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聞鈴(2)

有一天,她照常微笑著叫他,他抬了頭,看了她一眼:“你的書不全。”

“是的,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這個故事是我自己編全的。”

“你就只看一部書?”

“不,如果有,我所有的傳奇都看。”

他點點頭,離開了。這場對話來得很自然,彷彿他們是一對熟悉的兄妹。

第二天,他帶了一本書來,是一冊《太平廣記》。

“哥哥,怎麼拿到的?”

他微笑了一下,這種罕見的表情似乎徹底改變了他的容貌,誰也不曾想到,他是個如此溫和的少年。他說:“是從父親書房裡偷來的,填回去了一本《冊府元龜》。”

“麻糖,麻糖——約喂——”窗外穿過貨郎的叫賣聲,撥浪鼓的的多多,似乎浮著麻糖濃郁而黏著不斷的香甜。她坐直了身,靜靜的聽著,直到聲音過盡。

“哥哥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如果不是父親,我們都會是頑皮的孩子……”她嘆息著說,“可是哥哥比我幸運,因為他遇到了一個行囊中裝滿了傳奇的師父。”

“哥哥那時候,從來沒有專心習武,雖然他仍然練習的很認真,因為,他就是一個事事認真的人。

他想要做什麼,是沒有人知道的,他的師父也不知道。誰會想到,一個官宦家的文弱少年,每天用功得全身傷痕,不是為了武功,而只是要聽他不時零零散散的誇耀著他當年的風雲往事。

漸漸的,連他的師父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因為,他知道,雖然我哥哥天賦奇高,學習也極為努力,但是啟蒙太晚,體質太差,是不可能出什麼成就的。本來以為只是走馬牽鷹的公子的一種消遣,他沒有想到哥哥卻如此的認真。

他不再給哥哥出多難的功課,多半時間讓哥哥背背拳書,自己在一旁喝酒,醉了,就講他當年在大漠中邂逅的一場場因緣——流沙、古城、海蜃、仙女。哥哥默默的聽,拳書仍然會背得很熟。

一次大醉後,他的師父痛哭起來,遞給哥哥一個珍藏了多年的更漏,是水晶的,美麗得像一個獨立於長河落日下的仙女,晶瑩的瓶裡面裝著大漠的沙子。

第二天,這個師父就被父親趕走了,家法甚嚴的楊家,是不能容忍這樣的醉鬼的,他的師父什麼也沒有說,用半張老羊皮裹起了他的拳書,頭也不回的走了。不知為什麼,他沒有向哥哥要回那個他珍如性命的更漏。後來,哥哥把它送給了我。

以後,哥哥常常來窗下看我,他給我講沙漠上的故事,我給他講古書裡的傳奇。

哥哥會在日落前到我的屋子裡來,天黑時回去。我把更漏放在床頭,更漏落下的沙沙雨聲不讓我們在故事中忘記了時間。”

相思下意識的瞥了一眼那個亮亮的更漏,好多年了,房屋都已經和原來隔卻了千千萬萬裡的距離,它居然還宿命般的站在同一個位置上。

“哥哥有時侯會教我書法,他開啟我的妝臺,找出一本本殘舊的書帖。有一天,他在宣紙的下邊發現了一把銀梳,半月的柄,尖利的齒是好多年以前流行的樣式了。就一直襬在妝臺裡,誰也未曾留意,但卻是妝臺真正的主人。

我總是在想,為什麼我的一切都好象是借了別的某個女人的,或許是前朝某個不相識的思婦怨女,或許就是我的前世。

哥哥有時侯會用那柄梳子給我梳頭。一絲一縷,還是那麼認真。

那天我們忘記了時間,院門鎖了,哥哥回不去了。於是哥哥那夜和我躺在一起,講仙女和星河。哥哥和我以前都不曾說過那麼多的話,真的,我以後也沒有過了,我想,沙漠中億萬年發生過的傳奇都被我們講盡了,沒有講的也想盡了,直到天亮。雄雞打鳴的聲音是那麼的悠長,彷彿窗外就是萬年前的洪荒,再也不見人煙。”

她悄然搖了搖頭:“可是哥哥留宿的事被父親發現了,那一年哥哥十四歲,我十三歲。那時我還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如此的震怒。哥哥並沒有辯解一個字,父親甚至肯定他作出了有敗人倫的行徑。我說過了,我家家法甚嚴,從小我就害怕從堂前走過,因為父親似乎總在責打哥哥,母親哀哀的啜泣和父親的怒吼讓我心驚膽戰,哥哥卻總是一聲不啃的,讓我更加害怕,害怕他會死了。

而這一次,我知道,父親是真的想殺死哥哥。

於是,哥哥在一天晚上逃走,不,是出走了,他最後來見的人,是我。”

他敲了敲她的窗。

那時她就坐在窗邊,卻沒有去支它起來,月光清清白白,在她身上鏤下點浮雕的紋路,她手中反覆著那個水晶更漏,它纖細的腰肢在月光下水一樣的嫵媚的流動著。

他問:“妹妹,願意和我一起走嗎?去看沙漠。”

看沙漠,看長河落日,看黃沙遠上白雲間。那是她的夢,她少女時代唯一美麗的夢。

她笑了,笑得自己從夢中醒了過來,她輕輕的說“不,我不去。”

“為什麼?”

“因為,如果我去了長河落日的地方,就會想念這道門這扇窗,比現在想沙漠還想。”她從窗格子裡看著月光,也許那裡沒有廣寒,其實也只是沙漠。

在家的人,斷腸是為了對天涯的相思。

在天涯的人,斷腸卻是為了對家的相思。

所以,她不如留下,正如他不如離開。

“也許你是對的,妹妹,我走了,照顧父親和母親。”

她坐在月光裡,更漏握在手中像握了一把雨,她突然把臉貼到冷硬的窗格上,她要看著他走,畢竟他讓她做了一場有落日、有黃沙的夢。

他走在路上,一身白衣,像是從月亮裡邊借來的,月光卻被襯得發青,嘵風像一群蝴蝶一樣藏進了他的袖中,他揹著一個行囊,沒有帶劍也沒有帶書,長髮在夜風中散著楊家的人特有的一種幽藍的光。他就這樣走了,去了沙漠。

他再也沒有見過他,他的一生再也不是她能想象,他就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那裡,可能邂逅萬千因緣,流沙、古城、海蜃、仙女。

“……沒有想到的是,我是一個註定要邂逅傳奇的人。或許是我父母的一生太過平凡,所以,他們的一雙兒女註定要還緣分這一世的傳奇。”她的指甲泛著幽淡的光,怠倦的在被子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跡。

相思等了等,問道:”你願意講你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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