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夜東京”生意清淡,經常一兩桌生意,雨天基本是白板。葛老師每日來坐,面對一隻小圓臺,端端正正看報,吃咖啡,品茶,三七分頭,金絲邊眼鏡,冬天中式絲綿襖,板絲呢西裝褲,夏天,長袖高支襯衫,派力司翻邊揹帶西褲,表情一直笑眯眯,抽香菸,看電視,用餐簡單,一盅黃酒,一客咖哩牛利或三絲蓋澆飯,朋友來吃酒,葛老師極少參與,自顧吃飯,興致上來,講幾句耳朵出繭的老話,比如,女流裡面最出挑,最出名的,是猶太老闆哈同的老婆羅迦陵,原只是南市一個鹹水妹,賣花出身,最後呢,萬貫家產了,單是愛儷園內,就養了兩個面首,至於食客,全部是中國一等一的文豪,羅迦陵等於開了飯店,清朝倒臺,這女人收留了幾名宮裡太監,照常清官打扮,見到女主人,必行跪拜禮,像見西太后。

大家不響。葛老師說,還有是阿慶嫂了,據說以前,彈箏侑酒,紅燭繡簾,也是做飯店出身,阿慶做跑堂。還有董竹君,“錦江餐室”發達了吧,還有古代卓文君,當壚賣酒,多少姣好。大家不響。葛老師說,眉色如望遠山,頰如芙蓉,膚滑如脂,十七而寡,放誕風流,結論呢,女人投身餐飲事業,人樣子,也就婀娜有致,漂亮之極,最容易出名。

滬生到“夜東京”,一般是吃便飯。打工小妹端來三菜一湯,也就坐了下來,與滬生,玲子一同吃。菱紅來了,擺四人位置。華亭路小琴來了,自家人,再加一隻菜,兩瓶啤酒,氣氛就熱鬧,因為小琴一到,過不多久,陶陶必到。如果是弄堂小阿嫂進門,必帶來新鮮名堂,橄欖菜,牛蒡,芝麻菜,海裙菜,味噌,或者蝸牛,菱肉,寒暄幾句,轉進廚房炒了,大家品嚐。只有接到麗麗訂位電話,玲子認真來辦。麗麗往往是請一桌生意人,銀行幹部,或三兩個以色列,比利時人。紅酒及酒杯預先存店。

對於滬生,“夜東京”只在於家常味道。幾次進門,小妹說,老闆娘出去了,不必等了,先吃吧。滬生坐下來,對葛老師點點頭,兩菜一湯端上來,小妹陪滬生吃,兩人不熟,也像一份普通人家,偌大一個上海,尋不到第二張檯面,可以如此放鬆。

有天玲子說,滬生覺得,菱紅還可以吧。滬生笑笑。玲子說,人樣子標緻,聰明,外加有一筆私房壓箱鈿。菱紅笑說,做啥。玲子說,廿七八歲的人了,不小了。菱紅說,我廿四歲呀。玲子說,跟日本和尚,早已分手,現在講起來,還算是嫩相,滬生下決心,跟白萍離了婚,就跟菱紅配對。菱紅笑笑,端起酒杯,碰一碰滬生面前的杯子,叮一響,抿到了底,兩頰起紅暈。滬生說,這要等白萍回國了,再講吧。玲子敲敲檯面說,滬生算律師吧,缺席判決,懂不懂。滬生不響。玲子看手錶說,今朝夜裡,兩個人就過夜。菱紅說,啥。滬生說,又來了。玲子朝閣樓上指指說,到假兩層去,先試一試,做得感覺好,也就定下來,買房子,滬生也不缺鈔票。菱紅說,十三吧。玲子說,如果床上不配胃口,就算同一個支部,勞動模範一對紅,也是白辛苦。滬生笑笑。玲子說,滬生還等啥呢,討了菱紅做老婆,熱湯熱飯,省得老來此地混。菱紅笑笑說說,我要享受,叫我去燒飯,做夢。玲子說,白萍有訊息吧。滬生說,去了溫哥華。玲子說,有男人了。滬生說,大概吧。菱紅說,也許不止一個,生了別人的小囡了。滬生說,也許吧。玲子說,腦子進水了。滬生不響。玲子說,當時為啥會結婚。滬生說,講過八遍了。菱紅說,再講一遍。滬生說,房子緊張,談得時間也長,就結了。菱紅說,白萍是好脾氣。滬生說,是的。菱紅說,喜歡打扮。滬生說,比較樸素。菱紅說,談過幾次男朋友。滬生說,大概兩次。玲子說,女人講兩次,乘以兩,或者三,估計四到七次。菱紅說,據說,白萍幾個男朋友,全部是突然出國的。滬生不響。玲子說,跟滬生新婚之夜,詳細情況呢。滬生說,這不便講。玲子笑說,還記得吧,滬生當年幫我辦離婚,見了我,面孔一板就問,新婚之夜情況呢。菱紅一笑說,玲姐姐新婚之夜,發嗲發了一夜,男人徹底買賬。滬生說,啥,我會問這種無聊問題,不可能的。玲子說,現在,我來做離婚律師,我不問滬生,新婚之夜做了啥,只問這第一夜,白萍講了啥。滬生說,多講有意思吧。菱紅說,我要聽。滬生想了想說,這天白萍講,滬生缺少男女經驗,太簡單了,太老實。玲子說,哼,其實呢,一面跟白萍談戀愛,一面抱了梅瑞,又香又舔,腳踏兩隻船,經常吃零食。菱紅說,啊,真的呀。玲子說,菱紅,這就是男人,表面老實。滬生說,女人也一樣。玲子不響,忽然大笑起來。菱紅說,輕骨頭。滬生說,自從我父母出了問題,我就明白了,一切毫無意義,白萍想結婚,我同意,想出國,我也隨便。玲子說,新婚之夜,白萍究竟講了啥。滬生笑笑說,這就是兜圈子的問題了,當時白萍問我,為啥要結婚。

滬生記得,所謂的新婚之夜,床頭開一盞暗紅色檯燈,白萍手自如玉,像舊派閨秀,羅衫半解,綰了頭髮,忽然說,滬生,我是認真的。滬生說,我也是認真的,真心誠意。白萍不響,慢慢鬆開最後一粒紐扣,坐到雪白的大床裡,滬生讓開一點。白萍說,爸爸媽媽的問題,哪一年可以解決。滬生說,如果一般的政治問題,早就平反了,不一般的問題,不解決,也是一種解決。白萍說,我聽不懂。滬生說,我爸爸一個老上級,最近放出來了,改了名字,遷到另外一個地方生活,用了新戶口簿,人生結局,完全變樣了。白萍說,我的幾個男朋友,出國以後,情況也差不多,到了外面,改了名字,也完全變樣了。滬生說,這些幹部,心裡其實是懂的,以前對別人,也用這種方法,不奇怪,規矩就是這樣,處理之前,互相握一握手,講幾句勉勵與希望,認真過每一天,要冷靜反思,實事求是,不抱怨,不自暴自棄,積極面對,保重身體。白萍說,簡直就是講我這些男朋友,出國以後,到了新環境,面對新現實,也要實事求是,不自暴自棄,認真過好每一天。滬生說,語重心長,講了這番名堂以後,鐵門一鎖,失去了自由,失去聯絡,十年八年,毫無訊息,忽然有一天,可以出去了,因此露面了,也不奇怪。白萍說,我幾個男朋友,一到外國,也等於國門一鎖,忽然失蹤,等於失去自由,世事浮沉,天南海北,也許有一年,忽然回國,露面了,不奇怪。滬生說,處理幹部的方式,形成一種習慣,大家已經看慣,做慣,心知肚明,這批人倒黴,也就是離開了熟悉環境,面對陌生房間,陌生人,過陌生生活,根本不會叫,不會喊,不會哭,心裡明白,再叫,再跳,再哭,還是看不見,摸不著,必須平衡,必須承受。白萍說,這與出圍之後我這批男朋友,真也差不多,忽然跟陌生世界接觸,再哭再喊,必須承受,只是,我父母覺得,滬生的條件,比我原來幾個男朋友要差,我覺得,其實是一樣的。滬生不響。白萍貼近滬生說,我就堅持了,所以結婚了。滬生笑笑。白萍說,滬生滿意吧。滬生不響。白萍說,滬生父母有政治問題,等於滬生有問題,我也同樣,我也有嚴重的政治問題。滬生不響。白萍說,以前我跟幾個男人,已經做過了,我不是處女,這個問題不小,滬生一定是有想法的。滬生說,我無所謂。白萍說,滬生如果一想,已經是白萍第四個男人了,應該有想法。滬生不響,關了床燈,窗簾映出梧桐的影子。白萍的手臂搭上來。白萍說,表面上,我工作積極,其實,我就想出國。滬生不響。白萍說,只要有出國機會,我一定不回來了。滬生說,這我理解。白萍不響。

這樁婚姻,當初只有阿寶瞭解。夫妻一年多,到1989年初,白萍公派德國,進修半年,開始,經常來信,秋天階段,滬生依照白萍寄來的清單,到華亭路代買牛仔褲,裙子,文胸底褲,頗費口舌。擺服裝攤的小琴,當時只有十八歲,經驗豐富,考慮周全。有一次,小琴忽然稱呼說,滬先生。滬生一呆,原來自萍的信封,就擺到小琴的眼前,滬生笑笑。

這家攤位裡,專賣日本版樣,攀談中,小琴提到與日本的業務聯絡,無意中講到了玲子。滬生心裡曉得,結婚的訊息,一定會傳到日本。果然一個月後,玲子來了電話。玲子說,滬生,現在外面不少人,全部想借了理由,不回來了。滬生說,當然。玲子說,自家的老婆,要多聯絡。滬生答應。玲子一語成讖。當時滬生,已收到白萍八張彩照,其中一張照片背後,白萍寫了一行字,美麗的人兒在遠方。阿寶看看照片說,女人一出國,就變得漂亮,老上海人講,變得登樣,標緻,交關漂亮,霞氣漂亮。滬生看了看照片裡的白萍,神清氣爽,凹凸有致,等讀到了照片背面的這句文字,阿寶忽然不響了。滬生說,白萍的上海單位,一直髮信,希望白萍早點回來,一切事體,好商量,但白萍對我講,已經申請滯留,準備去加拿大。阿寶說,白萍身邊,基本是有人了。滬生說,啥。阿寶說,這套照片,肯定是男人拍的。滬生不響。阿寶說,女人的照片,照相機端到男人手裡,還是女人手裡,選擇的角度,味道,不一樣。滬生說,我理解,人人會有故事,人人心裡有想法,只是內容有別。阿寶說,最近來過電話吧。滬生說,比較少,我講得也少。阿寶說,是怕人偷聽。滬生笑說,感情好的夫妻,最怕人聽。阿寶說,我一個外地客戶講,國際長途臺的接線小姐,做夜班,就是結絨線,比較無聊,多數是聽聽隔洋長途消遣,等於聽廣播節目。滬生說,我以前坐郵政車,眼看別人隨便拆信,現在想想,文字不算啥,夫妻隔洋相思,最有聲色,也最無能,感情好到極點,只一個“想”字,電話裡,是想眼睛,想耳朵,想頭髮,一直想到十隻腳趾頭,以為是二人世界,無所不講。阿寶說,年輕接線員,聽這種半夜內容,其實也是自討苦吃,長期受刺激,如果是收袖口,手裡的絨線針,往往會發抖,亂戳,天亮全部要拆,因此經驗豐富的中年接線員,只聽調情電話,男女關係未定,內容有點複雜,來來往往,像蟋蟀觸鬚,互相動來動去,用足心思,聰明機智,有暗示,有味道,也不傷筋動骨,長途臺的資深老阿姨,這方面要求完全變淡,夜班只喜歡簡單內容,喜歡聽夫妻相罵,家長裡短,互相攻擊,緊張熱鬧,百花齊放,等於聽滑稽戲。

滬生記得,有一天凌晨,白萍來電話說,滬生,最近忙吧。滬生說,還好。白萍說,現在做啥。滬生說,看書,準備休息。白萍說,一個人。

滬生說,是的。白萍不響,電話裡有絲絲雜音,白萍說,最近想我吧。滬生說,嗯。白萍說,想我啥地方呢。滬生說,就是想。白萍說,想我啥呢。滬生不響。白萍說,要我吧。滬生說,要呀。白萍停頓幾秒說,我覺得房間裡,現在有一個陌生人。滬生說,啥。白萍說,我聽出來了。

滬生說,啥人。白萍說,現在聽不到聲音了,我是感覺。滬生說,我聽糊塗了。白萍說,糊塗啥。滬生說,房間裡,就是我嘛。白萍說,身邊啥人呢。滬生說,我一個人。白萍說,我看不見,聽見了,床上是兩個人,對吧。滬生說,笑話。白萍說,我感覺,是多了一個人。滬生說,聽錯了。

白萍說,前幾年滬生搬出去,我就有感覺了。滬生不耐煩說,我解釋幾趟了,現在有條件,我就借了房子。白萍說,我爸爸媽媽是一直懷疑,滬生,為啥要搬呢。滬生說,我想換環境。白萍說,我聽到了,女人喘氣了。滬生說,不可能的。白萍說,我心情不好了,最近,不會打電話了。

滬生還想回答,話筒裡咯的一響,一串嗡嗡聲。

陶陶聽鍾大師說,頭髮硬的人呢,比較勇敢,心比較狠,做事會偏心,因此可以做大官,鎮得住場面,如果做事不偏,位子容易不穩,心不狠,關鍵階段,無法決斷,做任何大事,要狠,也要偏,落得了手,這是做大官的要素。頭髮軟的人呢,比較溫和,公平,人一公平,就做不成大事,樣樣猶豫,容易妨礙別人利益,這種人的好處,是容易心安理得,只管自家,總之,我講到底,頭髮硬軟,無啥好與不好,社會分工不同,比如審犯人,心腸軟的人,下不落手,事事不容易成功,往往拖泥帶水,兩面不討好,女人也一樣,如果面板白,頭髮軟,一般來講,脾氣比較好。陶陶聽了不響。對於鍾大師講大官小官的解釋,陶陶毫無興趣,後面這句,陶陶想到了小琴的面板,一雙手,雪雪白,脾氣好。上次吃飯,人人講男盜女娼,小琴話題一轉,談起鄉下過年的經歷,不鹹不淡,心裡有悲,講得大家不響,講得陶陶心裡落眼淚。也是這天之後,陶陶經常到華亭路看小琴,攤位後面,兩個人坐一坐,陶陶講得多,小琴講得少,陶陶講得急,小琴耐心聽,時常只是笑,從不多言。每次等陶陶要走,小琴拿出準備的馬甲袋,裡面一件T恤,或一條長褲,這是小琴的心意,要陶陶去穿。一次芳妹看到了新襯衫,陶陶說,這是昨天買的。芳妹說,尺寸正好,登樣的。有次是一條西褲,芳妹說,穿穿看。西褲一般留出褲腳,但這條長褲的褲腳,已經縫齊,燙過。芳妹說,這家店考究的,定做一樣。陶陶說,別人留的尺寸,我一穿正好,因此買下來。芳妹也就不響。當時陶陶心裡,真想提一提小琴,讚揚幾句小琴的周到,溫和,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後陶陶對小琴說,再送我馬甲袋,芳妹就要懷疑了。小琴笑一笑,馬甲袋到此為止。

從此以後,小琴去“夜東京”看朋友,陶陶必到。玲子見陶陶進來,比較冷淡,但玲子與小琴,一直是親妹妹的交情,遇到玲子在場,陶陶也不聲不響,只是小心吃飯,日常勢久,玲子也就習慣了。有一天,芳妹帶小囡,到無錫走親戚,講定當夜不回來,陶陶連打幾個電話,約小琴到黃河路吃夜飯。小琴支吾說,外面吃,難為鈔票,還是到姐姐店裡吃吧。

陶陶說,店裡熟人太多。小琴說,人多熱鬧。陶陶說,擺攤一天,還想熱鬧,心裡不煩呀。小琴說,飯店是自家姐姐開的,何必調地方。陶陶說,我現在,就想兩個人單獨吃飯。小琴不響。陶陶說,好吧,就到進賢路。

小琴想想說,稍微遲一點,夜裡八點鐘見面,可以吧。陶陶說,為啥。小琴說,我手頭比較忙。陶陶說,好辰光,就這樣浪費。小琴說,講定八點鐘,我去買小菜。陶陶說,啊,只有亭子間小阿嫂,會去買菜。小琴猶豫說,我本來不想講,夜裡八點後,店裡只剩服務員小妹一個人了。陶陶說,為啥。小琴說,炒菜師傅,七點半請假,玲子姐姐,一天忙,夜裡要去看葛老師。陶陶說,這我曉得,葛老師生病幾天了,天天悶進老洋房,看電視。小琴說,是的。陶陶笑說,原來,飯店是空的,為啥吞吞吐吐,早點不講,非要擠牙膏。小琴笑笑。陶陶心裡熱起來。

這天夜裡,天空飄小雨。馬路上人少,陶陶七點三刻到“夜東京”,門口掛了“休息中”的牌子,燈暗,裡面是服務員小妹,呆看電視,幾隻空臺子,一座冷灶頭。情況與小琴講的一樣。陶陶說,不礙吧,我先坐一坐,去隔壁吃蓋澆飯。小妹答應,泡了一杯茶,自顧看電視。陶陶翻報紙,眼睛看手錶,長針指到12,門一響,陶陶繼續看報。小妹起來招呼說,小琴姐姐呀。小琴說,經過此地,雨大了,只好進來。馬甲袋的聲音,傘放進鉛桶聲音。陶陶抬頭,看到小琴的眼睛,雨一樣朦朧。小琴說,是陶陶呀,真是巧,外面落雨了。陶陶說,我是剛來。小妹說,飯吃過吧。小琴說,我買了熟菜,準備回去吃。小妹說,此地吃吧,我到隔壁買兩客蓋澆飯,陶先生也要吃。小琴頓了頓說,乾脆大家吃。小妹說,我吃過了。小琴說,我買了“振鼎”雞,菠蘿派,小妹先吃,我去廚房炒一隻素菜,落一點麵條。小妹講,陶先生可以吧。陶陶說,好呀。陶陶立起來,覺得小琴每講一句,有巧妙,得體周到,做戲一樣滴水不漏,滿腔是鄧麗君歌曲的綿軟。三個人坐下來,一大盆白斬雞,薑絲調料一小碗,一瓶黃酒,三雙筷子,兩個人一再讓小妹吃,小妹不餓,夾了幾筷雞,拿了菠蘿派去看電視。陶陶與小琴四目相看,吃吃講講。陶陶低聲說,講得圓兜圓轉,就是雞買了太多。小琴說,多吧。陶陶說,一個小女人,買大半隻雞回去吃,只能瞞小妹。小琴說,輕點呀。陶陶說,聽不見的。

小琴低了頭。陶陶一面講,就捏了小琴的手。小琴笑笑,慢慢抽回來。

陶陶說,小妹,再開一瓶黃酒。小妹拿過酒來說,姐姐,面孔紅了。小琴說,我去燒菜。小妹陪小琴到廚房,然後回來看電視。陶陶吃了半杯,走到廚房間,小琴面對水斗,衝一把菜心。陶陶走到小琴背後,靠緊小琴說,不燒了,我不想吃。小琴朝後避讓,陶陶靠上去,靠上去。小琴手裡的菜心,一棵一棵落到水斗裡,人像糯米糰子,反身倚到陶陶身上。

小琴輕聲說,不歡喜這種樣子。陶陶不響。小琴說,走開呀。口裡一面講,身體一面靠緊,滾燙。

這天夜裡,廚房間聽不到一聲鑊鏟響,小琴的清炒菜心,註定上不了檯面。過不多久,小琴與陶陶空手出廚房。店堂裡,小妹兩眼盯了電視,看得一動不動,毫無知覺。兩個人回到臺子前面,一本三正經,坐了一歇。陶陶摸出酒鈿,壓到杯子下面,人就立起來。小琴一直看定陶陶,此刻也慢慢立起來。兩個人與小妹講了幾句,告辭。拉開店門,雨絲細密,迎面而來。陶陶走了三家門面,撐開傘,讓小琴鑽進來,兩個人一路無話,四隻眼睛看定馬路,慢慢朝西走,穿過幾條直路,彎彎曲曲,走進延慶路一條弄堂。這是小琴租的房子,講起來新式里弄,其實是底樓圍牆改造的披屋,開門進去,一盞節能燈,塑膠地板一半堆貨色,另一半擺一把椅子,十四英寸電視,鋼絲床。小琴進來,人已經不穩,貼緊陶陶,眼淚就落下來。陶陶順手關門,關燈。小琴說,我不喜歡關燈,不要關。房頂石棉瓦傳來淅淅瀝瀝雨聲,然後輕下來,像是小了。鋼絲床不穩,狹,太軟,吱吱嘎嘎鐵器摩擦,越來越響。小琴停下來說,鄰居要聽到了。兩個人不再動。陶陶輕手輕腳起來,收攏地上衣裳,折起鋼絲床,貨堆裡抽出兩張紙板箱,地上四面鋪平,攤墊被,擺枕頭。房間小,節能燈越點越亮,照得小琴渾身雪白,甚是醒目。等兩個人弄舒齊,陶陶想關燈。小琴貼緊陶陶耳朵說,我習慣開燈。講了這句,臂膊滑過來,意態婉孌,身體貼緊陶陶。整個夜裡,小琴不聲不響,經常落眼淚,陶陶半咽半醒,一直到身邊的小琴,呼吸均勻,嘆了一口氣。等一早五點鐘,陶陶輕手輕腳起來,穿了衣裳,對小琴說,我走了。小琴睜開眼睛,摸摸陶陶的面孔,眼神迷濛,一聲不響。陶陶出門,走到弄堂外,天已經全部亮了,坐到附近一家攤頭吃豆漿,眼睛看馬路,心裡像做夢,眼前一直是小房間裡這個女人,無法忘懷。

滬生聽了這一段說,陶陶,看起來,這像是甜麵醬,說不定就變辣火醬。陶陶輕聲說,噓,女人,我見得多了,但是碰到這種一聲不響,只落眼淚的女人,第一趟。滬生不響。陶陶說,這個社會,毫無怨言的女人,哪裡來,我只要走到華亭路,小琴立刻請人看攤位,陪我到延慶路,一路講講笑笑,進了房間,鑽到我身上,就落眼淚,這叫悶嗲,講來講去,要我注意身體,對待姐姐,就是芳妹,多多體貼,兩女一男,三個人,太太平平過生活,一面講,眼淚落下來了。滬生不響。陶陶說,男人為啥只歡喜鄧麗君。滬生說,為啥。陶陶說,鄧麗君金曲,唱來唱去一個字,嗲,聽不到半句埋怨,其他女人,開口一唱,就是鑑貌辨色,冷嘲熱諷,要死要活,夾頭夾腦,一肚皮牢騷,陰陽怪氣,怨三怨四,搞七搞八,橫不好豎不好,還以為,這是男人最吃的嗲功,妖功,男人吃得消吧,根本吃不消。

滬生說,這是各人口味不同了。陶陶現在,已經是火熱達達滾的階段,感覺不一定對,再下去,會有問題的,我對這種關係,一向不看好。陶陶說,不怨三怨四,每一句貼心貼肺的絕品女人,哪裡去尋,這社會,像滬生講的,女人永不滿足,一作兩鬧,最後上帝發火。滬生說,這不是我講的,是童話故事。陶陶講,是呀,夫妻兩個人,碰到河浜裡的妖怪,撈到一隻腳盆,男人滿足,女人不滿足,想要房子,妖怪送房產證,男人滿足,女人不滿足,想做女老闆,妖怪讓女人做老闆,讓男人跟女人打工,女人又不滿足,條件越開越高,到最後想做女皇帝,上帝火大了。滬生說,一遍又一遍跟我講,啥意思呢,思路已經不正常,有點痴了。陶陶笑說,最近,我是有點花痴了,因為小琴太好了。滬生說,上帝發火,算是好的,陶陶最多逃回去,重新跟芳妹太平生活,一般的外插花,等於發一次感冒,總是無聲結束,要是上帝真送來一個不一般女人,麻煩了,男人開心呀,其實最後,吃足苦頭。陶陶不響。滬生說,不一般的女人,最容易讓男人昏頭昏腦,最後翻船,碰到一個真正的絕品女人,一不小心,日月變色,改朝換代,亡黨亡國。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