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驟然安靜下來,風颳樹葉發出的“沙沙”響聲便清晰了許多,輕卻不低,在這樣帶著涼意的傍晚裡,彷彿春夜裡的細雨,淅淅瀝瀝,不絕於耳。
就這麼讓陳澍等了好一會,沒有動作,自然也沒聲,仍然只有樹上枝椏只因風吹動紅幡而不斷晃動。她心情很好地瞧了一會,回頭,才發現雲慎盯著她,動也沒動,笑著抱怨:“你幹嘛不掛,我又不瞧你的!也不會說出去的!”
“當真?”雲慎輕柔地說,終於伸手把那紅幡一抻。
許是用的力道大了些,那紅幡竟發出違和的一聲清脆異響,引得陳澍眼神直往這邊飄,待聽懂了雲慎那句問,又剋制地挪走了。
“哎呀!”陳澍道,也不知在哎呀什麼,是雲慎待他那紅幡粗暴的態度,還是他這句質疑一樣的問,總是教她驚得撤開了擋著陽光的手,兩人又面對面地對視起來,陳澍又道,“你怎麼能不信我呢!再說就算我想告訴旁人,也沒有誰人能說呀。”
“誰說沒有?”雲慎道,又把手裡紅幡慢悠悠疊了,一面疊,一面道,“我瞧你可有不少親朋好友呢——何兄自不必說,那琴心崖的應瑋是不是還欠著你一頓飯,還有沈右監家裡的老虎,前幾日臨波府那個小子是不是也同你玩得來?”
陳澍一聽,只撿了最後那句話進腦子,當下便道:“我才同他玩不來呢!他是賊,我可不像他這麼精明缺德!”
“是。”雲慎道,也彎了彎眼睛,像是在笑,只是平常掛起的笑意太多,一旦從無措中掙脫,還未想好要再掛起怎樣的面孔時,便不太懂得怎樣遏制那種真心的笑意了。
他疊好紅幡,不再同陳澍攀談,下定決心一般轉過身,迎著萬丈霞光,看向頭頂的巨木。
天邊群山連綿,綠意又接挼藍,絢爛霞光彷彿潑在這一幅長卷之上,映得淯水波濤洶湧,山脈錯落起伏,更是映得這一樹的紅幡邊上染了亮色,瑰麗異常。
只這麼瞧著,才發覺原先那燻人的氤氳煙霧早已被這落日的餘暉照了個透,不僅不再是霧濛濛的白色,反而描摹出了一道道彷彿綢緞一般的光線,在這一片片紅幡中穿梭,彷彿當真如同一條條絲線一樣將這些願景盡數紡了出來。
雲慎抬頭,挑了個更高一些的枝椏,把寫著“陳澍、含光,佳偶天成”的紅籤往那樹枝上一拋,又細心地打上結,穩了穩,把它調整了一下,由著它面向那天邊的落霞,輕快地飄揚起來。
“你挑的這枝好!”陳澍瞧著,真心讚了一聲,絮絮道,“其實我原先也挑中了這條枝椏,不比那些低的枝椏,它高著,也空著呢,不必同別人的攪和在一起,也可惜它太高了,那麼多人呢,我不好意思真的爬上樹去掛,所以我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選了附近的另一根——”
“我掛的就是你的紅籤。”雲慎又確認地仔細看了眼那紅幡,回過頭來,打斷她。
“——雖然我是想過要不爬樹上去的,啊?”陳澍好一會沒聽懂,瞧瞧那樹,又瞧瞧雲慎,道,“這是我的——不對,你又是怎麼知道這是我的紅籤?”
“我一個個翻的。”雲慎也瞧著她,神情認真,但也因為太認真了,倒像是在純心哄騙人一樣,“一個多時辰,翻了總有成百上千個吧。”
陳澍似乎被這句輕飄飄的話嚇到了,眼神一縮,竟先避開了雲慎的視線,又想了想,吸了吸鼻子,才鼓起勇氣一般同他對視,道:
“不對,不對勁……你如此大動干戈來找我的紅籤做甚?就為了重新掛上去?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又在唬我……”
殘陽只剩那一線了,光筆直地照來,竟把雲慎的影子正正好好地投在了陳澍身上,他再走近兩步,整個人的陰影便把陳澍溫柔地攏住了。
“你瞧出來了?”雲慎問,突地放聲笑道,“哈哈!——怎麼才過幾日,腦袋就變靈光了,以後還怎麼糊弄你?”
他拍拍陳澍的肩膀,最後望了眼那紅籤,就拉著似乎還想回頭瞧瞧的陳澍朝前院走去。
只餘這紅幡,同所有尋常的紅幡一樣,重新被人緊緊束於樹上,可也許就在這霞光籠罩、秋葉作響的一刻,被風熱烈地掠過時,它分明是自由的。
——
次日,九小門派第二次齊聚於這論劍臺。十二個樓閣之下的群眾也變多了,較之前幾日越來越少的人流,甚至比那首戰之日的人流都還要多,真正稱得上是人山人海。
不僅因為這二十四個走到最後一戰的俠客大多是名震一方的名俠,還因為昨日那次道觀之行,正是標誌著第二輪大比的開啟。
第一輪與第二輪,聽起來似是有一個先後的,但二者之間實際上並無順理成章那般的先後順序。
即,第一輪的勝者和第二輪的勝者一同進入第三輪,互不相斥。以陳澍為例,假使她今日贏了,也無需單獨和九小門派之人相爭。等一二輪比賽全部結束後,包括她在內的十二人、六大門派、四個在第二輪中獲勝的門派,以及輪空的寒松塢再一起抽取第三輪的對位。
因此,通常的比試程序中,這第二輪和第一輪實則是一齊進行的。這樣無論是參賽的,還是觀賽的,都好安排時間,騰出空閒奔赴點蒼關,況且賽程短些,也有利於朝廷管理。不過是因為江湖散人眾多,一場比試不過能篩去一人,就算這論劍臺足足有十二座,也往往需要比上個五六日才能決出站到最後的十二人,而九小門派之比則恰恰相反,就算再怎麼緊張刺激,也不過才區區四場,半天時間便夠了。
因此,第一輪往往被排至提前那第二輪許多日。
常人不知其中關竅,便把這開放給江湖人士報名的輪次稱作第一輪,再把九小門派相爭的稱作是第二輪,稀裡糊塗地有了“一前一後”。
事實上,若一定要論個先後,這順序反而是錯的。
論劍大比原先是門派間的比試,是後來江湖中一些新起的門派,或是無門無派之人也有意參與,這點蒼關的官府自然樂得接納更多來參加論劍大比的人士,不拘是什麼門派,不拘有沒有門派,於是便又建了這十二個論劍臺,更專門分出一輪擂臺式的比拚來。因而這“第一輪”實則才是後添上的輪次。
十二人看似很多,畢竟大小門派,籠統也就十一個能進入第三輪,初設時不少門派都曾反對過——尤其是九小門派,在這眾門派中作為元老一樣,才得五個席位,而那些個江湖散人竟能夠憑空賺走十二個,豈不是不公?
但等那一次大比一開,那些反對的聲音便都消失了。點蒼關這官老爺再一次賭對了——無他,論劍大比如此盛名,又是第一次開放給江湖草莽,報名者以千計數,這千人之中只獨獨選出十二個,自然與“不公”相距甚遠。
陳澍這一路,她自己覺得輕巧,不過比了三場,可每一場的對手也都是前一場的勝者,以此類推,實則是踩過數十人,甚至是近百人,才能站到她今日的地方。
放眼望去,這二十四個人,或高或矮,或男或女,卻只有她一人是全乎的。其他人要麼是臉上掛相,要麼是手上有傷,有一個女俠客,甚至跛著腳,單靠她那手裡扛著的大劍穩住身形。
對比看來,她對面的鄒岱確實顯得要好上一些,至少表面看來,除了脖間似乎有些許陳年舊疤,不曾在這幾日的比試中受過傷。
正因此,玄字臺這一場較量,倒成了十二場比試中最教人矚目的一場。
今日比試,俱在十二論劍臺中央這兩個樓閣上進行。不同於前期的比試,這幾場最後一戰可以預見地要精彩許多,因此,周圍十座樓閣上同首戰日一樣擺滿了坐席,盡數被分給了六大門派和其他達官顯貴。
用作擂臺的兩個樓閣,北邊這個供四場門派相鬥,三打二勝,南邊的則是十二場江湖人士的比試。
陳澍這場最引人矚目的比試被安排在下午,更是人流最多的時間。
她隨著官差一步步往上走時,樓閣中往常安靜得落灰的木製樓梯,竟也在隱隱震動,不是因為她上樓的腳步,更不是因為這樓閣年久失修,而是源自那樓外山呼海嘯的起鬨、尖叫、還有歡呼。
當她終於登上這中心的最高點,向四周望去,地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從論劍臺下一直堵到視線的盡頭,前幾次不曾注意過的比試場外圍,那些街道、樓閣、亭臺,甚至是幾個屋簷之上,都被堵得水洩不通。
又是一陣幾乎震得人耳朵發聾的喝彩聲,陳澍轉頭看去,正巧看見李疇把劍架到那個和尚的肩頭,一襲白袍上沾染著大塊大塊的血跡。
那血跡,不知是才染上的,還是早就染上了,只是在燦爛的天光下鍍了一層金一般的流光。她定睛去瞧,只覺得那紅色好似還在緩緩流動一般,煞是漂亮,卻又教人不寒而慄。
官差幾乎撕裂的唱聲在如雷的呼聲中艱難地傳到臺上。
“第二場,寒松塢對須陀寺,第三輪,勝者,李疇!”
陳澍抬眼,視線上移,發覺在這震天的喧聲當中,李疇一語不發,劍也不收,只是側過頭來,竟和她四目相對。
耳邊喧鬧不絕,李疇卻仍默然不語,好一會才終於動了,那劍鋒反射著陽光,閃得陳澍不由地眨了眨眼。
就在這轉瞬即逝的一剎,陳澍眯著眼睛,光線反而如同流水一樣灌進來,眼前景象都被暈開一樣變得模糊,她恍惚地看見了李疇衝著她張開了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