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這夜飯局收場,阿寶陪了李李,坐進一家茶館,平靜心情。阿寶說,蘇安一出場,李李的心情,就急轉直下。李李說,怪吧,我是這種人吧,會喜歡徐總吧。阿寶不響。兩個人吃茶,燈光柔和。此刻,阿寶接到林太的電話,林太講國語說,阿寶,明天我就走了。阿寶嗯一聲。林太說,真想碰個面,再講一講話。阿寶應付說,是呀是呀。此刻,阿寶像是看見,賓館裡的林太,心神不寧,卸妝,梳頭,看電視,靠到床上,四面暗極,賓館的內景,可以是新竹,東京,也如伊寧,銀川。床墊軟,夜氣如浮雲,電話的作用,是讓兩個不同狀態的人開口,但雙方往往只顧及自身,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容易南轅北轍。林太一定是關了床燈,眼睛閉緊,以為阿寶隻身一人,談到了飯局,談了突然出現的蘇安。林太說,我想說,是拜汪小姐所賜,見到了老朋友。阿寶應付說,是呀是呀。阿寶明白,如果講起汪小姐,就是林太明日的談資。但阿寶保持冷淡,話筒傳遞了繁弦急管,茶館的絲竹音樂,林太此刻,也許睜開了眼睛,小燈捻亮,決意收篷。阿寶手捏電話,坐正身體說,這次見面,非常愉快,以後多多聯絡吧,多來上海。此刻,李李吃了一口茶。阿寶說,請多保重。林太嬌聲講了一句上海話,阿寶,我謝謝依。阿寶講上海話說,一路順利。阿寶掛了電話,心裡明白,男女之事,緣白天時地利,差一分一厘,就是空門。阿寶幾乎看到,賓館裡的林太,輕雲淡月人憔悴,為樂未幾,苦已百倍,慢慢由床上起身,拉開了窗簾,高樓之下的上海,沉到黑夜之中,輪廓線繼續變短,變暗,不再發亮。今夜的林太,只能是就寢人夢了。李李說,女朋友出國了。阿寶說,哪裡,是剛剛飯局的林太。李李說,哦,臺灣女人,我不打交道。阿寶說,與大陸女人比,相當謹慎,上次參加招商,辦事員見一個臺灣女客,稱讚一句漂亮,對方就認定吃豆腐。李李說,這意思是,如果林太放蕩,阿寶就可以勾搭。阿寶笑說,來“至真園”吃飯,有兩個臺男,一見老闆娘,就眉花眼笑,目酣神醉,李李為啥不考慮。李李咳嗽一聲說,人還未嫁,娘已經叫了好多年。阿寶不響。

李李說,單單勸我結婚,阿寶啥意思。阿寶說,有人盯李李,無人盯我呀。李李說,女人可以盯男人吧。阿寶不響。茶館裡的中式音樂,細敲細打,一曲終了,又換一曲,茶已近尾聲。李李說,直到現在,我也想不出,還可以跟啥人結婚,我認真講一句,我可以吧。阿寶說,可以。李李說,剛剛聽阿寶通電話,我已經吃醋了。阿寶說,人家是太太。李李說,裝糊塗,太太是啥意思,Et本片子看過吧,小男人一開口,就是太太,太太。太太更直接,更騷,懂了吧。阿寶笑笑。李李說,夜深人靜,林太電話一來,我就頭昏,渾身發冷了。阿寶說,感冒了,要不要去看夜門診。

李李說,亂講了,女人怕冷,男人一般是脫一件衣裳,輕輕披上來,笨蛋也想不到去看醫生。阿寶不響。李李說,煞風景,阿寶壞到底了,對我根本不好,我吃癟。阿寶不響。李李伸手說,過來一點。阿寶動了動。

李李輕聲說,現在陪我回去,到我房問裡去坐。阿寶看看錶。李李說,看啥手錶。阿寶不響。李李說,男人到我房間,阿寶是第一個。於是,阿寶起身,埋單,跟李李出茶館,叫了一部車子,開到南昌路,走進沿街面一問老洋房底樓,獨門進出,外帶小天井。兩個人推門進天井,暗夜裡,一隻野貓穿過。

這天夜裡,李李開了房門,裡面一片漆黑。李李靠貼門框,等阿寶走到背後,人就轉過來,一把擁緊,兩唇相貼,發抖,舌頭已經進來,相當自然,圓熟媚軟。阿寶抱緊了李李,感覺李李的腰身發熱。房間漆黑無底,兩人在門旁糾纏許久,好容易挪進幾步,李李伸手關門。阿寶說,開關呢,開燈。李李說,不要開,不要,跟我進來。兩個人摸黑走了四五步,李李讓阿寶坐。阿寶腳一碰,地上一隻席夢思。於是坐下來,解襯衫紐扣,感覺李李就在身前寬衣,眼前一個模糊身體,散發能量,伸手一碰,是李李發燙的膝蓋與小腿。黑暗中的李李,靠近阿寶,前胸緊壓過來,足可讓阿寶窒息。兩個人慢慢倒到床墊上。房間四面完全黑暗,頂上同樣深不見底,而此刻,忽然春色滿園,頂棚出現一部春光短片,暗地升發的明朗,漲綠深煙,綰盡垂楊。黑暗裡,一切是面板,觸覺,想象,雖然晴空卷紗,青紅斕然,阿寶還是想看,幾次摸到床頭線形開關,李李就抽走。等春光電影結束,一切平息,李李坐起來,走進衛生間說,可以開燈了。阿寶摸到開關。小燈亮了,房間二十多平方,床墊居中,左面一面牆,除衛生間玻璃門,一排金屬掛衣架,掛滿衣裳,外面罩布。右面牆,房東遺留一對食品店舊櫃檯,帶三層玻璃擱,擺滿大小雜物。阿寶起來開了壁燈,也就一嚇。貨櫃與玻璃架子上,擺滿陳舊殘破的洋娃娃,上海人稱洋囡囡。阿寶走近一步,腦子也就混亂。架子上的玩具,材料,面目,形狀,陳舊暗黃,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塑膠,棉布洋囡囡,眼睛可以上下翻動,卷頭髮,光頭,穿熱褲,或者比基尼外國小美女,芭比,赤膊妓女,傀儡,夜叉,人魚,牛仔,天使,所謂聖嬰,連體嬰,小把戲,包裹陳舊發黃的衣裳,裙衩,部分完全赤裸,斷手斷腳,獨眼,頭已經壓扁,只餘上身,種種殘缺,恐怖歌劇主角,人頭獸身,怪胎,擺得密密層層。

李李穿了浴袍過來,舉一瓶古龍水,朝兩櫥收藏深噴幾記。阿寶說,收集這堆名堂,我真想不通。李李拿出一隻斷手赤膊美女,拉開大腿,讓阿寶看,下身有一簇同樣的金毛,同樣有形狀。李李說,這是澳門買到的舊貨,一百年曆史的手工美女。阿寶說,衣裳總要穿一件。李李說,原裝衣裳,多數已經發脆,上面有蟑螂汙跡,以前租的房子,有老鼠。當時這些寶寶,越集越多,裝進幾隻紙箱,結果小動物鑽進來,小裙子小衣裳裡做窩,洋娃娃衣裳咬破不少,等生了小的,我剛剛發覺,因此部分寶寶,只能赤膊了,也算一種真相,比較單純,各種年齡的洋娃娃,要是認真分別,有清純型,憂鬱型,或者車禍型。阿寶不響。李李拿了一隻赤膊娃娃說,驚悚片腳色,詐屍型。阿寶說,太香了,真吃不消。李李說,只能經常噴一點,必須防蟑螂老鼠。阿寶說,跟這批寶貨過夜,噩夢一隻連一隻。李李說,我不怕。李李一指牆角,竟然有小佛龕,供一尊觀世音。李李走到小龕面前,雙手合十,蒲團上落了跪,浴袍滾圓,大腿雪白,腳趾細巧精緻,認真上一炷香,房間裡,古龍水與中國棒香氣味混合,產生特別的味道。李李說,觀世音菩薩在此,我每夜太平。

阿寶沉默。房間裡只有一把椅子,李李開一瓶紅酒,兩個人重新回到床墊上。燈光捻暗,枕頭墊高。阿寶說,如果進來就開電燈,我怕的。

李李笑笑不響。阿寶說,收集這堆破舊寶貨,啥意思。李李說,我歡喜,可以吧。阿寶說,當心半夜裡作怪,有部捷克電影,一房間洋囡囡,半夜三更造反。李李說,是吧。阿寶說,因此請觀世音鎮妖。李李拍阿寶一記說,瞎講八講,看到這些囡囡,我一直做好夢,看到人,就難講了,往往噩夢一場。兩個人吃了一杯紅酒,有點倦,酒杯放開,李李關了燈,脫了浴袍,鑽到阿寶身邊不響。房間重回黑暗。李李說,阿寶嚥了。阿寶說,還好。李李說,講故事可以吧,如果講到我,阿寶會嫌避吧。阿寶說,哪裡會。李李靜了一靜說,我的心情,一生一世不好,以前我離開省模特訓練班,也是心情不好,後來跟別人到深圳,廣州,心情不好了,去龍巖寺,廣州六榕寺,拜佛菩薩。有次碰到一個算命瞎子,聽見我就講,小妹,不要為自家兄弟難過,人各有命。我一嚇。先生講,算中了吧。

兩人不認得,心思我曉得,坐下來,坐下來。我坐下來。先生講,我準不準,我靈不靈。我點頭。先生講,吃這碗飯,開口就是鐵口,要有定身法。我講,啥是定身法。先生講,客人聽了,心裡會一跳,自覺自願,定下心來聽我算,這是先生我的本事。如果我講,這位老闆,天庭飽滿,肯定大發財,太太,過來算啦,富貴人呀,這種低階先生,只能回去燒飯咽覺。現在的人,警惕性高,一般的屁話,啥人會停下來聽呢。阿寶說,結果呢。李李說,先生講我父母雙全,有個兄弟,前幾年過世,這其實自有道理,做姐姐的,真不必難過。阿寶說,準吧。李李靜了靜說,我爸爸是高階工程師,篤信佛菩薩,房間裡擺設,跟廟裡也差不多少。阿寶不響。

李李說,信仰上,我是淺的,我弟弟,自小跟父母燒香磕頭,到十七歲的一天,弟弟忽然講,已經考慮明白,打算出家做和尚。我爸爸大發雷霆,根本不同意,又罵又打。想不到第二天,弟弟就自殺了。阿寶拉過李李抱緊。李李說,父母一面哭,一面燒香磕頭,我心裡恨,因此跑到了廣東。先生講到我弟弟,是自有道理,我服帖,高興了一點,兩個人隔開一步距離,先生是雙眼瞎,居然還算得出我是排骨,認為做女人,身上要有點肉,圓潤一點,命理豐潤,一身排骨,相就薄,講我最近有大劫,凡事三思,尤其切記,跟身邊最好的人,保持距離,不可以坐船。我重謝了先生,後來嘛。阿寶說,後來呢。李李說,我嚥了。李李頭埋進阿寶胸口,抱緊。李李說,阿寶會嫌避我吧。阿寶說,不會的。李李說,當時我經濟不穩,所謂高階模特班,做高檔時裝表演,有點收入,經常也做低階生活,到各大夜總會,包括香港,走小T臺,走到吧檯當中,一小塊地方,腳尖碰得到觀眾酒杯,吧檯周圍,全部是人,穿得太風涼,現在講丁字褲,算啥,前後一樣細丁字,見過吧。每次我是不答應的。客人有多少下作,燈光雪亮,面孔貼近我大腿了,有人還要用望遠鏡。領班天天罵人,講某某某客人,剛才大笑,因為某某小姐,剃得不清爽,因此個人衛生,要更認真細緻。只有我不理睬,認為這是放屁,我經常不上班,再窮我也不穿,團裡有個小姊妹叫咪咪,一直跟我好,自從算命先生講後,我發覺咪咪走了壞道,前後一樣的細丁字,咪咪總想誘我上身,我警惕了。

新來一個小姐妹,心相跟我差不多,叫小芙蓉,平時少言少語,對我一點不熱情,跟我一樣,討厭領班,小芙蓉來的第二天,大家到一個高階場所表演,這次不是走小T臺,走鏡子地板,兩面兩排觀眾椅子,當天衣裳,全部是蓬蓬裙,加秋冬大褸,我覺得可以,格調高檔,沒想到,等大家到化妝間穿襪子階段,領班進來講,今朝全體脫光底褲。大家一呆。領班說,不要嚇,不要緊,因為外面是穿裙子,裡面光,這是流行趨勢,正常。

小芙蓉講,這肯定學日本了,日本法律規定,禁止當面暴露下身,鏡子反照出來,不算當面,鑽法律空當。我不響,我不脫。小芙蓉也不脫。領班講,好,結束以後,再跟李李算賬。小芙蓉,到底穿還是不穿,鈔票要吧。後來小芙蓉嚇了,跟大家一道,光了屁股,穿裙子出去。我貼近後臺看。照規矩,小芙蓉跟小姐妹慢慢走過鏡板,立定,轉身。我一看,這批人還要半蹲,做馬步,這是人做的生活吧。講起來穿裙子,穿大褸出去,冠冕堂皇。這天的客人,一半還穿禮服,表面斯文,看不見一隻望遠鏡,但每隻眼睛,全部看地板,就是看鏡子,我想不通了,男人的腦子,為啥騷到這種程度。阿寶不響。李李說,等表演結束,小芙蓉一個人縮到角落裡不響。咪咪講,擺啥膘勁呢,讓男人看到屁股,又有啥呢。小芙蓉不響。領班看看我,表面罵小芙蓉講,走了幾趟,小芙蓉缺幾塊肉吧,不要學有種人,銅鈿不賺,拉別人墊背,做瘟生,我現在講清爽,任何人,不要以為自家是金逼,銀逼,沒有這種事體的,大家全部是普通逼,有啥稀奇,有啥了不起的。

阿寶說,領班太刁了。李李說,領班講了,北方人一直講裝逼,現在各行各業,樣樣是裝的,講到底,有意思吧,裝得花頭經十足,真的一樣,其實是空的,假的,一點意思,內容看不見。阿寶說,有點意思。李李說,當時我不響,也不裝,我簡單,心裡不願意,感覺不好,就拒絕,結果事體來了,當夜我跟小芙蓉,還有其他兩姐妹,到房間裡抽香菸。我講,心裡有點煩,準備請假散心。兩個小姐妹就想跟我出去,小芙蓉也去。

一個去海南,一個要去香港。小芙蓉抽了兩根香菸,不響。大家讓小芙蓉講。小芙蓉說,大家定了地方,我就出發,我是不管地方的。大家一定要小芙蓉仔細講。小芙蓉講,香港好,海南便宜,澳門我有熟人。一聽澳門,大家是剛剛想到,也就開心起鬨。領班進來問,吵啥呢,是啥人懷孕了,早點講出來比較好。大家不響。這天夜裡,到澳門去的事體,也就定下來。小芙蓉托熟人,辦了手續,大家跟領班講,是去“世界之窗”,請了一天假。隔天禮拜六,夜裡有表演,可以逛兩個白天,第二天,四個人就上船,開到海上,我忽然想,啊呀,算命先生講過,不可以坐船。小芙蓉問,李李忘記啥了。我不響。想到先生講過,跟自己最好的人,保持距離,小芙蓉是我好朋友吧,不是。我心定。四個人到了澳門,蠻開心,小芙蓉熟門熟路,領大家走進酒店一間房間,侍應生推來一車子小菜點心,大家驚訝至極,小芙蓉讓大家先吃,出去聯絡車子。大家吃了點心,小芙蓉再也看不到了。三個人等了一個鐘頭,進來兩個老媽子,非常客氣,請大家先到樓下客廳裡坐。大家才曉得,這是一家帶夜總會的酒店。我當時悶了,三個人去跟一個主管見面。主管說,三位已經簽了字,自願來本會坐檯,現在講一點本會規矩。小姊妹就鬧起來。

主管說,此地收益,比大陸好得多,坐檯,打炮,小費二八分賬,公司拿二成,各位身材一流,比較專業,因此另加節目,就是每夜加跳兩場鋼管舞,大家應該懂,學起來快,要求最後脫衣舞風格,露三點,也應該懂的。

按照澳洲雪梨紅燈區規矩,客人只看,不會動手,此地客人多,收益高,各位應該滿意,醜話在先,實習半年之後,可以人袋。主管沒講完,兩個小姊妹大吵大哭起來。我冷靜講,這是一場誤會。主管講,廢話少講,煩到火滾,此地見多了,先跟老媽子去休息。三個人還要理論,老媽子過來,一個一個拖到隔壁房間裡,地板上立兩根鋼管,有電視,幾隻床墊,水斗,馬桶,淋浴龍頭,肥皂,毛巾,紙巾,一切齊備,電視裡一天二十小時播放歷年脫衣舞,鋼管舞錄影,牆壁門窗隔音。三個人大叫大鬧一番,外面無反應,到用餐時間,三客飯從門下推進來,每客不同樣,味道好。三個人過了四天,兩個姊妹,開初哭天哭地,第三天起來,揩了眼淚,練鋼管舞,學電視裡反覆拗造型,反反覆覆,全世界同樣的一首,《蘋果花白?櫻桃粉紅》。主管講得不錯,有基本功,學起來容易。到第五天,兩個女人已經會脫會扭了,爬上管子,也嗯嗯嗯懂得嗲了。我一聲不響,正常吃飯梳頭,坐到墊子上,聽的就是《蘋果花白?櫻桃粉紅》。角落裡有一隻大紙箱,裡面有各種各樣,大大小小洋囡囡,應該是以前姊妹遺棄的寶貝,原本帶到身邊,枕邊,寶寶肉肉,放進行李,帶進此地,也許是哭哭啼啼拿出來,天天看,天天摸,天天掐,弄得破破爛爛。我一隻一隻看,看到斷手斷腳,上面的眼淚,牙印,血跡,五天後,兩姊妹就去上班,抱我哭了一場。我一滴眼淚也不落,音樂繼續放,《蘋果花白?櫻桃粉紅》。我講,我要讓小芙蓉五馬分屍。主管不響,我講,本人是硬骨頭,不可能接客,只覺得主管可憐。主管講,我不冒犯觀世音,這是我嚷工作需要,我前世作孽,下世報應,對不住,規矩如此,再都唔做爛好人咧,噘通通唔好扭我。兩個老媽子捉緊我,打了一針。等我醒過來,發覺身體橫到紙板箱邊,小腹刺痛,再一看,眼淚落下來。李李講到此地,渾身發抖,無聲痛哭。

房間裡漆黑一片,眼前過了一部電影,窗外梧桐靜止。阿寶說,不講了,已經過去了。李李說,夜裡醒來,我經常覺得,我還是一個人,一絲不掛,四腳朝天,癱到墊子上,旁邊洋囡囡的紙板箱子,跟現在的房間一樣,我已經習慣,從此我跟席夢思,洋囡囡不會分開。阿寶說,小肚皮刺痛,是有了蠍子,蜈蚣。李李笑說,我就想死過去,昏過去。阿寶說,為啥。李李說,臍下三寸,一行刺青英文,“FUCK ME”。翻譯過來,我不講了,另外一枝血血紅的玫瑰花,兩片刺青葉子,一隻蝴蝶。阿寶鬆開李李,朝李李腰下滑,李李一把拉開,笑說,不許動。阿寶不動。李李說,我穿了衣裳,心裡只有恨,接下來兩天,主管讓兩個小姊妹做說客。

三個人見了面,無啥好講。我笑笑不響,不許這兩隻女人哭。第四天,領班叫我出來,說真正大佬來了,要看我。我走進房間,看到一個白面書生,相貌英俊的混血男人,自稱周先生,斯文禮貌,讓底下人離場,然後向我道歉,自稱曉得這樁事體,已經遲了一步,手下魯莽,多有得罪,從現在開始,不會再有任何不愉快發生,希望原諒。聽周先生一講,我人就軟下來,幾乎昏倒,我想不到有這種發展,一聲不響。周先生講,得知李小姐情況,尤其看到本人,相見恨晚,現在先這樣,叫保養部兩個小妹負責,好好服侍,先做全套南洋SPA,進一點洋參雞湯,放鬆休息,裡外衣裳等等,有人預備,夜裡八點半,我開車來接,一道吃葡萄牙菜,順便看看夜景,算正式接風。我一聲不響。周先生講,李小姐買我的面子,玉體恢復後,請到總部寫字間上班,所有服裝,皮鞋,化妝品,公文包,手袋,宿舍鑰匙齊備,工資由財務主管交代,李小姐,可以了吧,請答應。我當時忍不住,落了兩滴眼淚。我曉得,這是佛菩薩照應,算命先生幫忙,讓我萬難中,有了轉機。我答應下來。離開一刻,我提出紙箱裡的洋囡囡,每一隻要帶走。周先生一口答應。接下來所有內容,甚至超出想象,我忽然變了一個女人,雖然穿過好衣裳,用過好牌子化妝品,拎過頂級手袋,但全部是道具,是曇花一現,現在,是真實。這天半夜,我走進作為宿舍的酒店公寓,一小間,外面是海,裡面有床,一箱跟我受苦的洋囡囡,我表面上不響,心裡激動。我覺得,澳門是我禍福之地。

我跟大堂打一隻電話,工人馬上就來,拆了床架子,拖出去,床墊擺到地板上,我拿起臺子上一瓶血血紅的玫瑰,交到工人手裡講,不許再讓我看到玫瑰花,不管啥人,不許送玫瑰花進這個房間。

房間沉於黑暗。李李講到此刻,四面像有微光。阿寶說,這種澳門奇蹟,難以想象。李李說,接下來,一切全部變了,後來,我就跟了周先生,也只有面對先生,我可以開燈,暴露我的花,人做的惡,常常傷及自身,先生根本不敢看這朵花,一次先生講,《聖經》裡的上帝,是一朵玫瑰,我是綠葉。我難免笑笑,但每次先生聯絡香港鐳射祛紋醫生,我就拒絕。一年多後,我去看望兩個小姊妹,其中一個,還是想回去,另一個,已經習慣。依照個人願望,我送其中的妹妹回大陸,告別階段,妹妹問我,假如碰到小芙蓉,如何回答。我講,不可能碰到了。妹妹講,如果見到了,我上去辣辣兩記耳光。我講,妹妹是打,還是罵,我不管,如果問起我,妹妹就講,李姐姐已經失蹤了,或者發神經病了,就這樣講。妹妹講,這是為啥,姐姐現在多好呢,小芙蓉曉得,一夜睜眼到天亮,氣煞。

我講,碰到任何人,不要再提姐姐,一定要這樣,做人要寬容,不要記仇。

妹妹答應。這天我目送妹妹離開,心裡曉得,妹妹再也不會碰到小芙蓉了,前十天的清早,我已經得知,小芙蓉徹底消失了,應該是現澆混凝土,小芙蓉已經澆到地底深處,不會再笑,再抽香菸,再說謊了。當然,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罪孽,但問心無愧,我必須讓小芙蓉徹底消失。我做這樁事體,先生並不知情,三年後,先生全家決定遷加拿大,有一天跟我交代後事,希望我回大陸,好好發展,幫我開了銀行戶頭,求我不管到任何地方,細心尋一個好男人結婚,另外,先生希望我明白,小芙蓉的事體,完全天衣無縫,不用再擔心了,可以永遠寬心,安心,還有就是,整容醫院聯絡方式,包括全套去大陸的證件,我一到香港,有人負責辦理,然後回到大陸,一切從頭再來。先生講,只有玫瑰消失,可以消減我的苦痛。聽先生這樣講,我心裡佩服,樣樣事體,完全在先生控制之內。我同意這些要求,即使一百廿個要求,我也同意。兩個人告別,我就到了香港,住兩個禮拜,這朵玫瑰,最後確實消失了,半個月,血痂褪清,口服維生素c,減輕色素回流,一切已經恢復原來。阿寶摸索,李李擋開說,我帶了洋囡囡,請了一尊開光佛菩薩,回到了大陸,來到上海。李李講到此刻,房間逐漸亮了起來,梧桐與老房子之間,有了拂曉微光。阿寶說,菩薩保佑。李李說,保佑阿寶,保佑我。阿寶說,可以開燈了。李李說,不要開,阿寶不可以看。阿寶說,故事結束了,已經太平了。李李說,我曉得,但是菩薩,還看得見玫瑰,這朵玫瑰,一輩子跟定我了。阿寶說,佛菩薩根本是不管的,據說每天,只是看看天堂花園的荷花。李李不響。阿寶說,天堂的水面上,陽光明媚,水深萬丈,深到地獄裡,冷到極點,暗到極點,一根一根荷花根鬚,一直伸下去,伸到地獄,根鬚上,全部吊滿了人,拼命往上爬,人人想上來,爬到天堂來看荷花,爭先恐後,吵吵鬧鬧,好不容易爬了一點,看到上面一點微光,因為人多,毫不相讓,分量越來越重,荷花根就斷了,大家重新跌到黑暗泥濘裡,鬼哭狼嚎,地獄一直就是這種情況,天堂花園裡的菩薩,根本是看不見的,只是笑眯眯,發覺天堂空氣好,蜜蜂飛,蜻蜓飛,一朵荷花要開了,紅花蓮子,白花藕。李李說,太殘酷了,難道我抱的不是阿寶,是荷花根,阿寶太壞了。阿寶抱了李李,覺得李李的身體,完全軟下來。天色變亮,房間裡有了輪廓。李李說,我怕結婚,大概是心裡有玫瑰,阿寶為啥不考慮,不結婚呢,據說是為了一個小小姑娘。阿寶不響。李李說,我跟阿寶,就算一夜夫妻,也滿足了。阿寶抱了李李,閉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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