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成功造了一尊偉大的佛像,而那個年輕人,則被困在佛像裡,活活悶死了。
李憑雲是那個被困在佛身裡的凡胎之軀,而她只是愚蒙的村民罷了。
孟端陽道:“明日問審只定罪,不定刑。之後的量刑權力在刑部,我欠過他人情,會在法理之內,從輕發落。”
趙鳶從那個愚民與佛的故事裡回過神,她抿唇一笑,“孟老師,明日這一局,他不會輸的。你們太小看他了,上天不幫他,他自己會,你願不願意跟我賭一次?他不但會贏,還會大獲全勝。”
若說李憑雲的執念是低賤的白衣,那麼趙鳶的執念,就是李憑雲。
孟端陽從趙鳶眼中看到了一抹不加掩飾的慾望,它並非對權勢的渴求,也不是男女之間渴求。而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渴求,彷彿那兩個生命,原本該是一體的,它只是被命運短暫地分成了兩半。
在這條狹窄而筆直的路上,他們終會相逢,當他們合而為一時,勢不可擋,一切的世俗陳規都要為他們讓步。
審判前一夜,李憑雲被恩准在普通牢房裡睡個好覺。
押送他去國子監的是平時看守他的獄卒,牢門開啟時,李憑雲竟還在睡覺,一名衙役笑道:“李郎中,做春夢呢?”
李憑雲睜開眼盯了他片刻,衙役被他盯得心慌意亂,此時他心中想的是,上天可真不公,為什麼有人剛睡醒就長這麼好看?為什麼自己睡醒以後腫的像泡了水的饅頭?為什麼?
為什麼?
他是個讀書人,卻一點架子也沒有,他是第一個願意教他們這些獄卒讀書的人,為什麼這麼好的人,卻要成為階下囚?
另一個獄卒說:“李郎中,梳洗一下,該上路了。”
李憑雲輕哼了一聲,“又不是去上刑場,說什麼上不上路的。”
一個年紀小的獄卒已經開始哽咽了,“李郎中哥哥,你這麼好的人...”
正常的像李憑雲這個年紀的男人,都煩人哭。他撓撓耳朵,“我又不是要死了。”
經驗豐富的獄卒說:“以我的經驗來看,很有可能會被判流放。”
李憑雲用一句話斷絕了他們的假想,“若我此番平安無事,你們每人給我一兩銀子。”
“那要是...不平安呢?”
“若不平安...就去我墳前扒拉紙錢吧。”
那個經驗豐富的獄卒推翻自己方才說的話,“那我賭你會平安無事,我在大理寺當了二十年獄卒,沒見過你這麼敢賭的。”
離開牢獄,他們是最低賤的存在,不再敢嬉笑,麻木的面具一戴,又是稱職的大鄴官吏了。
獄卒們的心難免沉痛,李憑雲剛來的時候,他們也像對待其他犯人一樣對他,該打的沒少打,但這個人好像打不壞一樣,不管他們怎麼折磨他,他都一副“你們耐老子何”的模樣。
獄卒也是人,後來他們都開始替李憑雲疼了。他們也不能每天都折磨犯人,閒來就會賭錢,李憑雲偶爾點撥兩句,賭局結束後,他們竟然發現自己都贏了錢。
後來李憑雲賭贏了一支筆,他開始用那支筆在牢房裡寫字,他用筆墨把字寫在床單上、牆壁上,獄卒耳濡目染,也學了些之乎者也。
這群大老粗獄卒在昨夜就商量好了,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李憑雲聽到半個侮辱性的字眼。
李憑雲是賤民之身這件事,激起了書生的群憤,他們發了瘋地寫詩攻擊、咒罵李憑雲。因此,此行最要提防的是書生鬧事,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圍觀群眾中並沒有多少書生,反倒是婆娘居多。
離李憑雲最近的那獄卒道:“李郎中,這些不會都是你的相好吧?”
李憑雲還是有些困,他打了個哈欠,“這就是長得好的麻煩。”
獄卒好奇道:“李郎中,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麼還有心說笑?我送過的其它官員這時候要麼忙著悔過,要麼忙著到處罵人,你就一點都不害怕麼?”
“我李憑雲博學千古,唯不認得兩個字,一是輸,二是怕。”
這話太過猖狂,但出自李憑雲之口,沒有絲毫違和。他年輕、英俊、以賤民之身,在十八歲的年紀高中狀元,將大鄴所有的讀書人都踩在腳下。
他活該受萬眾敬仰,活該如烈陽刺目,因為他是人心所向,因為是被割斷喉舌的貧苦百姓的現世菩薩。
獄卒小聲道:“李郎中,我表姐夫在朝中當官,我給了他十兩銀子,三桶油,四袋米,他答應我,今天會把魚符掛在樹上,替你撐腰。”
“李郎中...到國子監了。”
李憑雲今日第一次抬起眼皮,國子監的金匾之下,站了約一百來號人。大多數都是書生裝束,田早河和六子都在其中,還有些聽過他講學的書生,還有鬼市偷跑來的賤民。
他們堵在國子監門前,喊著李憑雲無罪,國子監外守著的,是剛收歸禁軍的逐鹿軍,他們圍城一道銅牆鐵壁,鎮守森嚴。
李憑雲享受著這些追捧與吶喊,他的傲慢被助長,他對押送的獄卒挑眉一笑,無限得意。
直到,那個站在離人群百米遠的伶仃身影,落入他的眼底。
她被這些狂熱的讀書人和賤民孤立了。
自她被送上這條路第一天起,註定是孤立無援的。她做不了真正的書生,也做不了一個普通的姑娘。
她一席書生白衣,迷茫地望著國子監的人群,直到,她看到緩緩而來的囚車,還有囚車裡那個傲慢的身影。
李憑雲臉上出現一抹諷笑,她憑什麼來...她憑什麼以為自己穿上書生的衣服,別人就會把她當個書生看待。她明明是個女人,一個連自己婚事都無法做主的女人,憑什麼守護一個罪人。
李憑雲想讓她回去,但他嘴唇打顫,無法說出半個字。
他知道,趙鳶寬恕了他。有她的寬恕,他才是清白的,可是...可是,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罪孽深重。
她被他推向了所有人的對立面,孤立無援。
李憑雲輕輕說了聲“等我”,他們隔得太遠,趙鳶看不到他的口型,只能看到他被押入國子監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