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秋天某日,汪小姐與李李通電話,詢問常熟活動日程。李李沉吟說,確實想請大家去散心,但最近,我實在太忙了。汪小姐說,我等不及了。李李說,讓我再想想,汪小姐最近,還好吧。汪小姐說,七年之癢。

李李笑說,一天一地,我只想結婚,是尋不到男人的苦。汪小姐說,這次去常熟,我不準備帶老公了。李李說,看人家康總康太,多少恩愛,一直同進同出。汪小姐說,現在我要自由,想輕鬆一點,昨天去做面孔,小妹講我的皺紋,又多了兩根。李李說,這種生意經,也會相信,好,我再考慮,如果去常熟,我及時通知。汪小姐掛了電話。李李坐了一刻,與阿寶通電話說,最近真麻煩,常熟的徐總,一直盯了我不放,一天三隻電話以上。阿寶說,幫“至真園”拉客人,不容易。李李說,是死盯我不放,意思懂吧。阿寶笑說,徐總的樣子,還是不錯的,就是歲數大了一點。

李李說,開初還算斯文,比較照顧我的生意,領不少人來吃飯,一直請我到常熟走一走,帶多少朋友也可以,但最近,半夜裡也來電話胡調。阿寶笑笑。李李說,每一趟,人到了上海,飯局照擺,好幾桌,每酒必醉,一醉,就發條頭,常熟的一家一當,包括前妻兩個小囡,全部算我李李的財產,怪吧,十三吧。阿寶說,見怪不怪,老男人歡喜一個女人,雙膝不落跪,不獻八百八十八朵玫瑰花,已經萬幸。李李說,我認認真真講心事,阿寶就開玩笑,還講這兩個字的花,明曉得我不歡喜。阿寶說,做男人,我比較理解徐總。李李嘆氣說,我歡喜的男人,近在眼前,遠在天邊。

阿寶不響。李李說,現在還裝糊塗,真恨。阿寶不響。李李說,所以,我不想去常熟了,但是剛才,汪小姐來電話,一心就想去,還準備不帶老公,自家出去放鬆。阿寶說,到常熟去放鬆,等於羊入虎口,等於自動送上門,讓徐總鉚牢,好極。李李聲音放慢說,結過婚的女人,徐總也會盯,會歡喜吧。阿寶說,這難講了,汪小姐也算標緻,性感。李李冷笑說,難得聽阿寶講女人好話。阿寶說,從老男人角度講,汪小姐,還是可以的。李李說,好了好了,我根本不吃這種醋。阿寶說,徐總的女秘書蘇安,有點歲數了,據說曾經。李李打斷說,徐總的私事,還是少議論。

阿寶不響。李李說,這一趟,如果我多帶幾個女朋友去,大家一道去,人多,目標多了,即便徐總胡天野地,我可以不管了,阿寶呢,就算陪我。

阿寶說,啥,人家是請美女吃蟹,男人軋進去為啥。李李說,阿寶答應,我就去,算幫我忙。阿寶說,轉移目標,準備搞渾水。李李笑說,我是不管了。阿寶笑說,我可以答應,但我先講明白,如果徐總真跟別人纏七纏八,李李不許吃醋。李李笑說,瞎講啥呢,可能吧。

十一月,第一個禮拜六,常熟開來一部依維柯,早上八點半,人民廣場集中上車。該日好天,阿寶走到廣場旁邊,太陽是暖光,風比較冷,秋樹黃葉,滿目蕭瑟,遠見車前的李李,汪小姐,章小姐,吳小姐,北方秦小姐,桃紅柳綠,鶯鶯燕燕,阿寶記起一句,山河綿邈,粉黛若新,記得小毛歪斜的詞抄,山外更山青。天南海北知何極。年年是。匹馬孤征。看盡好花結子。暗驚新筍成林。心裡笑笑。大家坐定,車子就朝常熟進發。汪小姐見了阿寶,立刻尊稱為洪常青。阿寶笑笑。汪小姐說,現在,黨代表已經到了,這就要議一議,目前車子裡,啥人擔任吳瓊花,啥人是女連長。阿寶說,真好笑,這樣講起來,常熟徐總,就是南霸天了。

李李笑說,太複雜了,司機師傅,就是牽一匹白馬的小龐。阿寶說,常熟徐總豪宅,等於南霸天的椰林寨,不大禮貌。司機大笑。汪小姐說,做人,就等於搞革命嘛,這點也不懂,以前出門搞活動,就是打土豪,發傳單,現在呢,女人已經不背大刀,手槍了,只會搦粉,點胭脂,扭扭捏捏,一講就笑,完全墮落了。阿寶說,這樣講,歪曲了吧,照革命理論書講,孃胎裡生出來,就算革命了,樣樣是革命經歷,身體是革命本錢,看書寫字,請客吃飯,做生活,樣樣是革命,出去活動一次,執行一次革命任務。

汪小姐說,廢話少講,現在,先請常青同志做指示,主要是選女幹部,女戰士,常青同志提到啥人,如何分配角色任務,大家不許爭,不許吵,不許挑肥揀瘦。阿寶不響。車子裡七嘴八舌,要阿寶快講。阿寶遲疑說,我想想,這部電影,也真是一出苦戲,全部是苦命人,常青同志,最後讓火燒成灰了,太苦了。李李說,一切聽組織指揮,組織可以點名了。阿寶說,非要我講。汪小姐說,講呀。阿寶想想說,要麼,李李就算吳瓊花,汪小姐,做女連長,接下來三位美女嘛,娘子軍戰士甲,乙,丙,可以了吧。車裡靜了片刻,立刻鬧了紛紜。李李說,我的命,也太苦了吧,先做丫頭,每天服侍老爺揩面,漶浴,還要吃鞭子,綁起來打,真是死快了,要死了,我還要造反。汪小姐冷笑說,做了頭牌花旦,苦是苦一點,但是出名了,總歸有面子,我做連長,有啥意思呢,真是想不落,我已經這副老腔了,我有這樣子兇吧。阿寶聽了,開口想補救。章小姐說,上層建築,真不懂得底下人的苦難,做一個低階女人,難,是天定許,易,是人自取,我這種跑龍套的,算啥名分呢,正經名字也得不到,小三也不如,跑來跑去,等於幾張廢牌,隨便打來打去,中藥店揩檯布。阿寶說,看到吧看到吧,我就曉得,講了就有錯。李李笑。北方秦小姐一面孔斯文,講上海話說,女人一旦做了戲子,必定是吃足苦頭,否則,啥人看呢。吳小姐說,鞏俐最苦了,為了賺人眼淚,就做苦命女人,嚥到半夜裡,身邊老頭子要搞,要掐,要咬,要打,大哭小叫,樓上滾下來,滿身烏青塊。章小姐不屑說,鞏俐這副面孔,只配做鄉下女人,真正苦相,苦得登樣,哭溼十塊手絹的,也只有上官雲珠了,眼睛裡,就苦戲十足,頭髮也是根根苦,但就是有味道,苦裡有嗲,叫人捨不得,老男人最歡喜。吳小姐說,不對了吧,是越劇皇后袁雪芬好吧。阿寶說,女人的要求,也太高了,太不滿足了,既要年輕,漂亮,又不想吃苦頭,大概只有做老牌電影《出水芙蓉》,吃吃白相相,唱唱歌,跳跳舞。李李說,算了吧,一個女人,越是笑容滿面,歡天喜地,一翻底牌,越是苦,一肚皮苦水。司機插進來說,徐總房間裡,有兩部老式電影機,老片子不少,苦戲不少。

大家吵了一路,車子開到常熟遠郊徐府,已十一點敲過。眼前一幢三進江南老宅,青瓦粉牆,前有水塘,後靠青山。徐總年紀六十朝上,身材適中,一口上海話。旁邊是浙江朋友丁老闆,四十左右女秘書蘇安。

車子停穩,李李讓阿寶先下車,徐總上來握手,李李下車,徐總熱情握手,耳旁輕講了一句,李李避讓,介紹身邊人。大家陸續進門。丁老闆介紹,此宅原屬大地主的家產,祖上二品官,原來還有一進,大門有旗杆,石獅,公社階段拆除,徐總置換以後,數度重修,成為最標準的“四水歸堂”宅第,收覓舊構件,移花接木,大門影壁從安徽弄來,第一進天井,五上五下,中堂對子,一樣不缺,長几上,照例擺設南京鐘,插屏,居中,玉如意一件,旁邊官窯大瓶一對,八仙桌,紅木几凳,左右廂房,每開間闊四米,進深九檁,包括西式沙發小客廳,長臺會議室,正宗按摩房,自備鍋爐,日式深浴缸,桑拿馬殺雞,樓上客房五套,三十年代上海中產風格,擺設麵湯臺,梳妝檯,美人榻,搖椅,鴉片榻,包括老電扇,月份牌,後天井築了魚池,房間有斯諾克,乒乓臺,以及棋牌室,視聽間,小舞池,衣帽間。最後一進,天井東牆,修有六角飛簷小戲臺,西牆為廊棚,藤椅茶几數套。廳裡中堂對子,樣樣順眼,德國八音鍾,山水石古董插屏,官窯粉彩瓶,居中是吃飯圓臺,一圈官帽椅。廂房設定和室,西餐室,上層為主人房,廳後直通大廚房。三進房子,過道青磚鋪就,角角落落,雜蒔花草,盆景點綴。所到之處,案几不少,廳堂,榍扇,花窗,走廊轉角,清供大小青銅器。阿寶動一件綠鏽滿身器物。徐總說,這是觚。現在超五星級賓館,一隻蹩腳花瓶,底座膠緊茶几,此地隨便動。阿寶說,此地安全。徐總說,長期有老媽子,花匠,兩班四個保安,上海朋友來,我請此地名廚,此地朋友來,上海請西餐師傅,全靠蘇安照應。蘇安笑笑。

李李說,蘇安等於女主人。蘇安恭敬說,我是做下手的命。阿寶說,到處貴重收藏。徐總說,我是借了老丁的藏品。丁老闆笑笑說,古董是有不少,西北兩省的倉庫裡,滿坑滿谷。汪小姐感慨說,我真想做一隻古董,蹲到此地算了。蘇安不響。徐總說,我巴不得五位美女,全部變古董,大家準備好,我現在吹一口氣,變。

徐總朝廳堂一指,並不見煙火一亮之類奇蹟出現,對面粉牆一張長案,供奉五件青銅器。李李說,五隻銅花瓶,啥意思。丁老闆說,這不叫花瓶,叫尊。大家端詳。銅尊靜靜排列,高矮肥瘦,綠鏽斑斕。徐總說,這組寶貝,好看吧。汪小姐說,嗯。徐總說,老丁不許笑,我一直認為,這五件,是五位古代美女變的。丁老闆說,徐總講戲話,商周銅尊,與美女無關。李李說,虧得丁老闆解釋,否則我住一夜,要嚇了,明早醒過來,全身已經不會動了,蹲到檯面上,一生一世讓人家看,摸。徐總笑說,這樣呀,我就少算一隻,擺四隻,可以吧。章小姐吳小姐連連搖手說,不要不要,吃不消的。汪小姐沉下面孔說,開玩笑也聽不懂,我就算做花瓶,有啥不好呢,鐘楚紅,是花瓶吧,關之琳,李嘉欣算花瓶吧,不管銅花瓶,瓷花瓶,做女人做到這種地步,有啥不好呢。大家笑笑。徐總驚賞說,真有性格,看得懂的汪小姐的男人,看樣子不多了。李李不響。

汪小姐羞怯說,徐總懂我,就可以了。蘇安不響。

此刻,下人來報,開飯了。眾人走人飯廳。徐總坐上首,請李李坐身邊,李李讓汪小姐坐,兩人悶頭推來拉去。丁老闆說,坐左右手嘛。

汪小姐立刻坐好。李李只得落座,隨手拉了阿寶坐下,再旁邊,是章小姐。李李對丁老闆說,陰陽不調,三男六女,丁總就坐汪小姐旁邊,然後是蘇小姐,吳小姐,秦小姐。蘇安堅持末座。一臺子人安排停當。阿姨端上八冷八熱,叫化雞,鍋油雞,出骨魚球,芙蓉蟹鬥,白汁西露筍尖,清湯禿肺等等。徐總端起一杯茶說,美女如雲。李李說,笑得像吃花酒一樣。徐總說,李李電話裡,再三關照,不許吃酒,尤其不許吃硬貨。汪小姐說,啥叫硬貨。丁老闆說,就是白酒。徐總說,如果我不答應,李李就不來,只能買賬,真不講理,上海“至真園”,酒天酒地,此地每人一杯茶。李李說,飯店不吃老酒,生意可以做吧。徐總說,我樣樣聽李李,同意不吃酒,只要。李李打斷說,吃得酒肆糊塗,有啥腔調。章小姐說,此地高雅地方,像博物館。吳小姐說,本地小菜,吃茶有益。蘇安說,我來介紹,這盤西露筍尖,本地的民國菜,筍皮切了卷刀片,包魚肉,蝦仁,加一點網膘,上籠蒸透,再加筍丁,菜梗丁,金腿丁勾芡。汪小姐說,好吃。

徐總聽見,轉過這隻菜,停到汪小姐面前說,這個社會,人人怕豬油豬膘,師傅減了分量,老實講,女人面板要白,豬膘油最有用。汗小姐說,從來沒聽到過,我嚇的。徐總說,我有個老中醫朋友,祖傳美膚秘方,就是幾種好藥,加了黑毛豬膘油做藥丸,吃三帖試試看,比蘭蔻要靈。汪小姐笑說,我本來就是渾身白,到“新錦江”游泳,更衣室裡,人人講我是白種人。李李不響。徐總說,汪小姐這樣一講,這隻菜,啥人還敢吃,別人一吃,等於承認面板不好。大家笑。汪小姐媚然說,徐總,為啥一直盯了我講呢,檯面上,人人是美女,會不開心的。李李的腳尖,點了一記阿寶,表面微笑說,客氣啥呢,汪小姐的相貌,就是登樣,漂亮。此時,大閘蟹上桌。汪小姐朝後一靠說,我吃不進了,難得一個人出門,還以為能吃點老酒,瘋一瘋,啥曉得只能吃茶,還講啥蘭蔻呀,豬油圓子呀,我已經油牢了。徐總說,不好意思,蟹不錯的,單吃一隻蟹坨,可以吧。

徐總扳開蟹坨,放到汪小姐面前。蘇安不響。李李說,徐總自家吃。大家悶頭拆蟹腳,拗蟹鉗,嘴巴不停。蘇安一笑說,各位猜猜看,螃蟹身上,啥地方最有營養,最滋補。阿寶說,當然是蟹黃。李李說,阿寶專吃雌蟹,又肥又滿,對吧。徐總說,李李呢,只剝雄蟹,因為啥。秦小姐說,啥。吳小姐說,寶總喜歡雌蟹,一肚皮蟹黃,雄蟹肚皮裡,只有蟹膏。李李說,十三。徐總說,這叫異性相吸,缺啥補啥。章小姐笑。丁老闆說,要講營養,應該是蟹鉗,夾勁厲害,力道最大。蘇安說,錯。章小姐說,總不會是蟹眼睛,蟹嘴巴,蟹肚腸吧。蘇安說,錯錯錯,告訴大家,就是蟹腳的腳尖尖,人人不吃的細腳尖,一隻蟹,只有八根細腳尖,這根尖刺裡面,有黑紗線樣的一絲肉,是蟹的靈魂,是人參,名字就叫“蟹人參”。

大家一呆。汪小姐不響。蘇安說,正宗大閘蟹,可以爬玻璃板,全靠這八根細絲裡的力氣。汪小姐不響。大家照蘇安的示範,先扳斷蟹腳末梢這一小根細尖,輕輕一咬,手一折,果然拉出黑紗線樣的一絲肉來。

阿寶說,不得了,我吃到人參了。章小姐吳小姐,李李,也開始咬剝,只有汪小姐一聲不響。蘇安說,汪小姐,大概是胃裡不適意,吃一口熱茶。

汪小姐發呆說,我不吃茶。蘇安不響。汪小姐突然說,我想吃老酒。徐總剛剝出一絲蟹尖肉,看看汪小姐。丁老闆說,還是吃蟹,吃茶罷。汪小姐忽然身體一搖,發嗲說,我只想吃黃酒,想吃硬貨。

講到酒,徐總看了看李李。於是李李勉強說,好,吃就吃一點,不許吃醉。徐總說,此地有好黃酒,甕頭陳釀,味道厚糯。汪小姐眼看徐總,慢悠悠說,我想吃硬貨。徐總驚奇說,這句厲害,上海女人,最多就是紅酒加雪碧。汪小姐說,這也太土了,一年我兩趟廣交會,外國人講,中國人最近吃這種混酒,完全是瞎搞嘛,是糟蹋。徐總說,不得了,這趟認得汪小姐,我交關歡喜,以後,我要請汪小姐領路了,全靠汪小姐帶我混了。李李不響。汪小姐說,徐總,歡喜兩個字,不可以隨便跟女人講。

徐總喜上眉梢說,厲害呀,阿姨,開白酒。阿姨開酒。李李說,搞大了。

汪小姐說,李李也吃,一道吃。李李搖手。阿姨端上酒杯,一番推讓,阿寶要接,臺子下一腳踏痛。阿寶看看旁邊,吳小姐面孔一紅,搖手。最後,是徐總,丁老闆,汪小姐三人吃酒,其餘人剝蟹。徐總說,既然汪小姐要了酒,此地規矩,先領酒三杯。李李說,好,汪小姐難得放鬆,三杯至少。汪小姐說,我是女人,不可以這樣對待我。李李說,至少敬一敬左右鄰里,一人一杯,總是要的。汪小姐同意。於是兩男一女,左來右往,相當盡興。後來,丁老闆提了酒令,一隻小蜜蜂。汪小姐總算開懷,三人齊唱,一隻小蜜蜂呀,飛到花叢中呀,飛呀,飛呀,飛呀。李李對阿寶輕聲說,想得到吧。阿寶不響。李李奪了徐總酒杯說,我來倒,不許醉。章小姐說,常青同志,一點不起作用。吳小姐說,人已經綁到樹上,準備點火就義了,只能喊幾句口號,現在,就看連長跟南霸天搞革命。

阿寶說,南霸天有個土匪朋友,肩胛上蹲一隻猢猻。李李說,因此連長任務加重,要自告奮勇。徐總回頭說,啥連長,猢猻,啥意思。秦小姐餐巾掩面。只有汪小姐,充耳不聞,眼神定漾漾,面如芙蓉,豔中有光,魂神飛越。小蜜蜂幾罔下來,汪小姐坐不穩,倚到丁老闆肩膀,丁老闆一縮,汪小姐朝徐總慢慢斜過去。

阿寶說,我建議汪小姐,代表大家,感謝徐總,吃個交杯酒。丁老闆說,好。大家拍手。蘇安不響。李李踏了阿寶一腳。此刻汪小姐,凝神閉目,慢慢有了反應,腰一搖,風流波俏,軟綿綿立起身。徐總笑眯眯,也立起來。汪小姐兩頰紅到頭頸,目光迷濛,腳上是全高跟,腰忽然一軟,徐總扶緊,兩個人,臂膊勾攏,纏接了半刻,酒水滴滴答答,總算頭碰頭,候到杯口,一口嚥下。大家拍手。此刻阿寶發現,蘇安不響,面色不好。章小姐說,丁老闆明顯不開心了,也應該交一次。李李說,這個交字,贊。丁老闆端了杯子,對汪小姐說,交,還是不交。汪小姐笑說,我先問丁老闆,我這種花瓶,跟寶貝銅花瓶相比,有啥不一樣呢,講講看。

丁老闆說,當然,是汪小姐更漂亮嘮。汪小姐發音模糊說,錯,老古話講了,女人年過三十,月褪光華,我漂亮啥呢,就是白了一點,腰身軟一點,此地,李李最年輕,最漂亮。丁老闆說,一樣的,一樣漂亮。汪小姐拍丁老闆肩胛說,不許“淘漿糊”,認真講。丁老闆說,真講不出來。汪小姐說,其實相當簡單,銅花瓶,渾身是硬的,我呢,渾身是軟的。徐總大笑。

汗小姐伸過臂膊,對徐總說,撳一記試試看,這隻花瓶把手,是不是軟的。丁老闆笑笑。汪小姐說,不要慌嘛,撳一記,撳一記呀。丁老闆笑笑,撳了一記。徐總說,好了好了,保險絲燒斷,現在總算通電了,上海人講,搭電麻電,有感覺了。李李朝阿寶看了一眼。汪小姐說,銅花瓶,渾身冷冰冰,我從頭到腳,有溫度,有熱度,丁老闆扣分,先罰一杯。徐總搶過話頭說,可以了,要罰,我來罰,我徹底買賬了,再交一杯,可以吧。蘇安不響。汪小姐此刻置若罔聞,喃喃說,一隻小蜜蜂呀,飛到花叢中呀,飛呀,飛呀。李李說,起來,交呀。汪小姐說,啥。李李說,先交杯呀。此刻,汪小姐瞳孔睜大,看定了一圈人,渾身發硬,忽然猛拍檯面說,放屁。杯盞一跳,李李一呆。汪小姐說,李李,命令我做啥,有啥了不起的。李李沉靜說,好。汪小姐說,也就是開了一爿飯店,狠啥呢。

李李說,做啥做啥。汪小姐說,講幾句,我吃幾杯,也就算了,盯牢我黃包車了,啥意思,沒有我汪小姐,有李李今朝吧。李李面色大變,立起來要發作。阿寶連忙撳牢。徐總微醺,低頭戇笑。丁老闆還算眼目清明,起身說,算了算了,汪小姐,我先自罰一杯,各位各位,現在我宣佈,是我錯了,我罰。汪小姐面孔鐵板,面色僵紅,也有點遲鈍。冷場中,對面一直不響的蘇安,笑一笑,踱到汪小姐旁邊,分花拂柳,細聲細氣,貼耳安慰了一番,汪小姐眼神有點麻木。蘇安移過丁老闆酒杯,兩杯倒滿說,來,我姊妹淘兩個,性情中人,弄個一杯下去,緣分深,留個紀念,小事一樁。汪小姐緩頰,動作明顯遲鈍,手勢硬,但與蘇安碰了杯,叮一聲,一口倒下去。蘇安落座。汪小姐坐到位子上,呆了廿三十秒,忽然頭朝檯面上一衝,人事不省。大家驚叫一聲。蘇安慢慢過來,吩咐阿姨照應。

徐總搶過來一擋,扶穩汪小姐,責備蘇安說,先攙到上面房間裡再講,本來蠻好,就是這一杯,緣分緣分,吃傷了吧。蘇安鎮靜,聲音朗朗說,這一杯不弄下去,還想再看幾場白戲,覺得好看對吧。蘇安轉身就走。大家訕訕立起來。徐總與阿姨,攙扶汪小姐上樓,其餘人跟進天井。蘇安悶走一路,領大家穿過夾弄,到前面一進的天井,上了二樓客房,一人一間,安排定當,讓大家先休息,到下午三點鐘,再下樓吃茶。

阿寶坐進房間不久,丁老闆來訪。阿寶說,蘇安厲害。丁老闆說,場面見多了,曉得一杯下去,就可以收場。兩個人笑笑,閒聊吃茶,抽菸,窗外鳥叫。阿寶說,丁老闆的收藏,有多少年。丁老闆說,開初是生意原因,到陝甘一帶發展,掘墓多,常有人送貨上門,開價也低,因此件件收,一直收,收出興趣,收到手軟。阿寶說,機會難得。丁老闆說,今朝見到寶總,突然有了想法,是否幫兄弟一個忙。阿寶說,毫無問題,任何事體,可以談。丁老闆說,五十年代,上海有一位青銅器收藏大戶,真有點像我。阿寶說,啥人。丁老闆說,極少與外面來往,大門關緊,尤其對公家人,絕對謹慎,當時一位上海博物館青銅器專家,數次登門造訪,講講談談,根本見不到一件寶貝藏品。阿寶說,這位專家,應該是馬承源,現在是上博館長,青銅器權威。丁老闆說,大概吧,我浙江人,“文革”時期,各種上海訊息滿天飛,博物館裡古董變人,人成古董,洋腔怪調不少。阿寶說,博物館裡名堂最多,如果老毛再搞下去,再破四舊,肯定敲光搶光。丁老闆說,這不談了,老祖宗已經坐了龍庭,還要反封建,不談了。阿寶頓了頓說,丁老闆問起馬承源,有啥原因。丁老闆說,當時博物館開批鬥會,馬承源胸口掛了牌子,彎腰擺飛機式,忽然有人奔進來講,老馬老馬,青銅器大戶來電話了,人已經撐不住了,馬上有幾個組織要來抄家,請博物館同志,馬上派卡車去裝青銅器,就是這天,這位大戶一家一當,全部交公。阿寶說,另有版本,也是開批鬥會,老馬彎成飛機式,頭朝地,屁股朝天,忽聽到了青銅器訊息,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像發了神經病,嚇煞革命群眾。丁老闆說,心情可以理解,朝思暮想多少年的寶貝,如今自家長了腳,自動跑進了博物館,這太高興了,搞收藏的人,嗒著這種滋味,比蜜還甜。阿寶說,收藏家,嚴格來講,心理不健康,眼見別人有好貨,立刻生相思病,吃不落,坐不穩,想盡辦法,要弄到手為止,但開心了半天,又出去覓覓尋尋,做人做到這一步,苦了。丁老闆說,收藏家,難道是變態。阿寶說,佔有慾太強了,喜新厭舊,就是收藏家。丁老闆說,寶總,是不是講錯了,新人笑,舊人哭,這是搞女人了,搞到手,開心半天,又到外面東看西看,看到了漂亮女人,日思夜想,千辛萬苦弄到手,開心半天,又出去看,去覓,覓到了,抱了兩抱,再出去看美女,再出去搭訕,開心了半天,再出去覓,再尋。阿寶說,準備一直講到天亮。丁老闆笑笑說,收藏家,難道就是流氓,不對不對,收藏家最講感情了,相當講感情。阿寶說,大概吧,我以前脫手一張法國郵票,現在想想還肉痛。丁老闆說,對呀,再講了,收集古董,世界太平,收集女人,世界大亂,古董多多益善,是死的,完全悶聲不響,女人是活的,收進一個女人,說不定收進一百多樁事體。阿寶笑笑。丁老闆壓低聲音說,我這個人,就是當年青銅器大戶,太低調,與博物館素無來往,雖然有過報道,但上博方面,一直悶聲不響,不表態。阿寶說,是上海大報紙報道,還是外省小報紙。丁老闆說,以前情況,不談了,我最近,預備出一本青銅器畫冊,可以引起專業圈重視,想請馬老看一看藏品照片,做序,題書名,寶總如果有辦法,開任何條件,全部答應,可以幫忙吧。阿寶說,應該可以。

兩個人講到此地,也就隨便聊開。到三點鐘,聽見天井裡蘇安招呼,請大家下樓吃茶。於是兩人下樓,走到後天井,坐進迴廊藤椅,女賓由蘇安引來,李李換一身波點裙套裝,章小姐,吳小姐打扮如儀,秦小姐家常,頭戴塑膠髮捲,腳穿房間拖鞋,陸續人座。李李看看周圍說,徐總呢。蘇安不響。丁老闆說,汪小姐應該恢復了吧。蘇安停了一停說,徐總陪汪小姐上樓,休息到現在,不見動靜。李李看手錶。大家不響。天井東牆,飛簷小戲臺裡,端坐男女兩位評彈響檔,先生一身海青長衫,女角是圓襟朱地梅香夾旗袍,腰身絕細。兩人出塵清幽,目光靜遠,醒一醒喉嚨,琵琶弦子,撥響兩三聲。先生一口蘇白,開腔道,歡迎各位上海客人,春風春烏,秋風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今朝天氣蠻好,各位剛剛看見,前面天井金魚池裡,殘荷敗葉,也是好看,有古詩一首,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北。蘇州繡花娘子,個個曉得,魚戲蓮葉,意盼情郎。於是,弦子再響,天井小庭院,無需擴音裝置,開篇《貂蟬拜月》。女角嬌咽一聲,吳音婉轉,嚦嚦如鶯簧,蟾光如水浸花牆/香霧凝雲籠幽篁/庭靜夜闌明似晝/萬喧沉寂景淒涼/一嬋娟/擬王嬙/黛娥顰蹙淚盈眶/梧桐秋雨蒼苔滑/淙淙池水咽清商。天井畢靜,西陽暖目,傳過粉牆外面,秋風秋葉之聲,雀噪聲,遠方依稀的雞啼,狗吠,全部是因為,此地,實在是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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