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開頭寫道:……陶陶說,長遠不見,進來吃杯茶。滬生說,我有事體。陶陶說,進來嘛,進來看風景……對話一來一去,一股熟悉的力量,忽然湧來。

話本的樣式,一條舊轍,今日之輪滑落進去,仍舊順達,新異。

放棄“心理層面的幽冥”,口語鋪陳,意氣漸平,如何說,如何做,由一件事,帶出另一件事,講完張三,講李四,以各自語氣,行為,穿戴,劃分各自環境,過各自生活。對話不分行,標點簡單——《喧譁與騷動》,文字也大塊大塊,如夢囈,如中式古本,讀者自由斷句,但中式敘事,習染不同,吃中國飯,面對是一張圓臺,十多雙筷子,一桌酒,人多且雜,一併在背景裡流過去,注重調動,編織人物關係;西餐為狹長桌面,相對獨立,中心聚焦——其實《繁花》這一桌菜,已經免不了西式調味,然而中西之比,仍有人種,水土,價值觀念的差異。

《繁花》感興趣的是,當下的小說形態,與舊文字之間的夾層,會是什麼。

西方認為,無名講故事者,先於一切文學而存在,論及中國文學,“擺脫說書人的敘事方式”,曾是一句好話;有論者說,中西共有的問題是——當代書面語的波長,缺少“調性”,如能到傳統裡尋找力量,瞬息間,就有“閃耀的韻致”。

在一篇專訪裡,貝聿銘問記者,能否說上海話,貝聿銘說:“說上海話好,因為我普通話說得不太靈,說上海話比較容易點,那講上海話吧。”

接下來,貝聿銘想必是用“較容易點”的母語(“上海書面語”),詳談了他的專業——“世界建築樣式之變”——“米芾山水畫之靈感”——“永恆建築的意義”。

在國民通曉北方語的今日,用《繁花》的內涵與樣式,通融一種微弱的文字資訊,會是怎樣。

《繁花》長時期在一個語境裡徘徊,也使部分讀者,長久陷入這個氛圍中。有一個朋友說,看書看報紙,“也用《繁花》的口氣去讀,真受不了。”這是我沒意識到的結果。我的初衷,是做一個位置極低的說書人,“寧繁毋略,寧下毋高”,取悅我的讀者——舊時代每一位蘇州說書先生,都極為注意聽眾反應,先生在臺上說,發現有人打呵欠,心不在焉,回到船艙,或小客棧菜油燈下,連夜要改。我老父親說,這叫“改書”。是否能這樣說,小說作者的心裡,也應有自己的讀者群,真誠為他們服務,我心存敬畏。

我希望《繁花》帶給讀者的,是小說裡的人生,也是語言的活力,雖我藉助了陳舊故事與語言本身,但它們是新的,與其他方式不同。

我在小說中引了穆旦的詩: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裡,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那窒息著我們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

它底幽靈籠罩,使我們遊離,遊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

感謝為了《繁花》的出籠,給予熱情幫助的朋友們。感謝你們。

金宇澄謹白

二〇一二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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