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阿寶說,我想去香港,將來做貿易。阿寶爸爸說,資本主義一套,碰也不許碰。阿寶說,我想做。阿寶爸爸說,不可能的。阿寶說,居委會里,已經做加工貿易了,每個老阿姨領一把切菜刀,擺一盆水,山芋削皮切塊,浸到水裡,出口日本。阿寶爸爸說,私人不可以做,集體可以。兩人講到此地,外面敲門。小阿姨開了門,進來兩女一男,三個年輕人。

男青年戴眼鏡,看了看說,是阿寶爸爸吧。阿寶爸爸說,我是。男青年看看阿寶說,這位是阿寶。阿寶說,是的。男青年說,我是雪芝的哥哥。

男青年指一指後面兩個戴眼鏡的女青年說,這兩位,是雪芝的姐姐。阿寶爸爸說,啥事體。男青年說,阿寶先回避可以吧。阿寶爸爸說,此地樣樣可以講,不需要保密。男青年說,我是來表個態,阿寶跟我妹妹雪芝,談了戀愛,我父母,五個兄弟姐妹,全部不同意。阿寶爸爸看看阿寶說,又談戀愛了。阿寶不響。阿寶爸爸說,談了多少時間。阿寶說,一年半。阿寶爸爸說,三位的來意,我覺得有點滑稽。男青年說,作為阿寶的家長,應該管一管。阿寶爸爸說,雪芝哥哥看上去,是讀書人,哪裡一屆的。男青年說,高中六七屆,安徽插隊。阿寶爸爸說,兩位妹妹呢,好像雙胞胎。留辮子女青年說,對的,初中六八屆,我兩個姐姐,也是雙胞胎,高中六八屆。阿寶爸爸說,父母不容易,長兄是六七屆,先分配到外地,接下來,四個妹妹六八屆,一片紅,按照當時政策,全部下鄉。男青年說,是的。阿寶爸爸說,雪芝是最後一個小妹妹,留上海。男青年說,剛剛講到滑稽,有啥滑稽。阿寶爸爸說,現在可以考大學,是不是準備參加考試。男青年點頭說,按政策剛剛回上海,我一直溫習功課,幾個妹妹也有準備。阿寶爸爸說,讀了書,可以改變命運。男青年說,這是我個人問題,跟這次談的內容,有關係吧。阿寶爸爸說,相當有關係,一個家庭直到現在,五個務農青年剛剛回上海,是啥概念。男青年說,我不曉得。阿寶爸爸說,是家庭成分關係吧,革命幹部,革命軍人家庭不提,如果是工人階級,貧下中農成分的青年人,前幾年,起碼上調做工,回城一到兩個,我講得對吧。男青年惱怒說,成分好壞,跟雪芝阿寶的事體,毫無關係吧。阿寶爸爸說,成分不好,尤其地主出身,包括資本家出身的子弟,容易受封建腐朽思想影響,老一輩主張包辦婚姻,這是歷史原因,幾個準備考大學的年輕人,為啥還有封建思想,干預妹妹戀愛。男青年不響。阿寶爸爸說,現在,我出一道高考複習題,請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解釋,封建統治階級,干擾男女自由戀愛具體方式,是啥表現,答一答看。青年人一呆。阿寶爸爸說,阿寶與雪芝,是正常戀愛,啥人也不便管,我也管不著。女青年說,講這句就可以了嘛,前面兜來兜去,啥意思。男青年手朝地下一指說,講到成分好壞,此地是啥底牌,我已經到新村居委會調查過了,此地,是反革命家庭,勾結日本人國民黨的反動家庭。阿寶爸爸說,隨便講。阿寶說,已經平反了,懂吧。青年冷笑說,跟我妹妹七搭八搭的階段,是歷史反革命成分階段對吧。阿寶爸爸一笑。男青年說,住這種垃圾地段,垃圾房子的人,里弄加工組的人,如果不是看中安遠路新式里弄房子,看中我妹妹全民單位,會跟我妹妹談,笑話。阿寶爸爸說,好了,多講毫無意義,我最後噦嗦一句,本人就是大資本家出身,只是,我永遠看不起資本家,不會用房子地段權衡感情,懂吧。男青年不響。阿寶爸爸說,回去好好複習,就算考進了大學,個人素質,真跟考試關係不大,也真不容易提高,讀大學,不是到“大德浴室”裡漶浴,身上老垢齷齪,一般的藥水肥皂,不容易弄乾淨,這要警惕了。兩個女青年立刻朝外面走,拖了男青年一把說,十三點,神經病。小阿姨說,嘴巴清爽點,考大學,屁灶經,考野雞大學,狗屁大學。三個人離開。阿寶爸爸不響。小阿姨說,阿寶。阿寶不響。小阿姨說,不要難過,爸爸事體已經解決,房子馬上要解決了,姐夫對吧。阿寶爸爸說,皋蘭路房子,屬於房管所,如果要搬,可能搬其他地方。小阿姨說,思南路老房子,姐夫應該有份的。阿寶爸爸說,毫無興趣。小阿姨不響。阿寶爸爸說,如果阿寶想結婚。阿寶說,這越講越遠了。阿寶爸爸說,也是現實,談戀愛,就是為結婚嘛。阿寶說,我哪裡想過。阿寶爸爸說,房子是緊張,也許,我會分到房子,但不一定寬舒,因此阿寶要考慮明白,如果是跟這位小妹妹結婚,如果是住進這種人家的房間裡生活,還有啥味道。阿寶不響。

滬生接到阿寶的電話,打算來武定路住幾天。滬生說,可以呀,滬民長住溫州,阿寶如果是領雪芝過來,我可以騰出一間。阿寶說,開啥玩笑,是我一個人來。當天夜裡,阿寶到了武定路,發覺房間已經整理過了,滬民的床鋪特別乾淨,端端正正擺一對枕頭。滬生笑笑說,備戰備荒為人民,領袖語錄。阿寶說,滬民情況好吧。滬生說,認得一個溫州女人,大半年不回上海了。阿寶說,父母有訊息吧。滬生搖搖頭。兩個人靠近朝南窗。滬生說,據說政策會寬鬆一點,可以允許家屬去探視了,也許會放出來,但不可能平反。阿寶不響。滬生說,我不禁要問,一場革命,就有一批犧牲品,革命一場接一場,犧牲品一批壓一批。阿寶說,中國文字嘛,最有巧嵌,有的人,是犧牲,有的人,是犧牲品,多一個字,意思就不一樣,我爸爸一輩子,是犧牲品,還是犧牲,還真講不明白。

滬生說,一個公民的自由,以另一個公民自由為界限。阿寶說,《九三年》的句子。阿寶不響,翻翻床頭幾本破書,地上有拉德公寓帶來的舊收音機,捻開一聽,《二泉映月》。調臺,電視劇錄音剪輯《大西洋底來的人》。再調,彈詞開篇《蝶戀花》,餘紅仙唱,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結尾的“雨”,一直雨下去,雨雨雨雨雨,彎彎曲曲,綿綿不絕。滬生過去,嗒的一關,房間裡冷清。兩個人憑窗南眺,夜風送爽,眼前大片房頂,房山牆,上海層層疊疊屋瓦,暗棕色,暗灰,分不出界限,一直朝南綿延,最後純黑,化為黑夜。附近人家竹竿上,幾條短褲風裡飄,幾對灰白翅膀,遠處的南京西路,從這個方位看,燈火暗淡,看不見平安電影院的輪廓線,懷恩堂恢復了禮拜,不露一點光亮,只有上海展覽館,孤零零一根蘇聯式尖塔,半隱夜空,冒出頂頭一粒發黃五角星,忽明忽暗。阿寶說,我暫時住一個禮拜。滬生說,儘管住,時間不早,先隨便吃一點。兩個人下了樓,走到西康路附近,一家飲食店坐下來,點了幾隻澆頭小菜,三瓶啤酒。滬生說,身邊有父母,還有啥矛盾,吵啥呢。阿寶說,是別人上門來吵,我只能逃。滬生說,啥。阿寶說,政府落實資本家政策了,發還抄家資金,我的大伯小叔,為了分家產,吵到鴻興路,吵得我祖父頭脹,逃到了曹楊新村,房間裡打地鋪,我也只能逃,等於避難。

滬生不響。兩個人吃悶酒,阿寶再叫兩瓶啤酒,想不到眼前一亮,蘭蘭走進了飲食店,渾身香風,阿寶一呆。滬生看手錶說,遲到兩個鐘頭了,還來做啥。蘭蘭笑笑,身上山媚水嬌,一件緋紅四貼袋收腰小西裝,金邊包紐,內裡一件肉桂色圓領彈力衫,玄色踏腳褲,腳下一雙嫣紅漆皮金跟船鞋。滬生說,忙出忙進,像捉“落帽風”,準備到哪裡一天為止。

蘭蘭笑說,差不多了。阿寶說,長遠不見,新娘子一樣了。蘭蘭說,阿寶太壞了,見了面,閒話裡就鑲骨頭。滬生說,先坐。阿寶倒了一杯啤酒。

蘭蘭坐下來。滬生說,讓香港人一弄,女人就像花瓶。蘭蘭拍一記滬生說,難聽吧。滬生說,具體時間呢。蘭蘭說,酒水定到下個禮拜,先拍照。滬生說,人民照相館。蘭蘭說,是到靜安公園,拍彩照,香港特地帶來了富士彩卷,比上海便宜,顏色好。阿寶說,越聽越糊塗,啥香港,酒水。滬生不響。蘭蘭吃了一大口啤酒。滬生說,蘭蘭自家講。蘭蘭看看手錶說,雪芝一定講過了,有啥可以多講的。阿寶不響。蘭蘭忽然低鬟說,好像我開心一樣,我是怨的。阿寶說,我跟雪芝,長遠不聯絡了。

蘭蘭說,難怪前天看見雪芝,一聲不響的樣子。阿寶說,我跟雪芝,準備結束了。蘭蘭說,啊,這不可以。滬生說,風涼話少講。蘭蘭摸一摸滬生的手背說,滬生,開心一點好吧。滬生不響。阿寶再叫兩瓶酒,蘭蘭一杯吃盡,意態婉孌,面孔泛紅,看了一眼手錶,也就立起來。蘭蘭說,不好意思,先走了,下禮拜我擺酒水,阿寶帶雪芝一道來,滬生,是必須來。滬生說,再講。阿寶說,啊,下禮拜。蘭蘭起身,朝阿寶笑笑,一團紅光,走出飲食店。兩個人看蘭蘭的背影。滬生說,我以為,雪芝早就告訴阿寶了。阿寶不響。滬生說,我跟蘭蘭,徹底結束了。阿寶不響。

滬生說,自從搬出拉德公寓,蘭蘭娘變了面色,一直到處託人,介紹香港女婿,上個月,香港男人來了,其實,也就是新界加油站的工人,但一般上海人講起來,香港總歸有面子。阿寶不響。滬生說,蘭蘭再三問我,只要我反對,堅決不談,如果我同意,就跟香港人接觸,包括結婚。阿寶說,小姑娘有良心。滬生說,啥叫良心,蘭蘭到我房間裡哭了兩趟,哭歸哭,我心裡明白,香港比上海好,我理解,人往高處走,是應該的,結果,蘭蘭見了香港男人兩次,也就登記了。阿寶說,後來呢。滬生說,後來就是現在,剛剛看見吧,忙進忙出,預備結婚,蘭蘭娘還想請我去吃囂酒,笑話吧。阿寶恍惚說,如果雪芝,也這樣問我,就好了。滬生說,家庭不同意,雪芝可以講啥呢。阿寶說,雪芝一直不響,不表態。滬生說,熱水瓶,外冷裡燙。阿寶不響。兩個人講講談談,直到飲食店關門。兩個人慢慢走回來,滬生說,莫干山路有壞訊息,據說小毛的老婆,去年過世了。阿寶不響,感覺有點頭昏,靠到梧桐樹上。滬生說,人生是一場夢。阿寶不響。滬生說,每次提到小毛,阿寶總是懶洋洋。阿寶不響。

滬生說,講講看呢。阿寶一笑說,我一無所知,倒是昨天,小阿姨悄悄告訴我,我以前常到大自鳴鐘理髮店,跟滬生,小毛,小珍,大妹妹,蘭蘭來往,包括我跟雪芝所有來往,有一個人,全部明白。滬生說,啥人。阿寶說,猜猜看。滬生說,5室阿姨,還是小珍爸爸。阿寶說,不可能。滬生說,是雪芝爸爸,騎腳踏車,尋了半個上海,最後尋到曹家渡吃飯散場,盯功了得。阿寶嘆息說,這個人,不是別人,是我爸爸。滬生驚訝說,啊。阿寶說,當時我所有的活動,我爸爸全部瞭解,基本親眼所見。滬生說,啊。阿寶說,做情報出身,出門盯一個人,瞭解一樁事體,熟門熟路。滬生不響。阿寶說,有一段時期,爸爸經常跟蹤我,因此親眼看我走進理髮店,看我跟小毛亂講,看我嘻嘻哈哈,帶小珍進出弄堂,包括後來,我陪雪芝來回乘電車。滬生說,還有這種爸爸呀,簡直是密探,包打聽嘛。阿寶說,表面上一聲不響,直到昨天,小阿姨聽見爸爸議論,馬上告訴我的,太狼狽了。滬生不響。阿寶說,有啥還可以講呢。滬生不響。這天夜裡,兩個人一路無話,回到武定路,滬生就寢,阿寶借了酒興,湊近檯燈,寫了一封信:雪芝你好。我今天見到滬生了,也是才知道,蘭蘭和一個香港人,準備結婚了。我難免想到滬生和蘭蘭的往事,也想到我們的往事,男女到了最後,只能面對現實,會有各種變化,是正常的,現在,滬生和蘭蘭分手了,我們的關係,也應該結束了,不必太難過,這句話,也是對我自己講的,曾經的回憶,我記在心裡,祝一切順利。阿寶叄某日下午,阿寶剛走進曹楊新村大門口,小珍趕過來說,阿寶,大伯伯跟一個陌生男人窮吵,敲碎了玻璃窗。阿寶跑進房間,果然兩扇窗玻璃敲光了,小阿姨打掃碎玻璃。大伯走來走去,中山裝筆挺,胸口少了兩粒紐扣。小叔已經走了。婊婊低頭悶坐,祖父靠在床上,兩眼閉緊。

大伯慢吞吞說,阿寶來了。阿寶不響。大伯說,剛剛差一點出了人性命,有一個壞人,差一點敲煞我。阿寶說,敲玻璃窗做啥,落雨哪能辦。

大伯慢吞吞說,這叫狗急跳牆,為一點鈔票,小叔叔先敲我,再敲玻璃窗。阿寶不響。窗子外面,鄰居探頭探腦看白戲。小阿姨說,走開好吧,有啥好看的。祖父嘆氣說,我是老來苦呀。小阿姨說,等於是逆子,不管高堂死活,獨吞財產,欺負弟妹,眼裡只有銅鈿鈔票。大伯說,喂,一句不響,人會變啞子吧,這事體,外人少管。小阿姨說,我自家人,完全可以管。大伯說,快點去燒飯。小阿姨說,哼,現在有鈔票,做大佬倌了,脫落藍衫換紅袍,山清水綠,吃飯要求高,此地不再供應,請到曹家渡狀元樓,吃館子去。大伯笑說,小阿姨燒的小菜,我哪裡會忘記。小阿姨說,再燒有用吧,吃心太重,全雞全鴨,統統吃獨食,我是嚇的。大伯說,十三。小阿姨說,吃吃白相相,混了一輩子,胃口撐大,要傷陰騭。

大伯慢吞吞說,小阿姨,政策懂吧,我爸爸這把年紀,上面落實政策,當然籤我名字,政府定的,不是我。婊婊說,公平吧。小阿姨說,自稱好,爛稻草,一輩子伸手用鈔票,看老頭子面色,真正資本家,是床上這隻老頭子。大伯不響。身邊的婊婊說,還想做思南路大房東,弟妹全部做房客,笑話,我要申訴的。大伯慢吞吞說,劃成分,只有資本家一檔,哪裡有小開的稱呼,我當然算資本家,吃足資本家苦頭,現在享資本家福,應該吧,完全應該,眼睛不要紅。婊婊說,好意思講的,幫爸爸賺過一分銅鈿銀子,做過一筆生意吧。大伯立起來說,好了好了,總數目,我再退一步,我拿八成半,總可以了吧。婊婊說,熱昏頭了,我跟小阿哥,一定鬥到底的。大伯慢吞吞說,思南路房子歸還,房契當然寫我名字,弟妹住進來,不交一分房鈿,總可以笑眯眯了。娥婊跳起來說,這場官司,非打不可了,銀箱鑰匙,思南路房契,樣樣是爸爸的。大伯說,我奉陪。祖父坐起來說,不許再吵了,現在先講,一共多少數目。大伯說,還能有多少呢。祖父說,多少,講呀。大伯不響。祖父說,逆種。大伯說,抄走的黃金,跟當初官價回收黃金,價格一樣,兩塊左右一克,一兩黃金三十二點五克,十六兩制。祖父說,這我曉得。大伯說,現在落實政策,照官價九十五塊一兩發回,哼,一天以後,市面金價,馬上調到一百三十八塊一兩了,嚇人吧。祖父說,正常的,有啥稀奇,我肚皮裡一本賬,金一兩,元初是折銀四兩,到了永樂,當銀七兩五錢,乾隆朝,十四兩九錢二分,到光緒二年,已經十七兩八錢七分,光緒三十三年,換銀三十三兩九錢一分,之後。金價就跟漲外國行情了,到民國三十四年三月,黃金每兩2萬法幣,一夜提到3萬5千塊,貶低幣值75%。大伯不響。祖父說,數字還不肯講,還不知足。大伯不響。祖父說,已經蠻好了,想想自家當年,穿破背心,癟三腔,倒馬桶的樣子,快點講,到底是多少,總共多少,我來分。大伯伯慢吞吞說,阿爸,事體要我來弄,自家好好休息,少管。祖父眼睛一瞪說,再講一遍。大伯說,既然名字寫我,一切我做主,思南路,弟妹可以住,房契,產證,名字只許寫我一個人。婊婊一拍臺子說,談也不要談,法庭見。祖父眼睛閉緊,不響。小阿姨嘆氣說,政府對資本家,已經菩薩心腸,相當優惠了,還了鈔票,還了房子,我孃家大地主,富農,多少讚的房產,全堂硬木家生,真金白銀,以前講起來,衙門錢,一蓬煙,生意錢,六十年,種田錢,萬萬年,有多少稻田,竹園,魚塘,不另外估價,隨田上紙,有多少登記多少,有用吧,早就抄光,分光,搶光了,到現在,人民政府有補償吧,有落實政策吧,想也不要想,屁也沒一隻,我孃家廿幾年前,就已經踢到了鐵板,碰到斷命運動了,最後,只弄剩一個小間,派出所我的死男人,監牢裡放回來,住了幾天,結果呢,這一點名堂,傢俱門窗連到瓦片,賣光吃光,房間七歪八倒,夜裡出鬼,這叫敗家,完全是敗光了,家資田產蕩盡,朝不保夕,一身狼狽。大伯說,硬插進來,講這種不搭界的事體,鄉下陳年宿古董的事體,聽也不要聽。阿寶說,為啥不聽,我要聽。小阿姨說,人心要足,為一點銅鈿,一副急相,就等於我好菜好飯端上來,有一種人,一句不響,伸出一雙筷,只顧悶頭觸祭,獨吃獨霸。阿寶說,是的,我看到的。小阿姨說,老輩子人講了,當年長毛一路搶抄殺,箅一遍,日本人,算一遍,土改,又箅了一遍。大伯冷笑說,反動無軌電車,隨便開。小阿姨說,我姆媽當時,抄得清湯咣水,窮到家了,但據說,還剩個一個秘密,上幾輩人,留了一件壓箱寶,埋進了天井。足可以福廕兩三代,最後這天夜裡,四進房子空蕩蕩,隔日窮鬼就要來霸佔,只剩我跟姆媽,兩個人,端一盞菜油燈,摸到天井裡去掘,半夜裡咯的一響,菜刀碰到缸沿,再掘,是一隻缸,蓋板爛得發酥,舉燈一照,兩個人當場一嚇,倒退三步,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阿寶說,挖到救命黃金了。小阿姨不響。婊婊說,是一缸銀錠,激動萬分。大伯想了想說,赤金一兩制小元寶。祖父兩眼閉緊說,不是皇親國戚,哪裡會這種黃貨。小阿姨說,我跟姆媽拔腳就逃,魂飛魄散。阿寶說,缸裡是啥。

小阿姨說,上輩留的銀洋鈿,有蜂窩洞,有圖章,白花花的老錠,結果呢,簡直要吐血,變戲法一樣,變成半缸赤練蛇,一條一條,缸裡伸出舌頭,到處看,到處爬,到處遊。我跟姆媽,窮哭百哭,土地菩薩不開眼,母女兩人,走了大黴運了,黴上加黴,黴到銀子變蛇的地步,我等於抽到一根“下下籤”,上面的籤文,黴到底了,寫得明明白白,身邊黃金要變銅,翻來覆去一場空。阿寶說,後來呢。小阿姨說,天一亮,這幫窮鬼,轟隆隆隆搬進來了,發現天井裡一隻空缸,這還了得,認定半夜裡偷挖了財寶,好,我跟姆媽再吃一遍苦,鬥爭三遍,想不到,幾十條蛇,鑽進老房子一天了,到了黃昏,全部爬回來,盤進缸裡,照樣是半缸蛇。一個鄉下赤佬,舉了鐵搭,一錛下去,赤練蛇盤滿竹竿,盤到幾個赤佬身上,蛇要逃,人也要逃。阿寶說,後來呢。小阿姨說,後來,就是傾家蕩產了,我娘一死,我逃進上海呀,我每天買,汰,燒,最後跟派出所的下作男人結婚離婚,我有過半句怨言吧,我一句不響,所以,人心要平,看見鈔票銀子,就想獨吞,獨霸,手裡的真金白銀,將來說不定就變赤練蛇,人總有伸腳歸西一天吧,口眼難閉了。大伯說,啥意思。小阿姨說,下一輩子孫,看樣學樣,人人也獨吞家產呢,現世報呢,連環報呢。大伯慢吞吞,凜若冰霜說,廢話少講,一切,我依照人民政府政策辦事,人民政府講啥,我做啥。

祖父一拍床沿說,我氣呀,我氣悶脹呀,早個十年廿年,我定歸叫這隻逆子,先跪一個通宵再講。

機駁船的聲音,由遠及近,煤球爐味道飄過來,莫干山路弄堂後門,小囡哭腔,混合了糖醋味道,幹煎帶魚的腥氣。朝南馬路,鐵門一開,進廠電鈴響三響。小毛娘放了茶杯,看看牆上的十字架說,領袖像呢。小毛說,春香一個小姊妹講,掛了十字架,上帝可以保佑春香。小毛娘說,是的,現在信教自由了,我其實也可以改,但習慣了。小毛不響。小毛娘說,春香的小姊妹,是離了婚,還是喪偶,多少年齡。小毛說,姆媽。

小毛娘說,身邊有個把女人,至少吃一口熱湯熱水,姆媽這一趟來,主要是想問一件要緊事體。小毛不響。小毛娘說,結婚以後,小毛一直不回老房子,春香過世了,也不回來看我,但最近聽說,小毛經常大白天,乘姆媽去上班,到大自鳴鐘老房子,坐進二樓招娣的房間,有這種事體吧。

小毛說,理髮師傅嚼蛆了。小毛娘說,不管別人有啥議論,小毛跟二樓招娣搭訕,這要注意了,招娣男人,是人民警察,懂吧,警察專門管人民,萬一有了事體,小毛難看了。小毛不響。小毛娘說,也據說,小毛打算搬回來住了,莫干山路的房子,預備讓哥哥結婚。小毛說,啊。小毛娘說,有這種打算,我做孃的,應該曉得呀。小毛說,真是亂講了,亂噴了。

小毛娘說,我也不相信,哥哥的女朋友,單位有“鴛鴦房”過渡。小毛說,越講越不對了。小毛娘說,反正,小毛回大自鳴鐘看一看,是對的,但最好,是大大方方,過來吃夜飯,專門跟女鄰居單獨接觸,這是犯忌的,還是選一個老實女人,做莫干山路的家主婆,太太平平過生活,多好呢。小毛說,我到招娣房問裡,講講談談,為啥不可以。小毛娘不響。

小毛說,其實,是招娣介紹一個老姑娘,車間團支部書記,約我N--樓見面,吃杯茶,談一談。小毛娘說,介紹女朋友,也要大大方方,像模像樣去外面,到“東海”咖啡館,時髦地方吃一杯咖啡,或者節約一點,到“四如春”飲食店,吃兩碗冰凍薄荷綠豆湯,吃吃談談,多好。小毛說,老姑娘,我不感興趣,我對招娣講,要是像銀鳳,春香的樣子,我就同意。招娣講,這難了。小毛娘不耐煩說,銀鳳跟招娣,也就是最普通的女工,一般的弄堂女人,春香,當然是打燈籠也難覓的。小毛不響。小毛娘說,姆媽再問一句,表面上,小毛是介紹朋友,其實,想搭訕招娣,預備拖了招娣,到莫干山路房間裡發生肉體關係,有這樁事體吧。小毛一拍檯面,立起來說,孃的起來,看樣子,一定有人搬弄是非了。小毛娘不響。

小毛說,一定是招娣聽錯了,我講過一句戲話,如果招娣是介紹銀鳳,春香這種車間小姊妹,可以直接領到莫干山路,我當天就可以結婚,我是這個意思。小毛娘說,這還差不多,但女人像銀鳳,有啥好呢,一面孔苦相,春香,現在看來,命也是薄,好是真好,但已經升了天國,這個社會,太複雜,不要以為其他普通女人,也可以馬上拖進來同房,生活作風出了問題,四類分子懂吧,戴了“壞分子”帽子,就麻煩了。小毛踢翻了骨牌凳子,一聲不響開了房門,小毛娘說,不要動氣嘛,姆媽真擔足了心思,唉,我樣樣要操勞,姆媽現在,要緊要命講一句,以後對招娣,千萬火燭小心,聽見了吧。小毛不響。小毛娘看看十字架說,我每天為春香禱告。小毛說,不早了,回去吧。小毛娘飛快劃一個十字,出門走了。小毛坐到椅子裡,天逐漸暗下來,牆上的十字架,逐漸模糊,淡淡映出春香的面孔,後來又化出銀鳳的面孔,兩個女人,眼裡全部是怨。蘇州河的機駁船聲音,由遠及近,煤球爐味道飄過來,小毛眼前一花,臺子前面,又見到拳頭師父,金妹,招娣,樊師傅的面孔。牆上的銀鳳春香,悶聲不響。機駁船由近及遠,廚房糖醋味道,煎鹹黃魚味道,鹹菜炒毛豆的味道,對面紡織廠電鈴,又響了三響,聽見招娣問,小毛覺得銀鳳好看呢,還是我招娣標緻。旁邊金妹講,小毛,已婚女人,有啥好呢。招娣說,這個老姑娘,做人最乖巧,車間團支書,表面上應該一本正經,到了夜裡,不可能一本正經。牆上的銀鳳春香,悶聲不響。招娣靠近小毛,身上有淡淡的汗氣,招娣說,老姑娘小姑娘,總歸是姑娘。樊師傅說,是呀,小毛接觸了一個姑娘,嫩相一點的,就有了比較。拳頭師父講,我根本看不懂,聽不懂,為啥年齡越小越好,為啥呢。樊師傅講,吃茶葉,為啥葉子越小越好,冬筍,黃瓜,馬蘭頭,雞毛菜,水紅菱,樣樣越嫩越好,喜歡老貨,牙齒行得消吧,去吃老蟹,老腿肉,老筍乾,每一口要嚼,要扯,牙齒裡要嵌,牙籤要挖,有啥意思,中國人,最喜歡吃嫩頭,懂了吧。小毛不響。樊師傅拖了一塊毛巾揩汗說,當時,師傅我情面難卻,死勸小毛結婚,心裡明明曉得,春香,總歸是“兩婚頭”。牆上的銀鳳,春香,悶聲不響。招娣靠過來,喁喁作軟語講,小毛,要我介紹小姑娘,先讓我招娣稱心,小毛可以蠟燭兩頭燒。金妹說,昨天我去漶浴,三車間一隻小騷貨,脫了衣裳就講,小姑娘我為啥好,因為錦繡江山,小阿姨老阿嫂,是松柏常青。拳頭師父拍一記檯面說,下作。牆上的銀風春香,一直悶聲不響,逐漸黯淡下去,黯淡下去,消失。

有個階段,小毛上中班,四車間一個女工,經常來尋小毛,走到小毛身邊,討一張金相砂紙,隔天,拿來四根不鏽鋼電焊條,求小毛做一副絨線針。後來,樊師傅稱讚說,這副針做得漂亮,女工講啥呢。小毛說,特別歡喜,心裡過意不去,想幫我汰衣裳,縫被頭。樊師傅說,當心,已婚女人,喜歡這一套。小毛說,表芯車間菊芬,每次見我排隊買飯,就要我代買,昨天,要我代買一客餛飩。樊師傅說,結果坐一隻臺子吃。小毛說,是的。樊師傅說,小毛是單身,已婚女人最容易另眼相看。小毛說,不會吧。樊師傅說,三講兩講,慢慢就粘上來,師傅覺得,小毛還是尋一個年輕姑娘,我跟徒弟也講了,工會最近,請了區裡的老師,教交誼舞,小毛要積極參加,學跳舞是假,認得幾個小姑娘,嫩相一點的,懂了吧。

小毛吃了中飯,到工廠六樓平臺,見了樊師的傅徒弟小四眼,雙方講了幾句,小四眼說,先教“三步”,再教“四步”,再是“吉特巴”,一個禮拜兩次,每次一個鐘頭。小毛說,好的。小四眼說,小姑娘小女工,舞蹈班裡有了幾個,長相一般,先跳起來再講,耐心等機會。小毛不響。小四眼說,小毛覺得,車問女工裡,啥人最有樣子。小毛說,表芯車問菊芬。

小四眼說,眼火厲害的,隨便一講,就是廠花第一名。小毛笑笑。小四眼低聲說,已婚女人裡,菊芬確實贊,但我搭過脈了,脾氣比較怪。小毛說,我覺得還可以。小四眼說,看見小毛排隊買飯,一定走過來講,小師傅,幫我買一客餛飩,搪瓷飯碗就塞過來,坐到臺子前面等。小毛說,是的。小四眼說,這是菊芬習慣動作,幫菊芬買餛飩,帶麵條的男工,多了。小毛不響。小四眼說,菊芬跳舞,確實最主動,抱得最緊,只是,小毛不要誤會,這是習慣動作,看上去容易搭訕,其實難弄,經常放白鴿。

小毛說,啥叫放白鴿。小四眼說,比如,兩個人跳得適意,男人心動了,約菊芬到外面去跳,江寧小舞廳,文化館舞場,菊芬嘴裡答應,根本不會去,男人就是等一個鐘頭,兩個鐘頭,看不見人,這就是放白鴿,所以小毛看見菊芬,要冷淡。小毛不響。有一次中午,小毛吃大排面,菊芬吃餛飩。菊芬說,參加舞蹈班,小毛認得女朋友了。小毛說,去過兩趟。

菊芬說,廠裡漂亮小姑娘,全部讓男朋友鉚牢,哪裡會去跳呢。小毛不響。菊芬低聲說,有一個小四眼男人,最騷了,每一趟跟我跳兩步,下面就貼上來,我一向缺少表情,根本不睬。小毛說,吃了中飯去跳舞,再去上班,容易瞌皖。菊芬不響。一次小毛吃了中飯,到五樓圖書室翻雜誌,聽見屋頂有腳步聲。小毛走上樓梯,其實走到一半,看見頂層平臺裡,有一對男女練舞,小四眼與菊芬,跳舞班不上課,平臺不播音樂,菊芬抱緊小四眼,有點異樣,轉了兩罔,氣氛有一點沉悶,改跳“吉特巴”,手拉手,眼對眼,一聲不響,再跳“兩步”,菊芬抱得貼緊,小四眼也抱緊,貼了面孔,幾乎不動。小毛下樓就走了。等跳舞班結業的最後一天,工會動員所有學員參加,小毛準備下班。樊師傅說,一定去跳。小毛不響。樊師傅說,小毛要去,不許偷懶,放棄太可惜了。樊師傅拖了小毛上六樓,屋頂平臺拉了彩色電燈,長臺子擺了橘子水,滿眼男男女女。樊師傅拖來一個小女工,陪小毛跳,旁邊看了一隻曲子,就走了。

小毛跳到第三支曲子,肩胛一碰,是菊芬的臂膊。菊芬笑說,小毛,下一支曲子跟我跳。下一曲是“慢三”,菊芬比小毛熟練,兩個人對面一立,一搭,一擁,菊芬的腰身,軟硬有度,一側胯骨,自動迎上來,跟小毛鑲緊,吸緊,雙方像一個人,轉得就順當。小毛記得樊師傅講,從前朱葆三路舞廳,現在工廠舞場,性質是一樣的,要目中有舞,心中無慾,要有防備。但小毛讓菊芬貼緊一抱,心跳得快,等到跳“慢四”,也等於是“慢兩”,周圍全部是人,小毛聞到菊芬身上,一陣陣扇牌肥皂的清氣,因為貼得近。菊芬曼聲軟語,熱烘烘的兩鬢,小毛覺得心動,菊芬一捏小毛手心說,想啥呀。小毛說,人太多了。菊芬說,我已經餓了,小毛請客,吃小餛飩,還是吃爆魚面。小毛不響。旁邊有人轉過來,身體碰來碰去,菊芬一扳小毛肩胛,有時放手,有時一捏。菊芬說,最好是,請我吃飯。小毛笑笑。菊芬說,要麼,請我跳舞。小毛說,菊芬想啥,就是啥。

菊芬說,我隨便。小毛說,女人不可以隨便。菊芬笑起來,笑得人朝後仰,下身朝前頂緊,小毛只能一扳菊芬細腰。菊芬說,場子裡,啥人是美女。小毛說,表芯車間菊芬。菊芬說,小毛也是登樣的男人。小毛不響。菊芬說,上海最好的跳舞廳,哪裡。小毛說,南京西路“大都會”。

菊芬說,是呀是呀,天花板鴨蛋圓形狀,像掛下來幾百頂帳子,燈光像月光。小毛說,真的。菊芬說,人像嚥到帳子裡,昏昏沉沉,正好做夢,可以做好夢。小毛說,跟小四眼去過幾次了。菊芬說,啥,小毛已經帶女朋友去過了。小毛不響。菊芬說,這就講定了,兩個人隔天就去,還是下禮拜。小毛想想說,下禮拜吧。菊芬說,聽起來勉強。小毛說,是真的,講定了,下禮拜一。菊芬一捏小毛肩膀說,好。小毛說,“大都會”

門口見。菊芬笑了。此刻,適逢音樂停下來,兩個人鬆開,隨大家拍手。

到了禮拜一這天下午,小毛來到“大都會”門口,天已經冷了,但舞廳門口,男男女女帶出一股一股熱風,如同春暖花開。不少人在此約會。小毛拉緊領頭,眼看江寧路,看前面南京西路,等了半小時,馬路上人來人往,小毛忽然發覺,有一個熟悉的男人,騎腳踏車,經過“大都會”前面的江寧路,車速比較快,朝北而去。小毛心裡一跳,反應不過來。冷風中,小毛想起,這個人,是阿寶呀。小毛的心思忽然沉靜,但因為是等人,眼睛仍舊看定馬路,也想再看一看久遠不見的阿寶,但阿寶是一掠而過,根本看不到了。小毛一心兩用,菊芬,兩腿修長的風流少婦,隨時會從對面23路電車站走過來。小毛等了一個多鐘頭,等不到菊芬。小四眼講得對,菊芬這次,又放了白鴿。

這天下午,阿寶準備最後一次見了雪芝,兩個人的關係,就結束了。

阿寶一路東想西想,腳踏車時快時慢,車子從曹楊新村,踏到武寧路橋頂,然後朝橋堍下飛快滑行,阿寶心中忐忑,半小時前,阿寶接了雪芝電話。雪芝說,阿寶,現在就到安遠路來一趟。阿寶說,我上班呀。雪芝說,我收到信了。阿寶說,啊。雪芝說,收到三個多月了,我只是看看信封,不拆信。阿寶說,為啥。雪芝說,見面再講。阿寶說,我上班呀。雪芝說,答應我。阿寶說,啥。雪芝說,就算見最後一面,答應我。阿寶想開口,電話結束通話了。阿寶慌忙從車棚裡,推出腳踏車,心裡踟躕,此刻,阿寶已經想不起來,信裡最後幾句的意思。雪芝每天看信封,並不拆開,大概已經明白,但提出最後見面,為啥。緊張之中,阿寶想不出雪芝的面貌,腳踏車時快時慢,雪芝講到“最後一面”,聲氣還算平靜,應該是理解的。車子到了武寧路橋頂,朝橋下滑行階段,阿寶忽然意識到,一身上下,仍舊是機修工打扮,揹帶褲,袖套,腳下工作皮鞋,胸口袖口,幾團油跡。阿寶有點慌,車子繼續朝橋下滑行,到長壽路,左轉,阿寶決定改道,先去武定路,到滬生房間裡換一套衣裳,等車子到達武定路門口,阿寶嘆一口氣,滬生的房門鑰匙,並不在身邊,眼前一片茫然。一身工作服,去與不去,把握不定,車子繼續朝南移動,經西康路,漫無邊際轉到南京西路,直到看見平安電影院的海報,阿寶驚醒過來,轉向江寧路口,立即朝北,穿這樣一身衣裳,去見雪芝,因為是上班,雙方也已經結束了,無所謂了。車子經過大都會舞廳門口,下午兩點多鐘,路上人來人往,綠女紅男,腳踏車快速經過一個人面前,阿寶眼看前方,毫無察覺,根本想不到,路邊有一個人,是小毛。阿寶眼前,只是移動的平常身影,平常面孔。但阿寶的面孔,突然插進一個熟人視線裡,猝不及防,速度快,印象深。小毛霎霎眼睛,老朋友擦肩而過,驚鴻一瞥,熟悉的面孑L,忽忽一現,根本無法固定,看不見阿寶為之彷徨的一身衣裳,人已經消失了。此時此刻,兩人同樣是心猿意馬,出於各自位置,毫不相干,但內心的糟糕程度,差不多。

阿寶疲憊猶豫,渾身油泥,最後到達雪芝的弄堂,停車,推開後門,見走廊前面的房間裡,雪芝背了光,回首凝眸,窈窕通明,楚楚奪目,穿一件織錦緞棉襖,袖籠與前胸,留有整齊摺痕,是箱子裡的過年衣裳,藍底子夾金,紅,黃,紫,綠花草圖案,景泰藍的氣質,灑滿陽光金星。阿寶朝前幾步,聞到胸口的潤滑油味道,想到小毛遙遠的詞抄,塞客衣單,孀閨淚盡。空氣裡,夾有淡淡樟腦氣息,一絲絲清晰。雪芝轉過身來,看定阿寶。窗前,掛有新寫的大字對子,雪芝喜歡稱呼舊名字“堂翼”,“中翼”,也叫“耀壁”,紙有一點皺,七言下聯是,造退追遁退逍遙。墨濃意遠,字字寶塔,剛秀篤定。記得雪芝講過,“走之”對聯,十四個偏旁相同,是寫成一樣,還是順勢隨意,難,大字怕掛,真是難,起訖要分明,題識要好,寫字是求趣,否則就是賬房筆墨了。阿寶朝前走,想不起上聯,究竟是逮近迎送道通連,還是逋通連,想不起來了,走廊位置,看不見上聯。古人手心裡單寫一個“走”,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走之”偏旁,是“一走了之”意思。陽光照進來,雪芝身體一移,絳年玉貌,襖色變成寶藍,深藍,瞬息間披霞帶彩,然後與窗外陽光一樣,慢慢熄滅,暗淡。阿寶停步說,我不是有意的,因為上班。雪芝說,我曉得。阿寶說,我不進來了。雪芝說,進來吧。阿寶不響。雪芝說,不要緊的。阿寶說,上班顧不及了,因此我。雪芝笑笑說,上班就這樣,不要緊的。阿寶說,應該早一點看信。雪芝指一指臺子上原封不動的信,笑笑說,我是透視眼,曉得內容。阿寶不響。雪芝說,阿寶進來吧。阿寶不響。雪芝移步過來說,阿寶。陽光重新照亮房間,雪芝的棉襖花樣,越來越清晰,樟腦味越來越濃,面對一封信,雪芝看了三個月信封,並不拆開,阿寶心裡作痛。阿寶說,我不過來了,我走了。但雪芝還是走近來,走到阿寶面前。阿寶不響。雪芝也不響,摸一摸阿寶的肩膀說,踏腳踏車來的。

阿寶說,嗯。雪芝說,我做兩頭班,五點鐘還要去。阿寶說,我到了,見過一面,就是了,我走了。雪芝不響。阿寶說,我走了。雪芝說,阿寶。

阿寶說,啊。雪芝說,以後乘電車,碰到我了,阿寶哪能辦。阿寶心裡一酸說,我先買票,如果有月票,我就講,月票。雪芝說,阿寶。阿寶說,嗯。雪芝說,一定要記得。阿寶說,啥。雪芝說,坐我的電車,永遠不要買票。阿寶喉嚨哽咽說,我不想講了。雪芝靠近一點,靠近過來。阿寶朝後退,但雪芝還是貼上來,伸出雙手,抱緊了阿寶,面孔緊貼阿寶胸口。阿寶輕聲說,鬆開,鬆開呀。雪芝不響,阿寶說,全身是油。雪芝一句不響,抱緊了阿寶。陽光淡下來,照亮了檯面上,阿寶寄來的信。雪芝幾乎埋身於阿寶油膩的工裝褲,輕聲說,阿寶,不要難過,開心點。雪芝抱緊阿寶。複雜的空氣,複雜的氣味。阿寶慢慢掰開雪芝的手,朝後退了一步,仔細看雪芝的前襟與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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