胭脂塗到血紅,水粉搦得雪白,滿頭珠翠,全部是銅鯴,松香扇瑙,冒充蜜蠛。

蓓蒂爸爸一嚇。阿婆說,我好了,我想吃一根熱油條。阿寶明白,一定是迴光返照,連忙奔出去買,上海夜裡,哪裡買得到油條,等回到病房,阿婆好起來了,笑了一笑,身體居然逐漸恢復。過一個禮拜,就出院了。

為此,蓓蒂爸爸只能退了棺材,再退墳地。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