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聞鈴(1)

相思來到這間屋子裡,黯淡的光線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一扇窗。密密的關著,四周透下一匝光暈。漠漠的塵土就在裡邊悠然的沉浮著。有的悠閒的停棲在一個古銅風鈴上邊。

“請坐。”一個溫柔而莊重的聲音從屋角的暗色中透出,相思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房間的光線,她看到了那裡有一張檀香木製的床,淡紫的羅帳上銀暗色的花暈已經模糊成一片,房間的女主人擁著褪成絳紅但依然整潔的被子,親切而有禮儀的微笑著。

“孟夫人……”隔著羅帳,相思沒有看見她的臉。

“風錚姑娘。”她從床頭遞過一盞茶:“我這裡沒有客人來,所以,平時這是我的杯子,不要介意。”

“夫人客氣了。”相思接了過來,在羅帳挑開的一剎那,她看到了傳說中的楊靜——她也許曾經是非常美麗的女人,曾經。現在,她的眸子暗淡無光而且深得可怕,右腮上幾道深深的劃痕從眼角到唇邊。

她努力剋制著自己沒有讓手中的茶盞顫出聲來,楊靜坦然一笑:“很早以前就是這個樣子了。”

“難道……生下來——”相思察覺出自己的失儀,立刻打住了話頭。

“不是,生下來的時候,我可以看一些東西,可以看太陽。”她的神情嫻靜而淡漠,似乎早已不在意,她輕嘆了一聲:“我坐在窗戶裡邊,看了十五年的太陽。”

“夫人當年的身體是不是弱了一點?”

她點點頭,示意相思喝茶:“小的時候,我的臉色比現在還要蒼白,是個半死的病人。那個時候,我什麼地方也不能去,只在灰暗的房間裡學一點書畫。奇怪嗎,其實,我更應該學刺繡的,但是我總是刺破手,也就算了。母親讓我也跟著老師學著書法和繪畫。”

“夫人果然是書香世家……”

她的笑容有點苦澀:“那個時候,我妝臺的櫃子裡,有無窮無盡的宣紙和字帖,整飭的發著橙黃的光,把整個屋子都染透了。我就坐在那扇窗的裡邊,對外邊的園子,寫了十幾年的生。北方的院子不象這裡,它們就是到了冬天都還是那麼整齊,一絲不苟的躺在那裡,有沒有風,有沒有雨都一樣。這時候,我的畫和我的院子一樣乏味,蒼白的一篇,只在角落裡有墨色的太陽和荒落的石頭。”

相思沉默了片刻,說:“病中有些消遣,總是好的。”

“是的,相比而言,學書對於我來說,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總能從字帖中的文字裡,讀出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我幻想著那些叫做顏真卿、柳公權的人也曾像我一樣被囚禁在屋子裡,伸出乾瘦的手永遠的磨著墨。然後大抵是摸到了仙人垂下來的一根絲線,就從房頂的蟻洞中爬了出去,被真的太陽一眩目,就把囚禁的地方忘了,只是有時在夢中回去片刻,醒來了又覺得莫名的可怕。坐在床上,擁著被,對著窗編撰這些故事,讓我度過了很長的寂寞的時光。我的少女時代大半都是這樣的慵懶度過了。”

她淡淡的微笑著,屋裡沉鬱的黑暗漸漸的模糊了時間,過去也就像滾盤的紺珠,從她越發連貫的話語中串綴起來:

“後來,我在一堆字帖中找到了我的寶物——半卷殘了的《甘澤謠》。也許是被下人用來包書的。我從來不曾接觸過這樣的書,但是我在心中早就想到人世間的某一處地方會藏著一卷發黃的紙,上邊有許許多多的故事,也總有一天會讓我找到。因為其中有一些,就是我在前生寫好了,給今生的我看的。那時我就知道,今生自己會寂寞的在窗內看太陽,所以寫好了好多的傳奇,讓我用所有的時間去讀。

我一遍又一遍的讀著那半部風塵三俠的傳奇。故事早就爛熟了,但是我每一次都給它一種新的開頭,新的結局。

幾個月後,我希望能看到別的故事。父母是不會讓我碰這樣荒唐的書的,”她低下頭,下顎藏在日光的陰影裡,溫柔中帶出幾許自信與固執來:“但是我覺得那些故事就是我為自己而寫下的,我應該讀它們。後來,我果然讀到了《太平廣記》,這是我哥哥送給我的。我哥哥叫逸之,楊逸之。”

“楊逸之?你哥哥?”相思的指甲狠狠的在桌面上折了一下。

“是他,他是我哥哥,”她感到了相思的驚訝,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幾分矜持的傲意:“相信他現在的聲名不在華音閣主卓王孫之下,是嗎?”

“是的,”相思暗中用力握了握髮澀的指尖:“他是當今武林盟主。”

楊靜也許嘆息了一聲,她輕輕的說:“我的哥哥是一個古怪的少年,體質很弱,但個性卻很強,他膚色很淺,眼睛裡有一種特殊的深藍色,如果不是下顎的線條很堅毅,就會像一個美麗的少女。父親很希望哥哥能報效朝廷,從哥哥能握筆那一天起,就必須跟著老師練習兩個時辰的書法,其他的時間,總是在唸書。所以,我很少見到哥哥。他似乎也不知道,在小園的另一側,一棟暗紅的小樓中,他有一個只能在窗內看陽光的妹妹。

直到很久以後,父親決定讓哥哥習武,倒不是有多麼高的期望,只是希望他的身體能好起來。

後來,哥哥身邊多了一個從西域回來的武師。武師是個中年人,臉上都是沙子和烈日的痕跡,哥哥每天練完武,就要從我的窗外走過。我終於見到了我他,我親生的哥哥。”

她第一次見到楊逸之,是黃昏的時候。他從她的窗邊走過。那時候,她倚著窗,手中握著半捲髮黃的《甘澤謠》,寬寬的袖褪到手腕上,透明的面板下隱隱的印著微青的窗的雕花。他的神色很疲憊,紙一樣的臉色,走路微跛,似乎受了傷。她看到斜陽被他眉宇間深深的皺摺折出一種別緻的光。

他到了她的窗下,她叫他:“哥哥。”他抬了抬頭,線條堅毅的嘴角似乎動了一下,然後他埋頭離開了,連腳步都不曾慢過一點。

就這樣似乎是很多次,他默默的從她窗前走過,她持著一本《甘澤謠》,叫他一聲哥哥,似乎這些都成了習慣。兩個寂寞的人在那個時候最重要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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