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禮拜天,大伯來曹楊新村。從路口進新村,有一段直路。小珍住樓上10室,北面有窗,看到大伯遠遠走來,立刻登登登跑下來報告說,阿寶,大伯伯來了,已經過來了。阿寶看鐘,十一點半,檯面上已經擺了小菜,阿寶娘拿過一把扇子,悶聲不響。阿寶爸爸擺了碗筷,小阿姨開架櫥,翻翻揀揀,大口瓶裡有蝦米紫菜。小阿姨說,小珍乖,大伯伯一來,小菜就不夠了,跟爸爸借兩隻雞蛋,下旬就還。小珍跑上樓去。阿寶跟小阿姨走到外面,大伯踏進大門,三伏天氣,頭上披一塊溼毛巾,汗衫溼透。小阿姨接過人造革破拎包,讓大伯到灶間裡揩面,大門口陰涼,先坐一坐。小阿姨弄小菜。大伯朝阿寶笑笑說,熱煞。阿寶不響。大伯說,天一熱,人就狼狽。小珍點點頭,手裡拿了兩隻雞蛋。大伯說,想想以前,真比現在苦惱。阿寶不響。大伯說,死要面子活受罪,熱天穿西裝短褲,配英式羊毛長統襪,如果是中式短打出門,長衫定規是隨身帶,熱得穿不上,也要疊得整整齊齊,臂膊彎裡一掛。阿寶說,為啥。大伯說,要面子呀,表明自家穿長衫,有身份,等於上海闊太太,聖誕節到香港,貂皮大衣,灰鼠皮大衣,貴氣外露,其實穿了容易見老,但女人最歡喜,香港熱呀,根本穿不上,出門到外面,皮草大衣,照樣朝臂膊彎裡一掛,這就做太太的身架了。小阿姨過來,接過小珍的雞蛋說,大阿哥是坐車子來,還是跑過幾站路。大伯伯枯窘說,跑過幾站。小阿姨說,看來,我加一隻燉蛋,還是不夠的,讓我再。大伯說,隨便的。小阿姨說,下次來吃飯,阿哥幫幫忙,先打一隻傳呼電話好吧,讓阿妹預先,也有個準備。大伯有點尷尬。阿寶說,廣播裡講,西哈努克又到北京了。大伯伯看看周圍,輕聲說,聽到新聞了,這個大老倌,世界第一享福人,講起來亡國之君,逃到中國,會吃會用,耳朵像菩薩,手拿一雙象牙筷,吃到東來吃到西,吃啥也不憑票,點名高階西餐,一般是西冷牛排,香煎小羊肉,奶油葡國雞,煽洋蔥湯,煽蝸牛,中餐名堂,就更多了,雅一點,比如“金粉滑金條”,小毛說,啥。大伯咽一口饞唾說,就是蝦籽蹄筋,燉到豆腐一樣,比如“西湖蓴菜羹”,人世第一羹,玉皇大帝最喜歡,真叫是滑,鮮,比如“金銀蹄”,火腿蹄燉鮮蹄,“荷葉粉蒸肉”,上好五花肉,憑戶口肉票,根本買不到,切塊加料醃透,渾身滾滿炒得噴香糯米粉,荷葉裹緊,上籠蒸透,“扁口八寶”,扁口就是鴨子,肚皮裡八寶,十八寶,樣樣名堂,全部到位,唉,這個男人,要吃啥,就是啥,隨便的,吃多少有多少,老婆又是標緻玲瓏的妙人,日裡吃飽,夜裡沉酣脂粉,席夢思裡做神仙,男人做到這種地步,槍斃也值得。此刻,樓上小強喊,小珍,上來吃飯。小珍朝大伯一笑,跑上樓去。大伯對阿寶說,這個小珍姑娘,對阿寶真好。阿寶說,汗停了吧,進去吧。兩個人進房問,大伯對阿寶父母笑笑,阿寶娘立起來招呼,大家吃飯。大伯夾菜扒飯,照例悶頭一頓猛吃。小阿姨端了紫菜蛋羹,走近來說,寧波人講,下飯無膏,飯吃飽,今朝小菜少,比唐伯虎吃白飯,總是好一點。大伯伯連吃兩碗飯,停下筷子說,小阿姨,唐佰虎這一段,是蘇州說書先生,亂話三千了,古代不搞運動,唐伯虎再窮,也不會窮到吃白飯的地步。阿寶娘說,一講兩講,就講運動。阿寶說,唐伯虎為啥吃白飯。阿寶爸爸白了大伯一眼說,當心噎,少講。大伯吃進半碗,胸口一挺說,配合憶苦思甜,我驚堂木一拍,是這樣的,各位老聽眾,老聽客,今朝,我來講一講風流才子唐寅,落難時期,窮得眼面前,只剩了一碗白飯,要死呀,無論如何咽不落,就叫了小書僮,立到身邊,慢慢唱菜名,小書僮頭頸骨一伸,現在報菜了,喂呀,“響油蟮糊”來了呀。唐伯虎伸筷,臺子上空,就是一夾,扒了一口白飯,“滑炒子雞”,來麼哉。唐伯虎扒一口白飯。“八大塊”呀,就是紅燒肉,唐伯虎扒一口白飯。“醃鮮砂鍋”一客呀。唐伯虎改用調羹,騰空一舀,調羹再朝下,舀了一口白飯,哈哈。“走油蹄髓”來嘍,香是香來糯是糯。唐伯虎筷子朝前面一夾,一卷,這就是老吃客,懂得先吃蹄髓皮,實際上,只弄了幾粒飯米碎,吃進嘴裡。小阿姨笑。大伯扒了一口飯說,講來講去,這個唐寅唐伯虎,還沒餓透,細皮嫩肉少爺公子,死要面子,死要排場,到我這種地步,三扒兩扒,一碗飯早已經落胃,還叫哈.小菜名字,十三點。

不到廿分鐘,臺子上每碗見底,吃飯結束。小阿姨說,燒得一趟比一趟慢,吃得一趟比一趟快。阿寶娘笑笑。阿寶爸爸說,舊上海,飯店堂倌照規矩要喊菜,喊飯,第一碗飯喊“陽春”,第二碗是“添頭”,第三碗“分頭”,碰到這副急相,堂倌來不及開腔。大伯笑笑。阿寶爸爸說,讀教會學堂的階段,我面前這個人,同樣是吃飯第一名,眼睛一霎,樣樣吃光。大伯說,住宿制的學堂,我有啥辦法呢,一隻方臺子,八個人吃飯,如果其中有我這種饞癆坯,天吃星,其他人,立刻也就跟進,飯越吃越快,噎煞為止。阿寶說,為啥呢。大伯說,菜少飯少,肯定要搶,學堂裡,容易鬧飯菜風潮,後來定了新規矩,小阿姨猜猜看。小阿姨說,簡單的,添飯加菜。阿寶說,自家管自家吃。阿寶爸爸說,每隻臺子,選一個同學做桌長,其他七個人,夾菜,盛飯,樣樣看桌長眼色,桌長吃啥菜,夾一筷子長豇豆,大家也夾一筷子,桌長盛了飯,大家方可以到飯桶裡添飯,吃飯也就斯文相。大伯說,我留了一級,就跟我弟弟吃飯了,樣樣聽我弟弟指揮。阿寶爸爸說,檯面上,我長一輩,中國人,吃飯有儀注,要講規矩,飯前不忘根本,先向長輩請安,長輩動筷,才可以動,嘴裡有飯,不許講張,筷子不許亂翻,不可以飛象過河,不許發豬噦咂咂聲,不做人,去做動物,我夾一筷長豇豆,阿哥筷子伸進茭白碗,我桌長的筷子,必須辣一記敲過去,敲得阿哥筷子一鬆,小菜落下來,照規矩,這一輪阿哥就是停吃,等大家吃了長豇豆,吃一口飯,阿哥可以動。小阿姨說,作孽。阿寶娘笑笑。大伯尷尬說,我苦頭吃足。阿寶爸爸說,我做了桌長,大家越吃越慢,越吃越禮貌,我阿哥的嘴巴,從此就吃不飽了,越吃越饞,剛剛這副吃相,我真想敲筷子,實在難看。大伯笑說,我的饞癆病,是弟弟敲筷子敲出來的,另外有一趟,是學監拖了我出來,對我講,這不是饞癆病,是苟且。聽到此刻,小阿姨放了碗盞,感慨說,大戶人家出身,饞到了這種地步。大伯說,我是餓煞鬼投胎,毫無辦法。小阿姨說,以前我孃家鎮上,劉府大牆門,有一個劉老爺,也叫劉白蝨。大伯說,啥意思。小阿姨說,劉家,房子連房子,足足六七進還多,天井裡有私廟,香堂,良田千畝,外加竹林,湖塘。大伯說,家產不小。小阿姨說,只是劉老爺,一生饞癆,不捨得吃用,腰裡吊一串鑰匙,樣樣要鎖攏,一家老小,面黃肌瘦,人人是餓煞鬼投胎。大伯說,切,我不是這種人,三年困難階段,我照樣全雞全鴨,魚翅照吃,不會笨到這種地步,一面剝削農民,一面剝削自家人。小阿姨說,劉白蝨只有一件棉袍子,千年不換,萬年不汰,爬滿白蝨,看上去,就是一個老癟三。阿寶娘說,我見過幾趟,作孽。小阿姨說,我孃家鎮上,天下魚米之鄉,街上討飯花子,照樣蓋絲綿被,不吃死魚死蝦,也只有劉白蝨一家門,是爛汙三鮮湯,只喜歡吃種種落腳貨,死白魚,“死彎轉”,也就是死蝦,吃得箸五食六,味道好極。大伯說,這是害小輩了,要是我,《百萬英鎊》亨利?亞當斯,我破衣裳一摜,先到南京路“王興昌”,“培羅蒙”,定幾套西裝,幾打府綢襯衫,再到來喜飯店吃犬菜,先開了洋葷再講。小阿姨說,上海人講,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鮮,有滋有味,劉白蝨屋裡呢,米倉生蛀蟲,年糕長綠毛,吃飯有定量,街上賣麥芽揭餅了,劉白蝨喜歡看,氽油條了,喜歡看,做梅花糕,喜歡看,不肯摸一隻銅板買,府裡兩個老傭人,真是胎裡苦,已經苦慣了,苦得天天窮笑,後來,笑煞一個,尋不到人來頂替。大伯說,這種人,已經是妖怪了,等於活羅漢。阿寶娘說,大冷天,開了太陽,劉白蝨縮到天主堂牆腳跟,同幾個叫花子,並排蹲下來,一聲不響,這批叫花子,個個嫌避劉白蝨,翻一翻白眼,最後全部逃開去。阿寶說,為啥。

小阿姨說,公共場所曬太陽,不用摸鈔票,劉老爺身上,老白蝨比叫花子身上多幾倍,太陽一照,白蝨亂爬,劉白蝨就捉,一面捉,一面就朝叫花子身上摜,這批叫花子,恨得要死。大伯說,解放後呢。小阿姨說,土改第二天,工作組走進劉白蝨的天井,掘出銀洋鈿,骯盡骯是,發黑結塊,一麻袋鈔票,也已經發黴,白螞蟻做窟,當然全部充公了,劉白蝨當場死過去好幾趟,工作組叫了劉家兩個兒子,用一塊門板,抬劉白蝨參加清算鬥爭大會,結果呢,天主堂前面晡太陽這批窮癟三,叫花子,新社會做新主人了,搬過來一塊厚門板,壓到劉白蝨身上,六七個人爬上去,窮跳窮叫,跳了三刻鐘,劉白蝨吱吱吱叫了幾聲,壓得像扁尖筍,海蜇皮一樣,肚皮裡一粒飯米碎也壓不出來,斷氣哉。大伯說,這個人,確實是討厭,銅鈿眼裡翻跟斗,早點投胎也好。阿寶說,壓兩扇門板,不大可能吧,劉白蝨不是駝背。大伯看看阿寶,心情低落說,不許瞎插嘴,小青年懂啥呢。

這段時期,滬生出差少,夜裡經常來看小毛。當時市民之間的往來,一般是直接上門,滬生走進大自嗚鍾弄堂,朝樓上喊一聲,小毛答應,拿了兩隻杯子,下樓開店門。滬生走進理髮店,杯子擺到鏡臺上,每人坐一隻理髮椅,轉來轉去,講七講八。夜裡的店堂,等於小毛的客堂。

有一夜,滬生剛到店裡,阿寶進來了,三人見面,比較意外。另一次,是阿寶帶了小珍進來,氣氛熱鬧,也稍微有點尷尬。四個人坐一陣,小毛就拉了滬生,走到門外說,外面走走也好,前面老虎灶,也有凳子坐。滬生說,可以。小毛說,滬生有了戶頭,也可以帶到理髮店來。滬生說,我不禁要問,啥叫“戶頭”。小毛說,就是女朋友,有了,就帶過來,理髮店比電影院,好多了,樣樣便當。滬生不響。小毛說,放心,店堂前門,只有我一把鑰匙。這幢房子的居民,夜裡習慣走後門,用不著擔心。滬生不響。

夜裡的理髮店,非常靜,樓上難得一聲拖鞋響,然後更靜,更暗。有次小毛說,姝華有信來吧。滬生說,基本不聯絡了,聽說回來過一趟,住一個禮拜,就回吉林了,人完全變了。小毛說,樊師傅講過,女人容易服水土。滬生不響。小毛說,姝華看書多,脾氣怪,回來也應該通知大家,講講談談吧。滬生說,我聽講,姝華出去一年多,就跟當地朝鮮族小青年結婚了。小毛不響。一部24路電車過去,路燈光閃一閃,兩個女青年推門進來,慌張裡,帶進一團夜風。小毛說,做啥。對方嘰嘰喳喳,謔浪笑傲,忽然不響了。小毛說,這是大妹妹,蘭蘭。大妹妹不響。也許發覺店堂裡有陌生人,大妹妹比較警惕。小毛說,這是我朋友滬生。大妹妹像是不相信,走近滬生面前看,拍了一記心口,說,啊呀,真是嚇人。

滬生起來招呼。夜色朦朧,眼前兩個女子,與記憶裡相比,個子長高了,尤其蘭蘭,路燈光照出側影,雙十年華,嘴唇輪廓,肩膀的線條,娟好照眼。小毛說,發生啥情況了。大妹妹坐到2號理髮椅子上,朝後一靠說,苦頭吃足。蘭蘭說,下午跑出去,弄到現在才回來,太倒黴了。小毛說,夜飯呢。大妹妹說,還有心思吃夜飯,根本吃不進。蘭蘭說,我已經餓了。滬生說,飯總歸要吃的,要麼,大家去“四如春”吃一點。小毛說,請這兩個人吃,等於白請。大妹妹推一記小毛說,講得難聽吧,我一直記得滬生的。

四個人出理髮店,出弄堂,走進“四如春”飲食店坐定。滬生點了兩碗小餛飩,兩客炸豬排,兩碗蔥油拌麵,逸興遄飛。店裡人少,大妹妹朝豬排上灑辣醬油,不動筷。蘭蘭吃得急,小毛與滬生吃拌麵。等吃到差不多,大妹妹說,我倒黴了。蘭蘭說,還有我。小毛放了筷子。大妹妹說,吃了中飯,兩個人出去,等走到大光明電影院門口,想不到,後面有“暗條”,結果,捉了我跟蘭蘭,關進人民廣場派出所,到現在放出來。

滬生說,平白無故捉人,不可能的。蘭蘭說,之前,我跟大妹妹一路走,背後一直有兩隻“摸殼子”盯梢,這兩隻騷男人,從餘姚路,一直盯了八九站路,緊盯我跟大妹妹,狗皮膏藥一樣,根本摜不脫,其實,我跟大妹妹一點不顯眼,後面這兩個死人,打扮比較飛,想不到,讓兩個“暗條”

發覺了,也開始緊盯不放,這就等於,路上一共六個人,前面,是我跟大妹妹,後面,兩隻騷貨,再後面,兩隻“暗條”。六個人一路走,一路盯,一路跟,我如果早點發覺就好了,等走到南京路“大光明”,黃河路口,兩個男人上來搭訕了,怪就怪大妹妹,肯定是發情了,發昏了頭,我真是不懂,後面這兩隻騷貨,啥地方好呢。大妹妹說,不許亂講,我根本無所謂的。蘭蘭說,我得不到大妹妹訊號,不曉得心相,悶頭走到黃河路口,後面上來搭訕,剛開口叫一聲阿妹。大妹妹聽到,身體就不動了。大妹妹笑說,不許瞎講,不許講。蘭蘭說,我停下來,大妹妹一回頭,就痴笑,我想不通了,吃癟了。大妹妹說,亂講,我會回頭,會這樣子笑吧。蘭蘭說,大妹妹,笑得像朵喇叭花。大妹妹說,瞎三話四,要我對陌生男人笑,我有空。蘭蘭說,笑得像朵梔子花,白蘭花,我看得清清爽爽。大妹妹說,再瞎講。大妹妹伸手就捂蘭蘭嘴巴,蘭蘭掰開大妹妹手說,真的呀,當時大妹妹看看背後的男人,笑眯眯講,叫我做啥,有啥事體呀。大妹妹急了,伸手要打。小毛說,瘋啥,讓蘭蘭講。大妹妹鬆開手。蘭蘭說,一女一男,一前一後,只搭訕了這一句,也就是證據了,兩個“暗條”,馬上衝上來,一人兩隻手,當場捉牢四個人,走,進去談談,到“大光明”辦公室裡走一趟。啊呀,上海人講,我的“招勢”,“臺型”,完全褪光了,完全坍光了,我面孔擺到哪裡去,國際飯店,大光明,包括工藝商品服務部,人本來就多,全部圍上來看熱鬧,我恨不得尋條地縫鑽進去。

小毛說,後來呢。蘭蘭說,準備到“大光明”辦公室樓上去處理,但是人人看,人山人海,六個人只能穿過南京路,直接關進人民廣場派出所。

小毛與滬生不響。飲食店外面,24路電車開過,小辮子冒出火星。小毛說,以前我一直講,天天野到外面去亂蕩,蝴蝶亂飛,肯定會出事體,不相信,現在好了,哼,總算關進老派了。滬生說,後來呢。蘭蘭說,可以問大妹妹。小毛說,大妹妹講。大妹妹說,關進老派,男女先隔開,先問名字,我當然講不出,這兩個男人叫啥,接下來,蘭蘭就說謊了,講跟我大妹妹,是普通一般的朋友,互相根本不瞭解,後來還哭,軟骨頭。蘭蘭說,笨吧,人到這種地方,就要瞎講八講,就要瞎胡搞,不可以老實,就要瞎搞三千,搞得幾隻老派,頭昏腦漲為止。大妹妹說,搞啥呢,我本來就正大光明,聽見後面有人打招呼,以為是熟人,以為是小學男同學,就算互相不認得,我跟陌生人講幾句,為啥不可以,我犯啥法。

小毛不響。滬生不響。大妹妹發呆。蘭蘭一笑說,我現在問滬生哥哥,可以吧。滬生說,問啥。蘭蘭說,我跟大妹妹,啥人更好看呢。小毛說,喂。滬生遲疑說,比較來講,大妹妹身材好,蘭蘭嘛。講到此地,已經出了問題。蘭蘭說,我為啥身材不好。大妹妹說,我難道大餅面孔,單眼皮。蘭蘭笑笑說,理髮店王師傅講,做女人,面孑L跟頭髮,最要緊。我的面孔,頭髮,滬生哥哥講講看呢。小毛喊一聲說,喂,已經搭進了老派,做了筆錄,全部忘記了,黃魚腦子。大妹妹推一記蘭蘭說,講呀。蘭蘭說,我已經講過了,講五遍六遍,一個意思。小毛說,是啥。蘭蘭說,我跟大妹妹,是正派走路,後面壞男人上來搭訕,我記性差,承認是黃魚腦子,以為是男同學,再講了,大妹妹的男同學,男朋友,加起來真有幾個班,不可能個個記得。老派昕了,臺子一拍說,喂,此地是啥地方,曉得吧。當時我一嚇,我講,此地上海南京路。老派講,南京路是啥地方,全中國流氓阿飛壞分子,全部加起來,也沒有南京路多,男流氓女流氓,此地看得多了,不要以為了不起,再好看的面孔,再登樣的打扮,此地要多少有多少,潮潮翻翻。當時我笑笑,我對老派講,是的,《霓虹燈下的哨兵》裡,流氓已經不少了,阿飛穿尖頭皮鞋,賣美國畫報,狐狸精女特務曲曼麗,胸部已經包緊,我請人民警察同志搞搞明白,我跟大妹妹,是勞動人民出身,懂了吧,三代工人無產階級,我本人,等於南京路賣花的電影演員,苦命阿香姑娘,一直受到地痞流氓的壓迫,懂了吧。

老派笑笑,鋼筆一摜,面孔一板說,裝可憐,廢話少講,不管啥阿香不阿香,今朝再講一次,男方上來搭訕,處理男方,女方如果已經笑了,已經介面,答腔了,就是生活作風不正派,必須吃辣火醬,寫檢查。滬生說,這樣講起來,如果大妹妹先搭訕,先回頭呢。蘭蘭撲哧一聲。大妹妹白了一眼說,到現在還開汽水瓶子,一點沒腦子。蘭蘭說,只有悶騷老女人,會主動開口,搭訕小男人,吃小男人的豆腐,悶吃童子雞,開這種無軌電車,性質更嚴重。小毛一悶說,啥叫童子雞,無軌電車。蘭蘭說,女大男小,亂搞關係,肯定吃辣火醬。小毛聽了不響。滬生說,對了對了,上一次我到外地出差,看見馬路佈告,槍斃四個犯人,其中一個小學女老師。蘭蘭說,為啥。滬生說,弄過幾個男小囡,吃童子雞,罪名是三個大紅字,“吸精犯”。大妹妹說,啥。滬生說,就是這三個字。這天我要回上海,外地同事講,可惜了,前幾年經常槍斃人,現在集中到秋天執行了,機會難得。我問,為啥。同事講,這是老規矩,古代叫“秋決”,春天夏天,萬物生長旺季,不可逆天行事,等草枯花謝,可以動殺機,機會太難得了,尤其槍斃女人,少見,一定留下來看。我答應了。第二天,犯人先坐卡車遊街,人山人海,人軋人。同事講,熱鬧吧,這次有了女老師,人多吧。我不響。四個犯人,四部卡車,開得慢。蘭蘭說,女老師呢。

滬生說,女老師坐第三部卡車,面孔粉嫩。同事講,大女人做了這種事體,吸了小男人陽氣,面板是又白又嫩,當時馬路上,男人全部看呆了,全部不響,幾個老太婆,老阿姨,一路看,一路跟,一路跳腳罵,但是卡車高,有警衛,只能跳跳罵罵,無啥辦法,大家跟到荒灘旁邊,人流隔開,午時三刻,犯人五花大綁,遠遠一排跪下來,胸前掛牌子,頭頸後面,插老式長條牌子。蘭蘭說,啥。小毛說,古代規矩,殺頭,有人拉了辮子,刑牌一抽,一刀斬下去。大妹妹說,我嚇了。滬生說,現在規矩,比古代多加一塊牌子,前掛後插,一式一樣,寫了“吸精犯”大紅字,打了大叉,遠看過去,女老師面孔雪白,特別顯眼,前後見紅,像已經斬了一刀,前後出血。大妹妹說,太嚇人了,不要再講了。小毛說,這是古代規矩了,據說死犯名字有德,壽,文,不許用,要改字,然後午時-N,陽氣最旺,壓得住陰氣,上刑場,女人頭髮揭了魚膘膠水,插一朵紅綾花。大妹妹說,為啥。小毛說,鬢髮不會亂,看得見頭頸,花等於是做記號,頭斬下來也整齊。蘭蘭說,我發抖了,後來呢。小毛打斷說,後來呢,後來呢,啥叫槍斃犯,就是乓的一響,家屬付一角五分子彈費,56式7.62普通彈,行刑之前,命令犯人張開嘴巴,子彈後腦打進,嘴裡穿出,跟古代一樣,十二點鐘一定要死。大妹妹不響。蘭蘭說,我如果看到,要發瘋了。小毛一敲臺子說,我也要瘋了,“大光明”捉進去的事體,講了半天,也講不清爽,結果到底呢,講呀。大妹妹笑說,笨吧,結果就是,我又哭又吵,老派吵昏了頭,抄了我名字地址,讓我跟蘭蘭,寫檢查,兩個人拿了紙頭,兩支圓珠筆,悶到小房間裡寫,蘭蘭平時,櫻桃真會翻。滬生說,啥。大妹妹說,櫻桃就是嘴巴,這也不懂。小毛說,哼。大妹妹說,真要蘭蘭寫字,就呆了,根本文理不通。我是寫了一行字,心裡就氣,覺得實在冤枉。後來,老派走進來一看,冷笑講,果然,聰明面孔笨肚腸,好了,天也不早了,先回去,寫了明早送過來。所以,我就來尋阿哥了。小毛說,啥意思。大妹妹說,啥人肯幫我呢,根本寫不出來,古代古文書,阿哥看得最多,幫幫忙好吧。小毛不響。大妹妹說,滬生阿哥,肯不肯幫蘭蘭,就要看蘭蘭本事了。蘭蘭聽了,腰身一軟,發嗲說,只要滬生哥哥肯寫,我樣樣答應。小毛說,既然如此,吃點心的鈔票,先交出來再講。大妹妹跳起來說,怪吧,也太小氣了吧,男人對女人,可以講鈔票吧,十三。滬生說,算了,小毛就寫吧,我也寫一張草稿,讓蘭蘭拿回去謄清爽,早一點有個了斷。大妹妹笑了。蘭蘭看看滬生,滿眼感激。夜已經深了,西康路越來越靜。滬生到賬臺上,借了一支圓珠筆,拆開飛馬牌香菸殼子,到“四如春”的白木檯面上,寫“個人深刻檢查”。

有一次小毛說,大妹妹跟蘭蘭,就是上海人講的“賴三”。滬生說,不會吧。小毛說,二樓爺叔講的。滬生說,登出了上海戶口,大妹妹斷了活路,心裡悲,嘻嘻哈哈,到處亂跑,但“賴三”這兩個字,不可以隨便講,我也聽不懂。

小毛說,二樓爺叔拆過字,“三”,就是1960年困難階段,小菜場附近,有一種隨便的小姑娘,做皮肉生意,開價三塊人民幣,外加三斤糧票,當時,一般工人平均月工資,三十元上下,定糧三十斤,鈔票加糧票,等於十分之一,代價不小。因此,這種女人就叫“三三”,也叫“三頭”。滬生說,“賴”呢。小毛說,有一種雞,上海人叫“賴孵雞”,賴到角落裡不肯動,懶惰。女人發嗲過了頭,上海人講,賴到男人身上,賴到床上。混種鴿子,上海叫“賴花”。欠賬不還,叫“賴賬”。賴七賴八,加上“三三”,就叫“賴三”。滬生說,頭一次聽到。小毛說,“文革”剛開始,馬路上出來一批新“賴三”,就是父母不管的女學生,跟男學生到處招搖,穿黃軍褲,跳“忠”字舞,講起來革命,順便就亂搞。滬生不響。小毛說,大妹妹跟蘭蘭,是再後來的一路的小“賴三”,又懶又饞,要打扮,天天蕩馬路,隨便讓男人盯梢,跟“摸殼”男人,七搭八搭,喜歡痴笑。滬生說,為啥叫“摸殼”。小毛說,就等於以前的阿飛,留J勾鬢角,黑包褲,市裡的跳舞場,溜冰場早就取締關門,只能到馬路上,做“馬浪蕩”,養鴿子朋友懂的,雄鴿子要“盯蛋”,雌頭前面走,雄頭後面盯,走也盯,飛也盯,盯到雌頭答應為止,這是二樓爺叔講的,這就叫“盯賴三”,或者“叉賴三”。“賴三”前面走,“摸殼”後面盯,搭訕,這個過程,也叫“叉”。滬生說,為啥呢。小毛不耐煩說,打麻將,上海叫“叉”麻將,為啥。滬生說,不曉得。小毛說,“叉”就是用手,亂中求勝。

因此這種男人,就叫“摸殼”,“摸殼子”,“摸兩”,“摸亮”,全部是用手,懂不懂。滬生說,我聽弄堂小囡唱,三三“摸兩”,摸到天亮,啥意思。

小毛說,滬生猜呢。滬生說,我哪裡曉得。小毛說,二樓爺叔講了,也就是以前的“三三”,打了一夜的麻將,手裡一直捏了聽牌,“三三”一直想自摸。比如,一直準備單摸兩筒,但摸來摸去,摸到了天亮,一直摸到兩萬,意思就是,白辛苦一場。我當時聽了不響,理髮店劉師傅講,二樓爺叔是瞎講了,“摸兩”,就是兩摸,一直摸到天亮了,也叫“摸亮”,懂了吧,兩個人做了生活,男女事體,總是夜裡到天亮,要靠兩個人來辦,兩個人動手,天就亮了,懂吧。滬生說,講這種男流氓,講了半天,為啥叫“摸殼”,“殼”是啥意思。小毛說,就是蚌殼呀,總懂了吧。

有一天上班,阿寶發覺5室阿姨眼泡虛腫,面色不對。後來得知,機修工黃毛,接到厂部命令,調回楊樹浦分廠上班了。黃毛家住楊浦區高郎橋,上班方便了,但如果再趕到曹楊來,路程就遠了,除非廠休。果然,以後黃毛只來過一次,不是同事,見面就像客人,與5室阿姨講了幾句,兩人到衝床後一看,立刻就走出來了。一個新調來的機修工,已取代黃毛的位置,衝床後面已經改了格局,擺了一把椅子,一隻熱水瓶。

從此以後,黃毛就不再來了。5室阿姨是兩點一線的女人,平時從不出門。一個休息天下午,阿寶看見5室阿姨匆匆從外面回來,神色沮喪,一句不響,悶頭做家務,後來打小囡,罵了半個鐘頭,平時上班,絲毫不見笑容。一直到初秋,5室阿姨恢復了平靜,看見阿寶,像以前一樣笑笑。一次5室阿姨說,阿寶跟小珍,合得來對吧。阿寶說,是吧。5室阿姨說,還裝糊塗,夜裡跟小珍出去過幾趟,阿姨全曉得。阿寶不響。

當時小珍讀技校,即將畢業了。有一次,阿寶到曹家渡44路車站,等到了小珍,兩個人到附近吃雞鴨血湯。小珍說,5室阿姨,一直想搭訕我。

阿寶說,是吧。小珍說,講我家務做得太多了,還問我爸爸的情況。阿寶說,阿姨是熱心人。小珍說,我姆媽過世,已經五年了,真不曉得我爸爸要不要再討女人。阿姨勸我講,如果有了新姆媽,我的家務,就可以有分擔,阿姨手頭,有一個圉棉六廠女工,相貌和善。阿寶說,這可以呀。小珍說,我不歡喜。阿寶不響。

小珍爸爸,是三官堂橋造紙廠的工人,瘦高身材,平時見鄰居,包括阿寶,一聲不響,百事不管。此刻,革命形勢已經緩和不少,阿寶爸爸已經不掛認罪書,不掃地,但仍舊算反革命。小珍爸爸明知阿寶與小珍來往,一直保持沉默。男人的態度冷淡,女人容易注意。鄰居女人,包括小阿姨,全部覺得,小珍爸爸脾氣特別。5室阿姨說,小珍的爸爸,據說只喜歡過世的老婆。阿寶不響。5室阿姨說,阿寶,幫我一個忙,我準備為小珍結一件絨線背心,代我去講。阿寶說,講啥呢。5室阿姨說,家務方面,我可以做小珍的姆媽。阿寶說,這好像。5室阿姨說,我做小珍的阿姨,這樣講總可以吧。阿寶點點頭。此後,5室阿姨一到工間有空,悶頭結絨線,毛腈混紡開司米,三股並一股,結得快極,5室阿姨講,正規工廠,女工一樣呀,只要有一點點空,馬上躲進更衣室裡結絨線,裡面全部是女工,全部是棒針聲音,如果是粗絨線,快手,兩個鐘頭結一兩。阿寶不響。一個多禮拜後,5室阿姨拿出一隻牛皮紙包,塞到阿寶手裡說,談女朋友,要記得送禮物。阿寶拆開紙包,一件米色細絨線雞心領背心,胸前結出兩條絞蓮棒,均勻服帖。阿寶說,贊。5室阿姨說,去送呀,讓小珍歡喜。阿寶說,為啥我去送。5室阿姨說,鄰里隔壁,嚼舌頭的人多。阿寶不響。一天早上,阿寶與5室阿姨出門上班,見小珍從樓上下來,黑顏色布底鞋,白襪子,咖啡色長褲,白襯衫,米色背心,一個清清爽爽,規規矩矩女學生。阿寶與5室阿姨停下來欣賞。

小珍經過5室阿姨身邊,低頭說,謝謝阿姨。5室阿姨說,不謝。兩個人靜看小珍轉身,慢慢離開。5室阿姨說,小珍越來越好看了。阿寶說,背心的尺寸,啥地方弄來的。阿姨說,我的眼睛,就是一把尺。阿寶不響。一件背心,附加細密的心思,5室阿姨與小珍的關係進了一步。

接下來,阿姨開始做紅娘,兩張女工的照片,經過阿寶,傳到小珍手裡,一張,年齡三十九,圓端面孔,大隆機器廠車工,身邊有一個小囡。小珍覺得,有小囡不礙,但是女工眼睛下面有三粒哭痣,相貌不合。另一張,年齡四十一,中山橋紡機廠裝配工,單身離異,面相善靜。小珍收下來,答應跟爸爸提。幾天後,小珍說,爸爸一聲不響,講了幾次,只好算了。

阿寶接過照片說,明白了。小珍說,阿寶真怪,喜歡做媒人。阿寶說,是5室阿姨意思呀。小珍說,我姆媽,比照片裡這種女人,漂亮多了。阿寶說,5室阿姨,應該是見過的。小珍說,我是講照片,我姆媽二十四歲一張照片,單獨擺一隻照相架,鄰居房間,一隻照相架,要擺十幾張小照片,完全兩樣。阿寶不響。當時很少有鄰居去小珍家,只有l室的好婆,見過照片,二十四歲的小珍娘,穿一套洋裝。5室阿姨說,不可能的,好婆眼花了。阿寶說,我小阿姨講,小珍娘,等於電影明星黎莉莉。

5室阿姨說,也有人講,像阮玲玉,結果呢,全部是好婆亂講,小珍娘再好看,總歸是手帕三十七廠女工對吧,女工跟電影明星,可以比吧。阿寶說,反正我相信,小珍娘好看。

有天吃了夜飯,阿寶與5室阿姨,走進樓上小珍的房間。小珍爸爸與小強做中班,房裡就是小珍。10室是南北狹長房型,一隔為兩,後面是小珍小強的雙層床,前間裡有一隻大床,傢俱簡單。5室阿姨走到前間,一眼看見了大床板壁的照相框。照片裡的女人,短髮,杭線縐的大襟衣裳,髮髻端麗,相貌周正,表情有味道,眉頭間有淺淺的“幾”字,一點婉妙,眼睛是笑的。阿寶覺得,與傳說的美女比,有距離,確實也算好看。小珍說,我姆媽好看吧。阿寶說,好看。5室阿姨說,登樣的,眼睛好看。小珍滿意了。5室阿姨看看周圍說,小珍爸爸照片呢。小珍說,爸爸不好看。5室阿姨摸一摸大床的被褥,嘆氣說,天還沒冷,已經用八斤棉花胎了,窗簾也不裝,男人就是男人。講到此地,樓下小阿姨喊,阿寶,下來揩面。阿寶就走了。這天夜裡,阿寶長了見識,女人之間一提家務,話題是無底洞,阿寶徹底喪失興趣,就此再不上樓。事後得知,這個夜裡,5室阿姨幫小珍整理房間,絎了幾條被頭,裝窗簾布,手腳極快,忙到十點一刻才下來,期間,小珍翻箱倒櫃,樣樣拿出來顯寶。5室阿姨揀出幾團舊絨線,一條小珍爸爸的破絨線褲,準備去結。

一月後的某天夜裡,阿寶,小珍,5室阿姨,到三官堂造紙廠大門口,去等小珍爸爸,然後,一同去附近光復西路蘇州河旁邊,介紹女朋友。這個活動,阿寶不願參加,但小珍一定要阿寶陪,小珍其實也不想去。5室阿姨認為,一個已婚女人,夜裡與小珍爸爸單獨到外面碰頭,尤其夜裡,萬一有人看見,比較難聽。小珍只能答應。阿寶說,為啥不請女方,直接等到造紙廠門口。小珍說,女方架子比較大,工廠門口,影響也不好,因此約到朝南的蘇州河旁邊等,如果阿姨與爸爸,夜裡單獨立到蘇州河旁邊,墨齪烏黑的地方,不像樣的。阿寶說,我不去。小珍說,阿寶就是不好,一定要陪我,不許偷懶。阿寶說,5室阿姨太熱心了。小珍說,熱心有啥不好,我對爸爸講了,阿姨比我親阿姨還親。爸爸不響,看不出是開心,還是不開心。阿寶只能答應。到了這天夜裡,5室阿姨打扮登樣,藏青卡其兩用衫,中長纖維褲子,接近車間女幹部。

三個人到造紙廠大門口,燈光昏暗,小珍爸爸一身工作服,走出廠門,朝5室阿姨點點頭。傳達室裡有人喊,長腳。小珍爸爸不睬,四個人朝南走。5室阿姨說,長腳是啥人。小珍爸爸不響。5室阿姨說,腳真是長,兩斤絨線也不夠。四個人朝南走了不遠,是光復西路蘇州河邊,對面是曹家渡,密密層層的瓦片房頂,昏暗繁複的燈火,兩岸停滿大船小船,眼前多數是稻草駁子,有幾條還沒卸清,一船半船的厚稻草,暗裡是灰白顏色。有一垛稻草上,立有兩隻草狗。空氣與風裡,是稻草氣味,工廠紙漿的酸氣,蘇州河本身的腐爛味道,幾種氣味時而分開,露出稻田的泥土氣。光復西路狹小,一路的街面民房,一層一層黑瓦,昏暗潮溼。

屋脊後面,是造紙廠無數大型稻草垛,古堡一樣四方疊角,一座一座,無人無聲,如果是大太陽的白天,每一座金光鋥亮,現在一律灰白,灰黑顏色。小珍跟5室阿姨講個不停。阿寶靠緊河堤,旁邊是小珍爸爸,電線杆一樣立直。過了十分鐘,小珍爸爸開口說,要等到幾點鐘。阿寶一嚇,小珍爸爸的聲音,接近金屬質地的喉音,極具磁性。鄰居多年,想象不出會是這種陌生效果。5室阿姨輕聲說,爺叔,不急的,人立刻就來了,我現在就去看。5室阿姨順河堤邊走過去,背影看得出,5室阿姨的腰身,腳步,女人味道十足。過了幾分鐘,5室阿姨從小弄堂裡領了一個女人過來,帶到大家面前。阿寶跟小珍先是一驚。來人是滾圓面孔,頭髮剛用火鉗卷燙,一隻一隻圓圈。五短身材,眉眼倒是可以,也許是場所不適,比較暗,又靠近駁船,面孔有蘇州河的黑氣。女人說,這位男同志,長腳螺絲釘,長是真長。女人的聲氣,銀鈴一樣脆,黑暗裡出現一塊手絹,咯咯咯笑了幾笑,手絹動了一動。5室阿姨說,這位女同志,是我的過房阿妹,附近順義村米店的店員。這位阿哥,男同志,隔壁造紙廠的工人。兩位先隨便談談。小珍爸爸一動不動。5室阿姨說,阿寶,小珍,陪阿姨去曹楊路辦事體。三人剛要走,小珍爸爸說,我先走了。5室阿姨說,做啥,請假兩個鐘頭,急啥。小珍爸爸說,我要走了。小珍爸爸乾巴巴講了這一句,回頭就走。四個人全部呆了。小珍爸爸走了幾步,又回來,對5室阿姨說,謝謝。然後大步流星,越走越遠。滾圓女人停了一停說,搞啥名堂,死腔,真一副死腔。5室阿姨失望說,這是為啥呢。滾圓女人說,算了,我如果曉得,這是造紙廠的男人,根本不會來,這種斷命的紙漿味道,我從小聞到現在,還不夠,夜到床上,我每趟還要抱緊一個紙漿男人做生活,我是行不消的。5室阿姨低聲道歉,陪女人順河堤走一段,一直送回前面的小弄堂裡。這天夜裡,阿寶印象最深的,是夜氣裡的蘇州河,墨沉沉的水,星空遼落,燈火無語,包括面孔,聲音。小珍靠近阿寶身邊,一直是笑。5室阿姨如釋重負說,紅娘不容易做呀,鞋底跑穿,嘴巴講破,也難成一對好姻緣。三個人離開蘇州河,5室阿姨剛來時的緊張表情,迴歸了穩健,哼了幾句紹興戲。就此以後,小珍與5室阿姨的關係,更近了一步。以後幾周,每逢小珍爸爸與小強做中班,5室阿姨就到小珍房間裡坐。直到有天夜裡的八點多鐘,樓上忽然大吵大鬧,轟隆一聲巨響。鄰居全部跑出來看,走廊裡,樓梯上,大門口,全部是人。5室阿姨急急忙忙從10室裡逃出來,頭髮散亂,胸口紐錯,拖了鞋爿,踢踢踏踏下樓梯,鑽進自家房間。樓上10室的房門,乒乒乓乓,開開關關。忽然,小珍爸爸喉嚨一響,雖然悶於房間之內,語焉不詳,金屬聲音還是刺穿了“兩萬戶”的屋頂,一把一把鋼刀,然後,一切靜下來,聽著,珍嚶嚶嚶窮哭。阿寶想上去看,小阿姨拉緊說,不許上去,快進去。第二天清早,阿寶一家吃早飯。小阿姨進來說,我聽2室嫂嫂講,昨天夜裡,樓上闖窮禍了。阿寶娘說,為啥。小阿姨說,5室阿姨,最近一直到10室裡去坐,昨天夜裡,先是跟小珍講講談談,小珍聽收音機,5室阿姨講,夜裡吃了一點桂花酒,精神有點倦,坐到小珍爸爸的床沿旁邊,後來就靠下去,然後擺平,然後,蓋了被頭。有這種事體吧,想不到,造紙廠鍋爐大修,中班提早放工。小珍爸爸回進房間,看到5室阿姨枕了自家枕頭,被頭蓋緊,眼睛閉緊,旁邊板壁上,自己老婆的大照片,翻到了背面朝外,氣昏了,隨手一拖被頭,要死了,被頭裡面,5室阿姨一絲不掛,赤膊赤屁股,有這種下作女人吧。小珍當場嚇煞。

小珍爸爸一隻凳子摜到地板上,凳腳摜斷,馬上叫5室阿姨滾出去,打了小珍一記耳光。聽到此地,阿寶父母吃了一驚,阿寶放下筷子。也就是此刻。房門轟隆一響,撞開,小珍爸爸頂天立地走進來,嚇得阿寶全家立直。小阿姨說,10室爺叔,做啥。小珍爸爸頓了一頓,喉嚨一響說,從今朝開始,阿寶不許再跟小珍來往,如果不聽,不要怪我踏平4室房間,敲光4室一家一當,我講得到,做得到。講完了這句,低頭出去。

隔壁就是5室。小阿姨立刻關緊房門,只聽到外面轟隆一聲巨響,天花板落灰塵,隔壁5室房門踢穿。5室阿姨大哭小叫,聽不出小珍爸爸講啥,當時昌發已經偏癱,發音不全,只聽5室阿姨窮喊。房門再是一響,徹底安靜了。全家不響。阿寶爸爸拈起一根筷子,指指阿寶的頭說,我的事體還不夠多,還不夠煩,吃了飯,先抄三百遍毛主席語錄,我再算賬。簡直是昏頭了。阿寶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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