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小毛娘逢人便講,全靠領袖的照應,否則小毛,就算是三隻眼的楊戩,再千變萬化,也不可能分配到鐘錶廠工作,檔次太高了。小毛爸爸說,小毛以後,如果討了一個蝴蝶縫紉機廠,鳳凰腳踏車廠女工做娘子,一年就可以領到手錶票,縫紉機票,腳踏車票。理髮店王師傅講蘇北話說,乖乖隆的咚,小毛中狀元了,討兩個老婆。小毛講蘇北話說,嚼蛆。

王師傅說,縫紉機,腳踏車,大小老婆,快活快活。小毛爸爸白了王師傅一眼說,哼,想女人想痴了,每天摸女人頭髮,女人面孔,從早摸到夜,還不夠。王師傅不響。這是禮拜天的一早,小毛走到店堂裡,聽父母與理髮師傅講了幾句,最後接過小毛孃的菜籃,送上兩隻拎包,父母轉身去上班,小毛提籃上樓。黃梅天氣,悶熱異常,銀鳳開了房門,吃冷開水,搖蒲扇。小毛上三樓,銀鳳跟上樓來說,我來剝毛豆。兩人對面坐下來。小毛說,海德阿哥,到非洲啥地方了。銀鳳說,只曉得到了非洲。

小毛說,囡囡呢。銀鳳說,去外婆屋裡擺幾天,我房間實在太熱了,講句難聽的,鋪了篾席,也是熱,夜裡只好赤膊。小毛不響。銀鳳說,不許偷看。小毛說,可能吧。銀鳳輕聲說,剝了毛豆,到我房間坐一歇。小毛說,有啥事體。銀鳳說,非要有事體呀。小毛不響。銀鳳說,我最恨海德了,一直講,帶日本電風扇回來,每趟是空屁。小毛不響。兩個人剝毛豆。銀鳳手指雪白,毛豆碧綠,擺到搪瓷碗裡,兩手相碰,銀鳳捏過小毛指頭說,有傷口了,痛吧。小毛說,榔頭敲的。銀鳳吹口氣說,機油嵌進了面板,海德也是。小毛想抽開,銀鳳捏緊說,二樓爺叔去上班了。

此刻,一陣樓梯響,是大妹妹與蘭蘭,通通通奔上樓。小毛趕到門口,兩人已經進來。小毛說,做啥。大妹妹說,拿出來。蘭蘭從背後拿出一張報紙,裡面夾了一張舊唱片。大妹妹說,想問姐姐借電唱機。銀鳳說,是日本舊貨,有用場吧。蘭蘭說,可以呀,這是滬劇《碧落黃泉》。銀鳳說,啊呀,王盤聲呀。大妹妹說,噓,別人曉得,弄到派出所,麻煩了。銀鳳想了想說,還是搬到三樓來聽,免得底樓剃頭師傅發覺。銀鳳下去,端上來一架電唱機,日本貨110V,帶調壓器。小毛關緊南北老虎窗,房間更熱。大妹妹與蘭蘭,此刻已是時髦女青年,銀鳳是少婦,無論如何,七十年代上海普通弄堂女子,聽到王盤聲,絕對痴迷。三個女人圍攏臺子,78轉粗紋唱片,先一段“志超讀信”,聲音輕,亮,蕩氣迴腸,王盤聲唱,志超志超/我來恭喜儂/玉茹的印象/儂阿忘忘忘記/我跟儂一道求學麼/書來讀/長守一間麼課堂裡/感謝儂常來噯噯噯噯/指教我/志超儂對我麼最知己/志超啊啊啊啊/我唯一希望望望。

上海新式里弄洋房,鋼窗蠟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與西洋音樂還算相配,普通中式老弄堂,適宜小紅掛鳥籠,吹一管竹笛,運一手胡琴,可以從黃昏,纏綿到更深夜半,地方戲,老弄堂首推“本灘”,無論冬夏,溼淋淋黃梅天,滬劇唱段,縹緲到此地,服服帖帖,順了小毛屋頂,一壟一壟黑瓦片房山頭,可以你依我依,密密層層一路鋪過去,嗯嗯嗯唱過去,由滬西綿延曲折,朝東,直達楊樹浦路到底。小毛雖不聽滬劇,並不反感。看眼前三個女子,悶進閣樓聽戲文,箇中滋味,只有上海弄堂女人,能夠真正領教,尤其是本埠小家碧玉,骨子裡,天生天化這類音色氣質,代表滬劇的靈魂,滬腔滬調,二分淒涼,嗲,軟,苦,澀,一曲三折,遺傳本地的歷史心情與節律,只是天太熱,唱機音量壓得太輕,門窗緊閉,唱片不斷轉,男聲女聲,嗯嗯聲,咿呀聲,攪拌高溫高溼,因為熱,不斷搖蒲扇,大妹妹與蘭蘭,汗出如漿,裙襬撩起來,紐扣解開,不斷揩汗,銀鳳一件家常白竹布背心,已經溼透,房間裡悶進陣陣刺鼻汗氣,繞到黑膠木唱片紋路里,轉進去,鑽進去,吸進去,聲音更黏,更稠。三個女子,為了一個男聲,開初安穩,之後燠熱,坐立不定,始終圍攏臺子,以唱片為核心,傳遞快感,飛揚自由想象翅膀,唱片是一口眩暈之井,裡面有蔭涼。熱汗流過兩腮,聚集下巴,滴到白木檯面上,部分順了頭頸,往胸口流。唱片裡的王盤聲,一帖老膏藥,一杯酸梅湯,讓女人腹中一熱,心頭一涼。如果不計音樂,眼見唱片慢慢轉,小毛想到1971年,齊奧賽斯庫來訪,8月23日羅馬尼亞國慶,上海多放了幾場《多瑙河之波》。小毛與滬生,銀鳳,大妹妹去看,眼前的閣樓,等於鏡頭中的船艙之夜,悶熱無風的航程,安娜燥熱難耐,唱片慢慢轉,安娜落寞,焦慮,雙手推開頭髮,拭汗,猶豫,懷春,煞是動人。鏡頭的中心,唱片慢慢轉,慢慢唱,船長米哈伊,上海人講,也就是粗坯,鬍子滿面,汗流浹背,其實已經失敗,男人再強橫,鬍子再硬扎,到女人面前,總歸無能為力,最後,船長抱緊溼淋淋的安娜,欲哭無淚。當時銀鳳講,船長抱得再緊,有啥用呢,安娜早有外心了。滬生說,陳白露最後,只講一句,天要亮了,我要嚥了。安娜,是一聲不響。唱片慢慢轉,此刻小毛,難免想到了海德,非洲船艙裡,會不會同樣悶熱,海德穿了米哈伊的橫條海魂衫,還是脫光了上身,海面無風無浪,灼熱難耐,海德絕對想不到,老婆銀鳳,目前也已經熱昏,悶進三層閣樓,悶聽黃色唱片,聽上海一個陌生老男人,唱得銀鳳渾身溼透,後背等於肉色,中間勒緊的一條帶子,還算雪白,頭髮盤上去,兩臂同樣是汗出如瀋,肩胛晃動。旁邊大妹妹,苗條得多,人高,小腹緊靠檯面,蘭蘭一扇風,三個女人的頭髮就一動。等唱片翻面,小毛面孔發燙,心裡亂跳,熱得實在撐不住,果斷推開了北面老虎窗。三個女人一嚇。大妹妹過來拉。小毛說,不許再聽了,結束了。蘭蘭說,馬上就好呀,時間緊張,借了馬上要還。小毛走到南窗,拉開插銷,朝外一推。

三個女人徹底掃興。銀鳳說,尋死呀。蘭蘭拎起唱針說,癟三,只配做工人。小毛說,太熱了。銀鳳說,我覺得風涼呀。小毛說,王盤聲,唱得像死人一樣,嗯嗯嗯,噯噯噯,一副死腔。大家不響。大妹妹講,我只好買賬,算了。蘭蘭說,等一等。蘭蘭轉身拉攏牆邊的簾子,進去坐馬桶。

大妹妹說,小毛太小氣了,唱機能用多少電呢。大妹妹講罷,隨手想開碗櫥。小毛一擋說,做啥。大妹妹說,小氣吧,吃一塊鹹帶魚,有幾鈿呢。小毛關緊櫥門說,快下去,走呀。蘭蘭從簾子裡出來,拿了唱片,看定小毛說,垃圾。兩人轟隆隆跑下樓梯。小毛不響。銀鳳說,小娘皮,樓梯要踏穿了。小毛不響。銀鳳說,小毛,下去幫我泡熱水。小毛不響。銀鳳說,下去呀。

兩個人下樓。二樓後問,爺叔大門緊閉。銀鳳拿出一對熱水瓶,兩隻竹籌,小毛接過,下樓,出後門,到前弄堂泡開水,回到銀鳳房間,床前大腳盆裡,已經放了冷水。銀鳳關房門,小毛想走,銀鳳一把拉緊,輕聲說,嚇啥,難得有清靜,到裡廂去坐嘛,視窗風涼,吃杯冷開水。房門嗒的一鎖。小毛心裡一抖。坐到窗臺前,聽見銀鳳在背後脫衣裳。此刻,天色變暗,就要落雨了,一陣滾燙的潮氣飄來,背後陣陣汗風,熱氣。小毛吃冷開水,直到杯子罩緊面孔,大雨落下來了。熱水倒進腳盆。銀鳳說,小毛不要緊,等於自家屋裡,坐一坐,等阿姐汰了浴,下去買兩客青椒肉絲冷麵,一道吃。小毛說,我有事體。銀鳳抖聲說,放心好了,隔壁爺叔出去了,難得到阿姐屋裡來,陪阿姐講講。雨點作響,越來越大。

眼前溼熱之雨,背後是熱水混合冷水的響聲,聽見銀鳳坐進水裡,嗯了一聲說,天真熱。水裡一陣響,聽起來滑軟,流過面板,肩胛,淌到後腰。

銀鳳說,小毛。小毛不響,水滑過面板,毛巾拎起來,身體移動。銀鳳說,幫阿姐一個忙。小毛說,做啥。銀鳳說,拿肥皂盒子。小毛不響。

銀風說,轉過來嘛,不要緊。小毛不響。銀鳳說,我不便當拿,不要緊,姐姐是過來人了。小毛不響。銀鳳嘆氣,一陣水響,肥皂盒並不遠,盒子開啟,肥皂滑過面板。銀鳳說,小毛,不要緊,總歸有一天的,轉過來看看阿姐。小毛一直看外面,緊貼視窗不遠,是隔壁513弄房山牆,不留一扇窗,下面是弄堂,聽到王師傅倒水,咳嗽。梅雨如注,小毛熱出一身汗。眼前的青磚山牆慢慢模糊,發白。雨完全是燙的。房間小,房門關緊,肥皂水與女人的熱氣,包圍小毛,蒸騰於熱雨之中,高溫高溼,籠罩了一切。初聽起來,銀鳳穩坐木盆不動,之後像有水蟒裹緊,透不過氣來。銀鳳忽然輕聲說,看看姐姐,有啥關係呢,做男人,勇敢一點。聽了這一句,小毛放了茶杯,慢慢回頭去看,只覺胸前瑞雪,玉山傾倒,一團白光,忽然滾動開了,粉紅氣流與熱風,忽然滑過來,湧過來,奔過來。

小毛窒息,眼前一根鋼絲繩即將崩斷,樊師傅對天車司機喊,慢慢慢。

要慢一點。小毛呼吸變粗,兩眼閉緊,實在緊張。銀鳳立起來,房間太小,一把拖了小毛。腳盆邊就是床,篾席,篾枕。銀鳳溼淋淋坐到床上,抖聲說,不要緊,阿姐是過來人了,不要緊,不要緊的。銀鳳這幾句,是三五牌檯鐘的聲音,一直重複,越來越輕,越來越細,滴滴答答,點點滴滴,滲到小毛腦子裡。小毛倒了下去,迷迷糊糊一直朝後,滑人潮軟無底的棉花倉庫,一大堆糯米糰子裡,無法掙扎。銀鳳說,小毛慢一點,不要做野馬,不要衝,不要躥,不要逃,不要緊的,不要緊,不要緊的。銀鳳家的三五牌檯鐘,一直重複。不要緊,不要緊。銀鳳抱緊小毛,忽然間,鋼絲繩要斷了,樊師傅說,慢一點,慢。瑞士進口鐘表機床,“嗵”的一斜,外文包裝箱一歪,看起來體積小,十分沉重,跌到水門汀上,就是重大事故,鋼絲繩已一絲一縷斷裂。要當心,當心。空中剎的一聲,接下來,“嗵”一記巨響,機器底座,跌落到地上,“嗵嗵嗵嗵”,木板分裂,四面回聲,然後靜下來了,一切完全解脫。世界忽然靜下來,空氣涼爽,雨聲變小,銀鳳縮小了尺寸,只有身下篾席,水漫金山。銀鳳說,不要動,姐姐會服侍,人生第一趟,要休息,姐姐服侍小毛,想了好幾年,講心裡話,姐姐歡喜。小毛不響。銀鳳渾身亮光,到腳盆裡拎起毛巾。銀鳳說,小毛。小毛轉過頭去,不看銀鳳。

雨落得無休無止,等小毛起身,冷麵已經買到。兩個人吃了面,小毛準備開門上樓,忽聽隔壁一聲咳嗽。兩人一驚,二樓爺叔回來了。雨傘門口一掛,房門一開,開收音機,開窗,咯啦一響,凳子拉到門口,人吱嘎一聲坐下來,扇子拍沓拍沓。銀鳳像是變了一個人,身體縮小,貼緊小毛耳朵,輕聲說,要死了,出不去了。小毛輕聲說,我想回去。銀鳳拉緊小毛說,噓,一開門,爺叔要懷疑的,大熱天,兩個人關緊房門為啥呢。

小毛不響。銀鳳說,耐心等,跟姐姐再歇一歇。兩人回到床上。隔壁收音機開得響。兩個人頭並頭,銀鳳輕聲打扇說,不怕。小毛不響。銀鳳貼緊小毛耳朵說,姐姐也是怕的。小毛不響,覺得銀鳳渾身打戰。銀鳳說,姐姐好吧。小毛不響。銀鳳腰身一動,輕聲嘆息說,做海員家屬,別人是眼熱,其實最苦。小毛輕聲說,海德哥哥,講姐姐最有面子了,上海每樣要憑票,外國樣樣可以白送。銀鳳輕聲說,算了吧,堂堂海員,一到外面,就偷雞摸狗,樣樣偷到船裡來,一靠東洋碼頭,見啥偷啥,腳踏車,田裡的小菜,垃圾堆裡翻舊電器,日本黃色畫報,舊衣裳,舊鞋子。小毛不響。銀鳳說,東洋人看到中國輪船,就講,賊船來了。小毛說,不可能的。銀鳳說,偷來腳踏車,賣到南洋,菲律賓,日本舊電器,弄到印度尼西亞,可以賣好價鈿。小毛說,我不相信。銀鳳說,海德一個同事,屋裡樣樣有,舊電風扇,舊電吹風,電飯鍋,電烤爐,要死,擺了一房間,全部偷來撿來,110V轉220V,調壓器裝了一房間,笑煞人了。小毛說,總不會樣樣偷,一樣也不買。銀鳳不響,後來低頭說,海德總共買了一樣,只是外人不許看。小毛說,東洋刀。銀鳳不響。小毛說,日本高腳拖鞋。

銀鳳不響。小毛說,我猜不出。銀鳳說,要看吧,不許講出去。小毛答應。銀鳳從枕頭下拖出一件塑膠玩具說,這是啥。小毛一呆。銀鳳一開電鈕,玩具就抖。銀鳳說,這是啥。小毛笑笑。銀鳳說,到日本,付了鈔票的,就這一樣,下作吧。海德講了,輪船出海,這隻寶貝就代表海德。我根本不睬的,我不承認的,惡形惡狀,我多少苦呀,一直有男人欺負我,吃我豆腐。小毛說,啥人呢。銀風壓低聲音說,這就不講了,唉,我等於活死人,《紅色娘子軍》一樣。小毛說,啥意思。銀鳳說,一個女人要參軍,吳瓊花問,為啥參軍呢,女人拉開帳子,床上有一個木頭做的男人,這個情節,看一眼我就不會忘記,如果我每夜跟木頭人,塑膠男人去過,啥味道。小毛說,王師傅講了,娘子軍裡只有兩個男人,每天看幾十個女人跳大腿舞,等於一個做皇帝,一個做宰相。銀鳳輕聲說,女人苦呀。小毛不響。銀鳳身體發抖,貼緊小毛輕聲說,二樓爺叔,以前經常跟我講黃色故事,有次講一個古代寡婦,一輩子不改嫁,皇帝就送牌樓表揚。有個老太,十六歲死男人,守到八十四歲過世,雄雞雄狗不看一眼,只想皇帝送牌樓。小毛說,牌坊。銀鳳說,老太過世,枕頭下面翻出一樣物事,猜猜是啥。小毛說,猜不出。銀鳳說,隨便猜。小毛說,不是好東西。銀鳳說,隨便講好了。小毛一指玩具。銀鳳說,瞎講,古代有電池吧。小毛說,我朋友建國,到菜場買“落蘇”,也就是茄子,發現一個女人,專門捏來捏去,菜攤叫白蘿蔔是“白條”,這個女人不捏,專門捏茄子,也就是“紫條”,專揀又光又滑,不硬不軟的茄子,怪吧,揀來揀去,捏來捏去,放了手,再揀一根壯的,長的,再捏。菜攤里人多,手多,無人去注意,女人一根一根捏過來,捏過去,最後,買了一根最登樣的茄子,走了。建國講,怪吧,不管紅燒,油燜,醬麻油冷拌,一根茄子,總是不夠的。銀鳳說,瞎講了吧,切成斜片,兩面嵌肉糜,拖麵粉,油裡一氽,正好一碗。猜錯了,再猜。小毛說,建國講故事,有個女人,老公支援到外國造紡織廠,兩三年不回來,自家菜閌裡有黃瓜了,枕頭下面就擺一根。銀鳳說,不對不對。小毛說,鄰居小囡爬到帳子裡,翻到了黃瓜,一咬。銀鳳說,好了好了,不許講了。小毛說,覺得味道不對。銀鳳說,停,下作故事,壞男人瞎編的。小毛說,後來出大事體,因為黃瓜咬過。銀鳳說,我不想聽了,最後斷了一半,送到醫院裡搶救,一聽就是假的,建國是壞人,猜錯了,不是茄子,不是黃瓜,絲瓜,苦瓜,夜開花(瓠瓜),反正,枕頭下面,不是這種形狀,猜猜看。小毛說,猜不出來。

銀鳳嘆氣說,其實呢,是一串銅鈿,也叫銅板,已經磨得看不到字了,發亮,鏡子一樣。小毛不響。銀鳳輕聲說,二樓爺叔對我講,銀鳳,想到了吧,幾千幾萬個夜裡,女人渾身螞蟻爬,床上滾來滾去,咽不著呀,為了得獎,為了牌樓,夜裡有了心思,只能暗地裡捏這一串銅鈿,摸這串銅鈿,12345去數,數到天亮,做女人,多少苦呀。

對小毛來講,這是人生最深刻的一次接觸。幾天後,小毛告訴了樊師傅。車間裡,排氣扇呼呼作響,樊師傅五隻胡蘿蔔手指頭,捉了一塊毛巾,一面聽,一面揩汗,也像揩眼淚。樊師傅說,聽得我傷心,銀鳳,確實是好女人,但小毛是吃虧了,以後記得,做男人,一輩子等於走路,不管白天夜裡,眼睛朝前看,不可以回頭,一回頭,碰得到銀鳳,也碰得著赤佬。小毛不響。樊師傅說,這次回了頭,講起來無啥,其實是讓一個大女人,吃了童子雞。小毛不響。樊師傅說,以前走小路,我穿夜弄堂,有人就上來拉皮條,老太婆,小男人,背後打招呼,野雞來搭訕。小毛說,銀鳳不是野雞。樊師傅說,野雞是女人,銀鳳是女人吧。小毛不響。

樊師傅說,有一種女人,表面是良家婦女,仔細看,大襟裡掖了一塊絹頭,花氣一點,松一粒盤紐,頭髮梳得虛籠籠,刨花水,揭得光亮,拎一隻籃,像是買小菜。我走過去,女人講,阿弟,小弟,地上的鈔票,阿是儂的。我不回頭,這就是搭訕。有房間的女人,上海叫“半開門”,香港叫“一樓一鳳”。小毛說,舊社會的情況,不要講了。樊師傅說,我是提醒,吃苦要記苦。我的師傅,喜歡“女相命”,就是牆壁上到處貼的桃紅紙傳單,“移玉就教,出門不加”,講起來,是上門算命,難聽一點,是送肉上門。“相金三元,包君得意,欲問前程,隨請隨到。”打了電話,女人嬌滴滴來了,專門賣色。報紙裡講,吃這碗飯,汙人節操,離人骨肉,拆人金錢,傷人生命,當然了,做人,不以職業分好壞,這一行裡,好女人也真不少,民國元老於右任,兩手空空,躲進上海“半開門”小娟房間裡,為避風頭,一蹲三個月,身上摸不出一隻銅板,小娟,照樣服侍周到,毫無怨言,講的就是義。良家女子,是做不到的。小毛說,元老名氣大吧。

樊師傅說,小娟吃的是皮肉飯,根本不識字,哪裡會曉得呢,是江湖義氣懂吧,這是好女人的義,等到天下太平,老先生來上海,登報尋小娟,哪裡尋得到,傷心啊。樊師傅講到此地,拖過毛巾揩汗,揩眼淚。小毛不響。

隔了一天,小毛去了葉家宅。拳頭師父說,樊胖子,屁不懂一隻,啥叫童子雞,女人,是不講年齡大小的,只要對男人好,就可以了,做人,為啥不可以回頭,回頭有味道,有氣量,老祖宗的屁話,我是一句不相信的,做人方面,祖宗的屁話最多,一句“勇往直前”,一句是“回頭是岸”,“退一步海闊天空”,“好馬不吃回頭草”,搞我腦子嘛,做子孫的,我到底相信啥呢,“大丈夫寧死不屈”,“大丈夫能屈能伸”,這就是大白天出亂話,亂話三千。小毛不響。師父說,銀鳳這種鄰居小阿嫂,小姆媽,最講情分。金妹說,肉麻。師父說,比如上海人講,吃女人豆腐,叫“揩油”,北方人叫“蹭毛桃”,意思是一樣的,這不要緊,但是祖宗傳下來的屁話,往往是拉橡皮筋,舌頭裡裝彈簧,兩碗飯可以吃,兩頭鹹話,不可以亂講,等於紹興師爺寫字,群眾的“群”,“羊”字可以擺左面,也可以擺右面,群眾左右為難,吃得消吧,“兔子不吃窩邊草”,“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哪能聽呢,我哪能辦,我只能無所謂,糊塗一筆賬,這種名堂,編成了套路,就是太極拳,世界第一。小毛說,做生活不認真,推三推四,搞七捻三,就是打太極拳。師父說,是的,明白就好了。小毛不響。師父說,小毛看過了女人漶浴,吃到了甜頭,有了經驗,就是男人了,師父要表揚小毛。金妹說,這樣子教徒弟,就是放毒。小毛不響。

一男一女,一層樓板之隔,兩個人相當貼近,但小毛每次溜進銀鳳房間,並不容易,每次要等機會。兩個人的班頭,經常變,時間要適合。

小毛的兄姐,要上下樓,父母翻早中班,二樓爺叔是棉胎商店的店員,經常回來,房門大開,習慣坐門口,銀鳳最是忌諱。爺叔娘子,食堂三班倒,等等等等,不算底樓理髮店,整幢樓,每個人出出進進,活動規律要記得,以前不留意,兩人有了私情,就要排時間,計劃,留意觀察,尋到合適的空檔,精確,苛刻,緊張,敏捷。總之,機會屬於有準備的人,眼睛再多再雜,永遠有機會。三點鐘,到三點廿五分,四點一刻,或上午八點半,十一點零五分。這幢老式里弄房子,照樣人來人往,開門關門,其實增加了內容,房子是最大障礙,也最能包容,私情再濃,房子依舊沉默,不因此而膨脹,開裂,倒塌。有一次,銀鳳抱緊小毛說,我已經想好了,準備叫我婆阿媽帶囡囡,帶兩個禮拜,我抱到孃家去,一個月後,再讓婆阿媽去帶,小毛就可以放鬆一點了。小毛不響。銀鳳說,不要有負擔。

小毛不響。銀鳳說,我曉得,小毛喜歡大妹妹。小毛說,不可能的。銀鳳嘆氣說,年輕人,這是應該的。小毛不響。銀鳳說,小毛將來,會交女朋友,結婚,但每個月,最好來看姐姐一次,最好是兩三次。小毛不響。

此刻,房問裡暗,小毛下中班,溜進銀鳳房間,已經一個鐘頭了,等於遲一小時放工,小毛娘一般是醒了,就等小毛推門回來。銀鳳放開了小毛,輕輕開了門,小毛屏了呼吸,赤了腳,躡手躡腳,摸到底樓。狹長的理髮店,安靜至極,路燈從窗外照進來,四把轉椅,發出黃光,地上是剪紙一樣暗影。小毛到門口,穿上鞋子,再開門,哐一記關緊,然後,一步一步,走出聲音,重新爬樓梯。二樓房門半開,銀鳳扶門掩襟,靜看小毛上來,小燈微亮。小毛視線一步步升高,先看到銀鳳發光的腳踝,膝蓋,大腿,腰身,再是渾圓的肩膀。經過二樓,銀鳳前胸完全變暗,散發特別的氣味。小毛轉過眼睛,轉向三樓階梯。感覺銀鳳房門逐漸關閉,鎖舌嗒的一響,混到小毛的腳步聲裡。

兩人這一層關係,不是一個結果,是剛剛起步,見面不自由,甚至相當苛刻與緊張,雙方的興奮與倦怠週期,也此消彼長,不能同步。小毛下中班,不方便夜夜遲歸,銀鳳同樣有種種磨難,經常覺得隔壁有動靜,臨時改期,或者突然抱回囡囡,打針吃藥,哭哭鬧鬧,一夜無眠。這類意外變化,如果雙方不理解,只能逐漸冷淡,分手。如要養成默契,也應該從初期沸點,回落到與時俱進的狀態,才可以久長。銀鳳的特別訊號,是半夜十二點開電燈。三樓地板縫,漏出幾道亮光。樓下的銀鳳,側轉面孔,並不朝上看,但預料小毛會看。深夜四面暗極,貼近地板縫去看,樓下的床鋪更亮,銀鳳拉開蓋被,微閉雙目,明相文靜,也是一覽無遺,不知羞恥。情緒低落階段,小毛深夜下班,無精打采踏進理髮店,坐進理髮椅,轉動扳手,讓椅背慢慢放低下來,放平。此刻,樓頂出現幾道亮光,銀鳳拖鞋移動,或是漆黑無聲。不管如何,小毛感覺,只要踏進理髮店,銀鳳就透過地板縫,朝下面看,目光有如電力,籠罩下來,難以逃遁。

窗外的路燈光,同樣映進店堂裡,鏡子斑斑駁駁,白天的所有景象,鎖進鏡臺下的抽屜與小櫥裡,包括理髮工具,顧客的面孔,對話,王師傅咯咯咯乾笑,江淮戲調門,水垢氣,肥皂水味道,爽身粉味道,金剛鑽髮蠟的甜俗味道,燙髮鐵火鉗的焦毛氣,完全鎖進黑暗,異常寧靜。小毛調正了角度扳手,椅背就朝後面靠,鑄鐵踏腳板上升,直到身體擺平。理髮椅渾身發出摩擦聲,鏡子慢慢升高了,映出對面牆頭褪色的價目表,及醬油色地球牌老電鐘,一跳一抖的秒針。此刻,整個店堂問,包括所有男女顧客的氣息,完全消失,銀鳳的氣味,從樓上飄下來,無孔不入,霧氣一樣細密瀰漫,雪花一樣無聲鋪蓋下來,清爽而濃烈。與此同時,銀鳳全身的熱量,忍不住洩漏,從樓板縫裡蒸發開來,輻射下來,覆蓋下來。二樓爺叔醒了,拖痰盂的聲音。窗外有人咳嗽。銀鳳的熱氣直逼下來,滾燙,貼近小毛,枕頭一樣的蓬鬆前胸,絲綿一樣軟弱呼吸。小毛抬頭,只看見理髮店四面鏡子,椅背,走廊。有時,樓梯口無聲無息,朦朧一團白影,鏡裡也白雲飄過,影子移動了,其實,是實在的肉體,解開的紐扣,近靠面前的溫度,兩腋的暖風,汗氣,頭髮慢慢散開,堆疊過來,最後,完全蓋沒小毛的面孔。坐椅的漆皮已經老化,金屬構件經不住壓力,發出摩擦聲。待等小毛再次抬頭,躺平身體,風月影子,已煙霧一樣退回,消失殆盡,無一點回聲,椅子仍舊幾十年前的鑄鐵質地,太監一樣馴服,白天汙黃顏色,夜裡為老灰色。有時,窗玻璃一響,發出銀鈴一樣的笑聲,外面有人進來,是大妹妹與蘭蘭。小毛開了店門。兩個年輕姑娘,先痴笑一陣,坐到窗前的長凳上。與此同時,樓頂的幾絲光線,立即熄滅了,熱氣退回去,再無波瀾。小毛懶洋洋閉了眼睛,聽大妹妹蘭蘭講故事,兩個人嘰嘰喳喳議論,剛從南京西路,淮海路回來,一路有男人盯梢,如何無聊,如何苦惱,如何緊張,如何好笑。

1970年代的上海,部分十六到二十六歲男女,所謂馬路遊戲,就是盯梢。通常風景,是兩女相挽而行,打扮並不刺目,只讓內行人看得明白。大妹妹與蘭蘭,等於兩隻雌蝶,只要飛到馬路上,就會引來兩隻雄蝶,兩個上海男,青春結伴,一路緊跟不放,可以盯幾站,十幾站路。一路上,雌雄保持二十步上下的距離,中途不發一言,但雙方會有深度感應與瞭解。蘭蘭一貫是低頭走,後面兩男,究竟是英才,還是壞料,最後到底交往與否,由大妹妹來定。大妹妹並不回頭,但腦後有眼,表面上是自然說笑,一路不會朝後面瞄一瞄,心裡逐漸可以下決定,這是內行人的奇妙地方。一般是一路朝南,走到北京西路懷恩堂,大妹妹如果有了好感,腳步就變慢了,讓後面人上來,搭訕談笑。如果腳步變快,對蘭蘭來講,就是回絕的訊號。這一夜,大妹妹最後是快步走,越走越快。

後面兩男毫無意識,快步跟過南陽路,陝西路菜場,泰康食品店,左轉,到南京西路,到江寧路,再左轉,走得越快,後面跟得更快,緊盯不捨,距離逐漸接近,到“美琪”門口,後面兩男終於靠上來。一般規矩的開口語,是稱呼一聲“阿妹”或者“妹妹”。蘭蘭低了頭,大妹妹決定要交往,此刻一捏蘭蘭手心,等後面開口了,蘭蘭就可以痴笑。這一次,聽到後面搭訕,大妹妹拖緊蘭蘭,忽然就朝前面奔。後面剛剛講出,阿妹,小阿妹。蘭蘭已經明白,兩人同時轉頭說,死開死開,死得遠一點。話音一落,立即朝南陽路方向狂逃。後面兩男一嚇,立停,無奈高聲斥罵說,騷皮,騷賴三,兩隻賣逼貨。對前面兩隻蝴蝶來講,罵聲越來越細遠,這種聲音,也許是一種獎勵。一路嬉笑追逐,到此結束。兩個人坐24路回到弄堂,仍舊笑個不停。小毛說,一點不好笑,啥意思。大妹妹說,這就是開心呀。蘭蘭說,太緊張了。大妹妹說,這兩隻男人,我一個不歡喜。

小毛說,我覺得比較怪,無啥好笑。大妹妹說,笑,就是開心懂吧,逃來逃去,不大容易成功,就是有味道。小毛說,當心了,派出所一刮颱風,颳得蝴蝶東南西北,昏頭碌衝。蘭蘭說,不可能的。

大妹妹的穿著,表面隨便,骨子裡考究,日常藏青兩用衫,元青中式棉襖罩衫,顏色,樣子,相當低調,但懂行的人,一眼看出,料子全部老貨,無光絲錦緞,暗紋羅緞,甚至元青羽綾,裁剪上,必有考究暗襉,收腰,細節風致,是另有一功。夏季卡其長褲,瘦,但不緊繃,粗看樸素,其實是水媚山秀的精神。香菸灰派立司西裝褲,稍微寬舒的褲腳,燙線淡,極其自然。面料不同,褲腳尺寸順勢來定,收放到位,走路的條感,流麗標緻,是不同的風情。秋冬季法蘭絨長褲,據說改自爸爸的舊大衣,翻一個面,甚至拼片,倒裁,天衣無縫,穿得身架更妙,婷婷嫋嫋。大妹妹的原則,是“三少不包”,顏色要少,式樣要少,穿得也要少,尤其後身要貼,但不可以包緊,這是相當獨立的態度,用以抵擋急功近利的女式黑包褲。一般服裝店賣的大路貨,大妹妹嗤之以鼻。春夏秋冬,走出弄堂,即便是夜裡,明眼人碰見,驚為天人。大妹妹的爸爸,上海“奉幫裁縫”。大妹妹自小接觸,對這一行的名稱,料作,相當熟悉,滿口行話,提起外國裁縫,縫紉機是叫“龍頭”,剪刀叫“雪鉗”,試衣裳叫“套圈”,“女紅手”,專門做女衣,“男紅手”,只做男裝。大妹妹說,解放前,上海裁縫店,起碼兩千多家,成衣匠四五萬人,吃裁縫飯,算起來有廿萬人。小毛說,不可能的。大妹妹說,到了每年六月初六,全城裁縫,到城隍廟開曬袍會,是我爸爸講的。蘭蘭說,現在國營服裝廠,人也不少呀。

大妹妹講,手工做衣裳,懂了吧,尺寸最登樣,當時上海女人,只喜歡洋綢,洋緞,洋絹,我爸爸講起來,羅紡叫“平頭”,縐紗叫“桃玉”,緱紗叫“豎點”,紡綢叫“四開”,最普通是竹布,不會有死褶。小毛說,裁縫剪刀,我聽到過,叫“叉開”,竹尺叫“橫子”。大妹妹笑笑。蘭蘭說,大妹妹記性太靈,光一個藍顏色,大妹妹講講看。大妹妹說,藍顏色名堂不算多,魚肚,天明,月藍,毛藍,洪青,夜藍,潮青,水色,河藍。

七十年代初期,上海女子的裝束細節,逐漸隱隱變化,靜觀上海,某些號召與影響,一到此地,向來是浮表,南京路曾經日日夜夜廣播北方歌曲,扭大秧歌,舞紅綢,打腰鼓,頭扎白毛巾,或時髦蘇式列寧裝,“徐曼麗”式工裝褲,“布拉吉”,短期內,可以一時行俏,終究無法生根,因為這是江南,是上海,這塊地方,向來有自身的盤算與選擇,符合本埠水土與脾性,前幾年以軍體服裝為榮的政治跟風,開埠後衣著趣味最為粗鄙,荒蕪的煎熬,逐漸移形,走樣,靜然翻開另一頁。大妹妹的爸爸,因為早期北方定都,奉調京師,上海一批輕工企業北遷,包括商務印書館,出名飯店,中西服裝店,理髮店,整體搬場。小毛說,我不想去,可以吧。

大妹妹說,可以吧,不可以,樣樣要遷,我爸爸講,當時淮海路一幢高階公寓,內部全套進口熱水汀,也是拆到北面安裝了,厲害吧,場面大吧。

小毛說,我真就不懂了。大妹妹說,國家重要事體,小毛就算搞懂,準備做啥呢,我爸爸也看不懂,當時上海西區的好洋房,敲碎多少抽水馬桶,為啥呢,因為新來的房東,新來的領導坐不慣,大便有困難,從小一直坐慣蹲坑,茅坑,因此就敲光了,改砌一排蹲坑,要死吧,臭吧,我爸爸聽到,心痛呀,上海老弄堂的居民,日思夜想,就是想裝一隻抽水馬桶,高階馬桶,外國進口雪白瓷,奶白瓷馬桶,榔頭就敲碎,徹底結束,講起來,只要是資產階級生活習慣,無產階級就有障礙,先敲了再講。小毛不響。大妹妹說,爸爸走之前,對我姆媽講,以後做“對交”,也就難辦了。

小毛笑說,啥。蘭蘭笑說,真下作。大妹妹說,十三,裁縫行話懂吧,“對交”,就是長褲。蘭蘭笑笑。大妹妹捏緊蘭蘭的大腿說,講,想到啥了。小毛說,不要吵了。蘭蘭叫痛說,開玩笑懂吧,落手太重了。大妹妹說,“對交”是長褲,“光身”,是長衫,“對合”是啥。小毛搖頭。大妹妹笑說,就是馬褂,“護心”呢,是馬甲。小毛不響。大妹妹說,“遮風”

“壓風”呢,不懂了吧,前一個,是皮袍子,後一種,是一般袍子,我爸爸講,“對交”難辦了,就是講西裝長褲,要做到登樣,只有回上海了。小毛說,難道北方人,每天騎馬,只穿棉袍子,皮袍子,穿箭衣。大妹妹說,啥,頭一次聽到。小毛說,古式長袍,前面開衩,叫箭衣。大妹妹說,北面人多數不騎馬,但太冷了,上身要穿小棉襖,外面罩大棉襖,下身,厚棉褲,棉花要多,尺寸就寬厚,棉褲的“脫襠”。小毛說,啥。大妹妹說,就是罩褲,夏天還要考慮單穿,所以,做褲子,只能裁成大褲腳管,洋麵袋一樣,冬夏兩便,懂了吧。小毛不響。大妹妹說,我要是跟了爸爸,搬到北面去,一定是自殺的。小毛當時不響。

但是想不到,隔了年,大妹妹就接到了分配通知,上海革命電機廠的安徽代訓,即上海戶口,先遷安徽,暫留上海培訓兩年,到了期限,就要去貴池軍工廠報到。當時上海,包建不少外地軍工廠,地點往往是安徽山區,代號5307廠,做57主體高炮,5327廠,做57高炮瞄具,革命廠負責建設5337廠,負責57高炮電傳動。大妹妹哭到半夜三更。蘭蘭告訴小毛,我完全懂了,為啥大妹妹,情願做了花蝴蝶到處飛,到處笑,到處胡調,也就輕鬆這一兩年了,以後遷到安徽,大妹妹講的,如果套一條老棉褲去爬山,肯定爬到山頂,就跳下去尋死。我只能安慰講,到山裡上班,就算穿了開襠褲,也無所謂了,山裡只有野豬野鹿,根本無人會看。大妹妹又哭了。小毛說,“三線”工廠,遷過去的上海男工,太多了。蘭蘭說,這是當然,因為男人太多,廠長有一天,打電話報告上峰,喂,幫我接上海市長好吧,市政府對吧,市長同志對吧,我是安徽呀,安徽工廠呀,是呀是呀,我是講,快一點好吧,快送一批女人過來好吧,是的,送女工過來,多送一點,好吧,是的是的,不要忘記了,此地比較急。

上海市長掛了電話,拿過紫檀木算盤一撥,一下四去五,大妹妹就是其中一粒算盤珠,嗒一響,五去五進一,九去一進一,大妹妹啪啦一響,就撥到安徽去了。大妹妹應聲又哭。蘭蘭說,哭有啥用呢,想開點,無論如何,大妹妹到了安徽,一定是封為廠花的,假使爬到廠長辦公室陽臺,水塔頂上,摜一隻籃球,下面肯定搶得頭破血流。大妹妹說,這也太土了。蘭蘭說,廠裡總有文藝宣傳隊,可以唱唱跳跳。大妹妹說,這種組織,只許穿軍褲,背軍用書包,打竹板,我受不了的。蘭蘭說,每年過春節,總要回上海吧,要探親,人到了上海,儘管打扮嘛。大妹妹不響。當時中學畢業分配,戶口連帶種種生活票證發放,等於生存判決,十三道金牌下來,花落山枯,必須簽字,私人無法抵抗,大妹妹只能認命。想不到第二年,蘭蘭同樣分配到安徽寧國,據說是到一家做手榴彈工廠做學徒。蘭蘭娘是個角色,幾次上門,哀求小毛娘幫忙。小毛孃的弟弟,是地段醫院醫工,最後搞到一張“視神經萎縮”證明,蘭蘭因此留滬。有一天清早,小毛娘面對五斗櫥,禱告良久。小毛說,姆媽,不要多噦嗦了,應該叫蘭蘭過來,對領袖謝恩。小毛娘嘆氣說,蘭蘭留了上海,大妹妹就哭了。小毛不響。小毛娘說,幫蘭蘭做了手腳,姆媽覺得有罪,心裡難過,因為呢,有一個陌生弄堂的小姑娘,現在一定是哭了,要代替蘭蘭,到安徽去裝炸藥,做手榴彈了。小毛說,肯定的。小毛娘說,做人真是尷尬,真真左右為難呀,我對不起領袖,所有事體,領袖看得見。小毛說,是的。小毛娘說,人一生下來,是有罪的,姆媽還是想辦法,要幫人,一輩子幫有難的人,憐恤的人,必得領袖憐恤。小毛不響。小毛娘說,小毛,來,跟領袖講一講真實想法,來呀。小毛身體一扭,根本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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