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阿寶與滬生,每次去醫院看小毛,床邊總有女客,比如二樓薛阿姨,招娣,菊芬,髮廊三姊妹。一天黃昏,兩人走出電梯,見病房走廊裡,兩個女人背身揩眼淚,然後匆匆過來,竟然是蘭蘭與雪芝。看見阿寶與滬生,兩個女人一抖。蘭蘭紋了眉,打扮得積翠堆藍,珠光寶氣。雪芝已豐腴發福,相貌稍見清雅,也是“潮婦”,頭髮新做,香氣十足,名牌鱷魚皮手袋,鱷魚皮方跟船鞋。蘭蘭一頓腳說,雪芝呀,這兩個男人,是啥人呀。雪芝只是笑,看定了阿寶,眼神有點複雜。滬生說,長遠不見了。

雪芝說,實在是巧。蘭蘭嬌滴滴說,兩兄弟到現在,還是一搭一檔,外面到處瞎混對吧,樣子一點也不變,真氣人。阿寶說,一樣的,兩姊妹也是原來樣子。蘭蘭說,瞎講有啥意思,已經不敢照鏡子了,不談了,名片先拿出來,我請客,幾時一道吃夜飯。滬生拿出名片。雪芝看看窗外,顧盼神飛,似乎只要阿寶移動,就會跟過來。阿寶不響。蘭蘭看手錶說,不好意思,現在有急事,以後再聯絡。蘭蘭一拖雪芝,快步走進電梯。

阿寶與滬生立定。滬生說,再會。兩個女人的香氣,表情,顏色,線條,經電梯門切斷,變成一整塊灰色。

兩人進病房。小毛放下報紙說,有一對姊妹,前腳後腳,剛剛走。

滬生說,走廊裡碰到了。小毛說,多少年不見了,等這次出院,我來做主,請這兩個妹妹,到我房間,單獨跟阿寶滬生吃便飯,也算老情人碰了頭。滬生說,再講吧,先養身體。小毛說,見了蘭蘭,滬生想啥。阿寶說,人樣子,是有了變化。小毛嘆息說,女人經不起老呀,當年我搬出弄堂,等於江湖一場,大家就不聯絡了,後來大自鳴鐘拆光,全部結束,十年前,有次走進江寧小舞廳,領班講,三月八號夜裡,巾幗專場,小毛一定來捧場,名字已經寫上去了。我問為啥。領班講,對方既然定了場子,舞廳就有責任,要多備男人,讓每個女賓開心,不坐冷板凳,小毛一定要來。我只能答應,到這天夜裡,我負責跟幾個女人跳,橫跳豎跳,半個鐘頭後,場子當中,碰到了蘭蘭,實在是意外,蘭蘭身邊,就是雪芝,這天夜裡,大家談談心,跳跳舞,再去吃夜宵,確實開心,我因此也曉得了,滬生阿寶的老賬,跟這兩個女人有過一段情分,世界太小了,兩位妹妹,相當念舊,年輕階段婚姻不順,最後,總算一樣做了合資企業家闊太太,這是後福,好幾次,特意到莫干山路看我,常聯絡,上次我做東請飯,先想到這兩個阿妹,可惜不巧,去了巴厘島。阿寶說,講得太多,先休息。

滬生倒了水,讓小毛吃藥。小毛說,我現在身體好了,一天比一天好,好多了,蘭蘭等我出院,準備陪我去泡日本溫泉。滬生說,大妹妹訊息呢。

小毛說,大妹妹,當年是蝴蝶到處飛,結果飛到安徽,翅膀拗斷,守道了,生了兩個小囡,幾年前調回上海,完全變了樣,過街樓下面,擺一隻方臺子,兩條長凳,平心靜氣賣餛飩,賣小籠,不戴胸罩,掛一條圍裙,大褲腳管,皺皮疙瘩,頭髮開叉,手像柴爿,每日買汰燒,已經滿足。滬生說,只有蘭蘭,拖了雪芝,還是蝴蝶一樣東飛西飛。小毛說,是呀是呀,離婚結婚,想得透,豁得出,反倒是福報。阿寶說,人等於動物,有人做牛馬,天天吃苦,否則吃不到飯。有人做貓做蝴蝶,一輩子好吃懶做,東張西望,照樣享福。小毛說,蘭蘭的老公,生意大,背景比較硬,兩幢連號別墅,七個保姆,二十四小時熱飯熱菜,日夜人來人往,汽車停滿,門檻踏穿,打一場麻將,鈔票用拉桿箱拖。蘭蘭一直想幫我,到老公企業裡坐班,我不響,耶穌講過,吃素菜,彼此愛,吃肥牛,彼此恨。人命不可強求。

現在我做門衛,小股票炒炒,滿足了。滬生說,後來呢。小毛說,一次我做夜班,蘭蘭來電話,要我辦護照,五個太太預備去泰國散心,其中有蘭蘭,雪芝,要我做陪客。我講,要我抱五個太太跳舞,這把老骨頭,三四個鐘頭還帶得動,出國,我就是瞎子。蘭蘭說,姊妹淘伴去散心,就是想輕鬆自由,身邊再有個牢靠男人,一路相陪,就更定心了,想來想去,也只有小毛,其他男人,一個不相信。旁邊雪芝講,全部費用,我老公報銷。兩個人纏了我半個鐘頭,我答應了。接下來請假做陪客。第一次坐飛機,比較嚇,但畢竟是男人,一路當心女人安全,代拎行李,多講笑話,確實也有不少笑話,陪五個太太,開開心心到泰國,當天夜裡,蘭蘭拿了一隻信封,一張卡片,對我講,五姊妹現在準備出去,是去女人開銷的地方,小毛也要出去散散心,尋個把女人,輕鬆輕鬆。我不響。蘭蘭講,此地安全方便,從來不掃黃,放心好了。旁邊雪芝講,小毛是不是童男子。蘭蘭講,可能吧。雪芝講,還是鰥夫。蘭蘭講,不管小毛是鰥夫,還是四鮮烤麩,一看小毛跳舞的功架,會是吃長素的男人吧,初一月半,能夠吃一點花素,已經了不起了。我講,五姊妹夜裡出去,我不在身邊,實在不放心,外國地方,壞人比較多,當心綁票。蘭蘭冷笑說,瞎話三千,真要有綁票,我老公會贖吧,巴不得撕票,再討兩個。五個女人笑笑,就走了。這天夜裡,我一個人出門,司機一看卡片地址,送我到一個地方,進門就是柳綠桃紅,眼花繚亂。後來我點了一個家常女人,進了房間,嬌羞鶯咽,全心全意,樣樣服侍。第二天一早,五姊妹坐定吃早飯,要我講體會。我問五位妹妹,昨天順利吧,去啥地方了,有啥好節目。五姊妹只是低頭悶笑,一言不發。我是老實講了體會。五姊妹聽得津津有味。有個妹妹講,看上去,小毛先生,一個女人不夠的,今朝夜裡,多叫幾個,兩到三個,小毛做一趟皇帝,我負責埋單。我講,阿妹,要我老實講吧。雪芝說,講呀。我講,男人這方面,其實做不過女人,男人做皇帝,一般是死要面子,是擺排場,做不到武則天的程度,比不過女人的本事。五個太太笑成一團。雪芝講,皇帝因此也死得早。我講,是呀是呀,男人要長壽,舊書裡講過,先吃五十年“獨臥丸”。雪芝聽見,寫到玻璃臺子上問我,是這三個字吧。我講是呀。雪芝說,男人獨臥,女人就苦了。我講,笨吧,這是講講的,有幾個男人敢吃這帖藥。最後,雪芝還是拿出一隻信封。蘭蘭講,今朝夜裡,小毛最少要討大小老婆,要圓房。我一嚇,哪裡肯收。蘭蘭雪芝發脾氣了。雪芝講,阿哥,銅鈿銀子,不是捂手汗的,是要用的。我不響。到這天夜裡,五姊妹又出去了。

我決定去尋昨天的家常女人,過去一看,女人實在多,花花世界,眼花繚亂,只能隨便叫了一個,進房間,魂夢馨香,樣樣到位,等要結束,想不到女人改講北方話說,老闆,大哥。我當時一嚇。女人講,您說說,咱這邊比東莞,哪兒更好呢。我笑笑。第二天吃早飯,我如實彙報,想不到五姊妹全部生氣了,齊聲責怪我眼火太差,腦子有毛病,為啥要點這種中國女人呢,我等於國內旅遊,白辦了護照,吃了大虧。這一段,我長話短講,五姊妹對我,實在太好了。等我回到上海,門衛幾個同事,拉我到一間舊倉庫,要我談談出國體會,我也老實彙報,結果周圍悶聲不響,倉庫靜得嚇人。我講,可以走了吧。大家不響。我起來要走。門衛小組長講,小毛,真是做人了。我不響。小組長說,要是我也這樣瀟灑一趟,口眼就閉了。我講,去泰國,費用還可以。門衛副組長說,放屁,小毛多少瀟灑,無負擔,無家小,看看此地這幾隻死腔男人的窮相,小囡要吃要穿,要讀書,還要買房子,如果我開口想去泰國,我家主婆,先就衝上來,掐斷我頭頸再講。副組長講到此地,像要落眼淚。大家不響。我講,真是對不起,我講錯了,其實,我是借了資產階級大戶的光,耶穌早就講過了,不貪婪美色,不讓女人眼睛勾引,我這次出國,不是做人,是做鬼,做赤佬,將來要報應,要進地獄的。大家不響,氣氛才鬆快一點。我心裡真是難過,我想了想,如果春香不死,我也就是有家小的男人了,工廠早就關門,領這點鈔票,夫妻大概,也真是天天吵,哪裡再有情份,哪裡可以出國呢,我的頭髮,大概早就白了。

小毛講到此地,滬生阿寶不響。旁邊床位有家屬探望,老頭子挺屍一樣想坐起來,但手綁到床上。老頭子叫,媽媽,媽媽呀。滬生說,講得有葷有素,其實是悲的。小毛說,前幾天,小組長來看我,又提到泰國,講我是做了人,好像我去泰國一趟,心滿意足,口眼可以閉,可以去火葬了。阿寶說,少聽這種屁話,現在要少想,多休息。小毛說,醫生建議我靜養。滬生說,氣色好起來了。小毛說,開刀順利,心態也好,再住幾天,我就可以出院了。滬生說,這也太快了吧。小毛說,床位緊張,我姆媽講,我出院後無人照顧,聯絡了一家康復醫院,先搬過去慢慢養。滬生說,回去,也可以靜養呀,讓二樓薛阿姨照顧。阿寶說,我一看薛阿姨,就是賢惠女人。小毛說,不怕兩位笑,我姆媽幾次提醒,只要是二層樓的女人,小毛就要警惕,以前二樓銀鳳,招娣,現在薛阿姨,我姆媽一直有疑心。阿寶不響。滬生說,老孃思想太複雜,薛阿姨一把年紀了,會有啥事體。阿寶說,二樓女人如果全部有問題,上海要造反了。滬生說,樓上樓下,孤男寡女,擦槍走火。小毛壓低聲音說,我哪裡會,薛阿姨,六十朝上的女人了。滬生說,看上去五十出頭。小毛說,阿姨的男人死得早,談過幾次,最後談了一個離休幹部,結果也吵翻,現在是死心了。滬生說,男女談到感情,問題就來了。小毛說,是呀,老幹部,講起來兩袖清風,認真算一筆開銷賬,七七八八一加,就算樸素到房間裡剩一隻痰盂,國家開銷的鈔票,照樣成千上萬,但是薛阿姨喜歡,答應面談,第二趟見面,大熱天,薛阿姨回來講,是面板太敏感,吃不消,因此結束了。滬生說,兩個人是去游泳。小毛說,是去夜公園,薛阿姨穿裙子,端端正正,到樹林裡一坐,老幹部不談思想情操,不談革命故事,坐五分鐘,就搭了薛阿姨的腰眼,稱讚薛阿姨面板滴滑,阿姨一嚇,跳起來就逃回弄堂。薛阿姨講,腰眼這塊面板,已經太平好多年,老幹部的手勢,黏嗒嗒,像一條蛇,阿姨一身冷汗,這隻老頭子,講起來參加革命早,一腦子是女人。滬生說,老幹部有幾等幾樣,做這種動作,已經算有情調,有思想了。小毛說,腰眼有啥關係,薛阿姨太容易緊張,後來。滬生說,啊,還有後來。小毛放低聲音說,從此腰眼裡就不適意。阿寶說,說書先生,儘量放噱。小毛說,真事體呀,老兄弟面前,我只賣陽春麵,不加澆頭,有啥講啥。有天吃了中飯,薛阿姨進來對我講,小毛,阿姨腰身不適意,幫阿姨推拿。我講,阿姨,我不懂推拿。薛阿姨講,人人曉得,小毛學過拳頭,弄堂裡,爺叔阿爹,頭頸別筋,落枕,漏肩風,小毛弄過多少次,阿姨一本賬,為啥阿姨身體不舒服,小毛就偷懶,對阿姨有啥意見。

我搖頭講,無啥意見,我是三腳貓,不正規的。我一面講,一面立起來。

這天整幢房子裡,只有我跟阿姨兩個人,穿堂風陰涼,阿姨走進房間,我覺得正常,但是嗒的一響,阿姨鎖了門,我覺得不對了。阿姨進了後間,我跟進去,地方太小,大床旁邊,只有兩尺距離。我講,阿姨啥地方不適意。阿姨撩開襯衫講,腰眼連到大腿,酸是真酸。我講,阿姨,還是請到外面大房間,骨牌凳上坐穩,刮痧,還是推拿。阿姨說,外面太亮,我難為情,還是此地吧。阿姨講得有理,後間比較暗,床上一張篾席,靜一點,陰涼。我講好吧。剛剛講了這句,阿姨的衣裳,撩到胸口以上,下面褪下去,褪到小腿。我一嚇講,喂,阿姨,阿姨。阿姨不響,橫到床上,背朝上,全身擺平,肩胛一直到膝蓋,全部是光的。我嚇得要死。小房間暗,老席子醬油顏色,當中雪白一段,好比半夜三更,淘籮裡擺了一段藕,一段山東白蘿蔔,一段刀切饅頭。眼前這一段,雪雪白,看不到一粒痣,看不出年齡。我心裡窮跳,表面無介事。我講,哪裡痠痛呢。阿姨講,動手呀。我撳上去問,此地是吧,對吧。我心裡問,現在哪能辦,哪能辦,我這是尋死,作死。滬生說,哪能辦。阿寶說,不曉得哪能辦。滬生說,後來呢。小毛看看周圍,放低聲音說,我想來想去,跟自家講,小毛不是這種人,見得多了,要靜下來,小毛是有經驗男人,至真男人,不作興,不可以。滬生說,講得越來越輕了,響一點好吧。小毛吃一口水,看看四周說,做人難到這種地步,等於一個人,餓了三四天了,面前擺了一條刀切饅頭,發得又松又軟又白,可以看,可以動,可以吃。但我絕對不可以吃。思想要轉變,要戒。實在難,難到我咬牙切齒,眼看精白饅頭,腦子要轉變,硬要看成一塊桐油石灰,一段石膏像,白水泥,我苦頭吃足,我這種情況,阿寶相信吧。阿寶說,相信。小毛說,滬生相信吧。

滬生說,太為難了,這種故事,造不出來的。小毛說,我一面推,一面撳。

阿姨哼起來。我講,阿姨不要響,不要發聲音,外面聽見了。阿姨講,整幢房子,只有兩個人,不哼出來,我不適意。滬生說,要死了,唐僧也經不起這種考驗。小毛說,我只能不響,分心去想隔壁蘇州河,想過去香菸牌子,水滸一百單八將,一個一個背,想到呼保義,撳一記,想到九紋龍,弄一記。後來上下推拿,背脊骨推到大腿,照規矩上下兩記,我想語錄,一不怕苦,兩不怕死。我娘講了,一想到領袖,眼目光明,春香講過,偷的水是甜的,偷的餅是酥的,困難中,只有求告上帝。我有啥辦法。如果我一走了之,也就好了,我心裡只背上帝兩句,我怕啥,怕啥,弄得我一身汗,我容易吧,我覺得好了,光明瞭,思想轉變了,可以做雷鋒,可以不近女色。推拿醫生,看來是最苦的職業,結果,我弄了三十多分鐘,必須不停推,拿,問,讓阿姨有面子,後來,阿姨不響了,一聲不響。我講,阿姨,可以了,可以起來了。阿姨一聲不響。我走到外間,等了一歇,阿姨穿好衣裳出來,悶聲不響,面色不好,低了頭,開門出去,哐的一關門,就走了,謝也不謝一句。三天裡,薛阿姨見了我,根本不睬。小毛停下來,吃了一口水。滬生不響。阿寶也不響。護士進來發藥。走到旁邊床位,老先生挺屍一樣要坐起來,手綁到床上叫,媽媽,媽媽呀。滬生說,小毛萬一忍不住呢,其實,年齡不是問題。小毛說,薛阿姨四個女兒,個個厲害,經常回孃家,包括四個女婿,見了我,本就是面孔鐵板,板進板出。如果有了這種故事,阿姨的脾氣,也不瞭解,萬一天天要推要拿,要嗲要叫,天天要做,我等於頂石臼唱戲,女兒女婿八個,弄堂里老老小小,這一大批人是啥反應,有啥好結果,我跟我的姆媽,如何交代,以後,難做人了。

滬生接電話。梅瑞說,滬生現在忙吧。滬生說,是梅總啊。梅瑞說,又不是陌生人,叫我梅瑞。滬生說,有啥吩咐。梅瑞說,請教一點私人事體,嗯,就是我離婚的遺留問題,有空吧。滬生說,是談小囡問題。

梅瑞說,也可以講。滬生說,這要面談了。梅瑞說,先問幾句。滬生說,我現在忙,下午我過來吧,順路的,談半個鐘頭,就可以了。梅瑞說,真要面談呀。滬生說,是的,我不收費。梅瑞笑笑,沉吟一刻說,非要去外面談。滬生說,我現在忙。梅瑞沉吟,有點遲疑說,要麼,三點鐘。滬生說,好,講個地方,我過來。梅瑞沉默許久說,要麼,虹口天鵝賓館可以吧。滬生覺得遠,也只能答應。

這天下午,兩個人見了面,梅瑞情緒不高,一身名牌,眼圈發暗。滬生說,路上堵車。梅瑞說,不好意思,選了此地,我是來看小囡,前夫就住前面北四川路。滬生說,嗯。梅瑞說,當時結婚,我住進北四川路夫家,關係不好,搬回新閘路。滬生說,這我曉得。梅瑞說,再後來,新閘路房子脫手,買進延安路房子,小囡歸前夫,我最近想想,這等於我淨身出戶,不大甘心。滬生說,前夫是一般職工,長病假,又不是老闆,除了房子,還有啥家當。梅瑞說,我想分割前夫的房子。滬生說,時段不對,也缺乏理由。梅瑞說,滬生有辦法,代我想想。滬生說,照梅瑞目前的身家,還有必要吧。梅瑞說,我是女人,氣不過嘛。滬生說,上次大請客,康總提到梅瑞買房子,裝修情況,相當瞭解,康總講啥呢。梅瑞說,這個人,我不談了。滬生說,大請客鬧得一塌糊塗,據說梅瑞酒醒了,就跟康總吵一場。梅瑞搖手說,一聽這樁事體,我就頭昏,不講了好吧。

滬生說,當時選飯店,定桌頭,康總操辦,還是到位的,客人稍微亂一點,是區域性,整體是順利的。梅瑞說,我不想談這次吃飯,這個人了。滬生說,除非,是康總吞了一筆費用。梅瑞遲疑說,講一句比較私人的話題,這個康總,以前好多趟,想動我的腦筋,最早一趟,是去春遊,當時我認得了康總,兩個人單獨散步,走到野地裡,康總就想動手動腳,幸虧來了朋友,回上海後,一次一次約我,要見面,看上去隨便談談,其實一直想勾引我。滬生說,既然明白,為啥還來往。梅瑞說,人家有手段嘛,經常灌我迷魂湯,表面自然,其實是“包打聽”,我房子事體,姆媽事體,生意事體,我所有的矛盾,我樣樣不想講,但經不得問,也就是擠牙膏了,我每次讓康總撈一點便宜,吃一趟豆腐,每趟結束,我就後悔。滬生說,男人喜歡女人,這種情況,正常的。梅瑞說,我不想談這個男人了,現在我是問滬生,我前夫房產,還可以追訴吧,有權利吧。滬生說,已經結案了,退一萬步講,最多是希望對方,道義上考慮,做一點彌補,這也要看雙方條件。梅瑞說,啥叫道義。滬生說,夫妻一場,求一點同情,但是按照梅瑞的身家,要求前夫二三十平方的分割,傳出去,就是笑話。梅瑞不響。滬生說,我不禁要想,前夫也會提出呀,也要求梅瑞的公司家當呢,再講,離婚前後,房產交易有記錄,女方名下,是有房子的,男方,也已帶了小囡,纏七纏八,毫無意義了。梅瑞說,假使,我延安路房子不存在了呢。滬生說,我已經講了,一有記錄,二已離婚,不可能了,梅瑞生意做得好,呼風喚雨,再提這種毛毛雨要求,是心理有問題了。梅瑞說,我不懂。滬生說,富家小姐,富婆,家產幾輩子吃不光,出門喜歡小偷小摸,偷襪子,偷口紅,幾天不偷就難過,是一種病,照理講,現在梅瑞,非但不應該討房子,是送房子,講起來離了婚,做孃的,起碼要送親生小囡一套房子吧。梅瑞說,康總也是這樣講的。滬生說,還是問了康總。梅瑞說,是通了電話,康總只講大道理,跟滬生一樣。滬生說,女人工作壓力太大,心就要靜,做有氧運動,做做熱瑜伽。梅瑞低頭,忽然落了兩滴眼淚說,康總以前,一直對我眉花眼笑,當時我辭職,離婚階段,經常安慰我,現在,康總朝南坐,翻面孔比翻牌還快。滬生不響。梅瑞說,勾引良家婦女不成功,開始裝聾作啞。滬生說,任何的講法,要有證據。梅瑞說,滬生一定是懷疑,我跟康總有肉體關係。滬生說,我做律師,不做推測,只相信證據。梅瑞說,哼,男人就是輕飄飄,不負責任,滬生也一樣。滬生說,啥意思。梅瑞說,過去跟了我吃咖啡,坐電影院,動手動腳,後來到新閘路房子裡,做過多少昏頭事體,全部忘記了。滬生說,啊,現在是談前夫,談房子,還是談我。梅瑞說,我講得有錯吧。滬生說,為啥跟我分手呢,談談看。梅瑞不響。滬生說,因為想接近阿寶,對吧。梅瑞朝後一靠,手一搖說,不許講,不講了,唉,這真是一個無情世界,女人有了難,周圍就冰天雪地,只配吃西北風了。滬生說,大概是“早更”了,更年期提早。梅瑞不響。忽然低頭哭了一聲,抽出紙巾,揩揩眼淚說,不好意思。滬生嘆氣說,房子事體,毫無勝算,想開點。梅瑞說,最近,我一個月,像過了十年,我講出來好吧。滬生不響。梅瑞說,滬生,我老實講,梅瑞我現在,已經全部壞光了,西北流水線,加上連帶專案,小開融資,圈款子的情況,已經漏風了,捉了不少人,估計要吃十多年牢飯。滬生一嚇。梅瑞抽泣說,現在,我全部壞光了,我的面子襯裡,樣樣剝光,我等於,是一個赤膊女人了。滬生驚訝說,變化太快了。

梅瑞說,我已經無家可歸,所以,只能回前夫房間裡落腳,我的小囡,我的阿婆,天天要我滾蛋。滬生說,延安路房子呢。梅瑞說,一言難盡,我哭的,就是這套房子,兩個月前,當時公司風平浪靜,我姆媽跟我講,因為母女矛盾不斷,決定先回上海,上海這間小房子,預備出手,買一套大面積養老,我當時講,隨便,可以呀。結果,姆媽到上海,馬上低價賣出延安路房子,加了一生積蓄,透過地下黃牛,轉移到日本,人立刻趕到香港醫院,看望我外公,動足了腦筋,安排外公出院,轉到同鄉會養老院,外公的一家一當,包括存款,房產,我姆媽的結婚新房子,想辦法全部變現,講起來好聽,代外公保管,做一次利好投資,資金全部打到東京,然後,我姆媽一走了之,六天後,西北公司就崩盤了。滬生說,厲害的。梅瑞說,我後來搞明白,並不是姆媽舉報,是有預感,這個案子,已經暗查一段時間了,我跟小開,屁也不懂一隻,仍舊是到處交際,笑眯眯一無所知,姆媽有感覺,公司是一隻燈籠殼子,遲早會燒光,表面不響,提前滑腳走路,捲走所有財產,六親不認。梅瑞說,外公現在蹲進養老院,生不如死,前天來電話講,想來想去,覺得我姆媽一輩子,對我外公,心裡全部是恨,外公即便再想修復,父女分開二十年,我姆媽完全是淡漠了,只有恨,再加我不懂道理,跟小開走得太近。滬生說,我不禁要問,近到啥程度。梅瑞說,打聽這種私人事體,有意思吧,我不想講,不講的。滬生不響。梅瑞說,想想我姆媽,以前每一次哭,小開就講,老太婆又作了,乖囡,跟我出去,我就跟小開出去,花天酒地,新衣裳不穿第二趟,姆媽全部看到眼裡,所以,早就不相信所有人了,現在,當然杳無音信,死人不管,只管自家,香港養老院裡,外公天天落眼淚,毫無用場了,做人,多少尷尬。滬生說,公司方面呢。梅瑞說,捉進去一批大人物,平常高高在上,像模像樣,吆五喝六的男人,進去後,一個一個,馬上放軟檔,我態度最硬,關鍵情況,我一聲不響,康總講我是笨,現在出了問題,我照樣一根筋,我有骨氣。滬生說,大人物捉進去,認罪悔過了,組織上就拍一集內部宣傳片,召集廣大幹部觀摩,片子裡,人人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梅瑞說,是呀是呀,我最搞不懂了,原本多少威風的男人,面孔說變就變,牢衣一上身,認不出來了。滬生說,牢飯不好吃,外地某某牢監,跟舊社會差不多,犯人如果擺威風,馬上就“吃餛飩”。梅瑞說,啥。滬生說,手腳捆成一團肉,綁個三天,就哭了,或者“練手筋”,吃飯不開銬,夜裡呢,“看金鯽魚”。梅瑞說,啥意思。滬生說,抱緊一隻臭烘烘的小便桶,必須抱到天亮。梅瑞說,講了半天,滬生想講啥。滬生說,這批領導人,進了牢監,待遇當然好一點,但吃牢飯之前的規矩,幾百年不變,照例先“堆香”,“擺金”。梅瑞眉頭皺緊。滬生說,就是大便,小便,自家解決乾淨,然後,渾身脫光,過去提籃橋也一樣,夾頭夾腦,澆一桶臭藥水消毒,然後蹲下來,犯人屁股翹高,仔仔細細,挖一次肛門。梅瑞說,啥。滬生說,人身這一塊地方,最有巧嵌,可以私帶種種名堂,包括毒藥,刀片。梅瑞說,瞎三話四。滬生說,萬一關進去,當夜就自殺,麻煩就大了,因此呢,再神氣活現的大領導,超級大戶,先脫光了屁股,“後庭花”一撬,做男人,這樣一弄,還有啥自尊心,威風掃地,只能哭了。梅瑞嘆一口氣說,我還好,還算文雅,問了我兩趟,就放出來了。滬生嘆息說,梅瑞的情況,我瞭解了,還是面對現實,急也無用,可以想想辦法,重新做外貿,讓阿寶也想想辦法。梅瑞說,我情願跳黃浦。滬生說,面對前夫,只能以情動人了,前夫有老婆吧。梅瑞說,身體不好,哪裡來老婆。滬生嘆氣說,目前,梅瑞只能隨便小囡,婆阿媽,要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了,夾緊尾巴做人,以後,會好起來的,因為是上海,樣樣奇蹟會再有。梅瑞一抖,立起來,尖叫一聲說,啥。此刻,賓館大堂,只有兩臺客人,保安立刻走近來看。滬生說,輕點呀。梅瑞說,我的好年華呢,我過慣的好生活呢,我哪能辦,哪能辦。滬生說,輕點輕點。梅瑞說,我為啥呢,現在,我天天做大腳孃姨,每天買菜燒飯,換尿布,服侍北四川路全家老小,手一伸,已經像老薹,我就想死了。滬生說,啊,還要換尿布,前夫有小囡了。梅瑞說,前夫癱到床上,大小便要服侍吧。滬生嘆氣,想了想,從皮包裡拿出一隻信封說,我再想想辦法,數目不多,先收下來。梅瑞拿起信封,朝滬生身上一摜說,我見過多少市面,見過多少銅鈿銀子,現在做這場噩夢,我真不想活了。梅瑞開始解襯衫紐扣。滬生一慌說,做啥,做啥。梅瑞說,我渾身發熱了,全身出汗了。滬生說,輕點呀。梅瑞說,我要死了,我不想活了,我變癟三了,我現在只想去死,滬生,我已經是上海灘最嚇人的女癟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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