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欺人太甚!”
兩顆指虎應聲滑落,在臺上轉了好幾圈,終於倒下,發出清脆的響聲。
場下更為安靜了,北臺的比試還不曾開始,連這小小指虎落地的聲音也回響在這十二個論劍臺上。
“是誰欺負誰?”陳澍低頭問他,又衝著場下寂聲的觀眾喊道,“是誰欺負誰!”
“……不過是被你一招過了……嘶……”鄒岱緩著氣,神情卻還硬著,斷續道,“不必……羞辱我……”
“這叫羞辱麼?”陳澍冷笑一聲,掰開他那手,質問,“比試之前那官差是否曾找你問過武器?”
鄒岱咬牙不答。
“你是否如實登記了你這暗器?”
“你是否曾用這暗器於暗處傷人?”
“——這五年前比得的玄字臺擂主之位,你是否勝之不武!”
她當真動了怒,橫眉豎目,連連丟擲數個擲地有聲的質問,問得鄒岱是啞口無言,胸膛起伏,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卻只能恨恨地盯著她,什麼話也說不出。
陳澍俯視著這樣卑劣、憤恨的一個小人,那怒火終於慢慢地兀自燒盡,她深吸一口氣,睨著鄒岱不甘心的神情,不以為忤,而是恢復了平靜,就著方才掰開的那根手指,給臺下眾人,或是給自己說一般,穩聲道:
“第一場,我削了那老太的半邊耳朵,是有心,也是無意。那花臉老怪血債累累,可偏偏她那耳朵確實什麼也不曾做過,若依我的,就該把她腦漿打碎,而不是為難一塊耳背肉。有人勸我,不要為此生氣,我覺得也有理,世間事太多,該管管,管不來不必為難自己。”她頓了頓,臨了鄒岱迅速變色的面孔一眼,道,“今日,我拿著你這傷人無數的手,也不做多餘了,不敢替天道行事,唯求一個以德報德,以眼還眼——
“你不遵賽規,妄圖偷襲傷我的這兩根手指,我便收下了。”
“——啊!!”
話音方落,她應聲一挫,在鄒岱的慘叫聲中活生生扭斷了他的兩根手指,寬厚地扔回他自己的懷中,拍拍手,又拿他那黑衣的袍角擦乾淨了手上的血跡,竟還拍拍鄒岱的肩膀,就事論事地道了聲謝,才慢悠悠地逛下擂臺。
不知這鄒岱是疼昏過去了,還是大氣也不敢出,這一段動作,他是一個音也不曾發出。
只聽得臺下靜了半晌,方才站起來仔細瞧的那幾個貴賓看呆了,也顧不得坐下,接著,彷彿終於有人記起來一樣,稀稀落落地響起來幾聲叫好聲,然後才是——
“玄字臺……玄字臺終場,一號鄒岱對二十八號陳澍,勝者,陳澍!”
那報賽果的官差似乎終於記起了自己的工作,卻也難掩聲音中的顫抖,高聲喊完了這句話。
明明那鄒岱還不曾認輸,更不曾墜落高臺,或是死亡,但臺下根本無人質疑這喊的一句有什麼不妥,正相反,這一句話彷彿引炸了呼嘯的人海,話音未落,尖叫與歡呼聲便把那最後半個音淹沒了。
聲勢之大,甚至比李疇方才所得的聲量還要震人心魄。
陳澍在樓閣中走著,下樓時臺下無幾呼聲,又聽見那報賽果的人這麼一喊,聽見後續雜亂的歡呼,以為是隔壁臺的門派之戰開始了,還加快了腳步,“登登”地蹦下樓梯,推門而出。
緊接著,便被撲面而來的人流撲了個正著。
她還不曾如此真實地被人這樣簇擁過,一時間難免無措,被擠得話也說不清楚,在人群之中“哎喲”了好幾聲,也沒能擠出來,還是那官差,許是見過些風浪,大手一揮,強硬地把人壓回了原位,又收了陳澍的木牌,接著,便喊出了下一場對戰的雙方。
能排到這個最火爆的時刻,這下一場自然也是引人矚目的一場比試,很快,這些觀賽者的熱切便無情地移向了下場比試的兩個人。
陳澍抓準這個空當,從人群中溜出來。她逃得極快,什麼也沒顧上,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落荒而逃,從重重人牆當中掙脫,又迎面撞上另一堵。原本是想往雲慎那邊去,就這樣無頭蒼蠅一樣亂鑽,不知走了多久,她心裡也知曉大抵是錯過了就站在擂臺邊上的雲慎,心裡沒底時,終於被人伸手攬過。
是個著灰袍之人,身形高挑纖瘦,手指纖長有力。
她不曾瞧見那人的面孔,只覺得觸感熟悉,就這麼被拽著往這武場之外而去,只過了幾步路,不知鑽進了哪裡的小巷子,論劍臺之下的那些嘈雜聲音驟然低了,像是臨沸的水,徒有氣泡,卻無聲響。
那牽著她逃來的人還沒有褪下那披風,先開口道:“你怎麼也不問問我是誰?”
“總不是壞人。哪個壞人這麼不長眼來救我?”陳澍說,伸手一指,“而且我瞧見你身上沾著大蟲的毛呢。”
“是麼?”沈詰終於露出臉來,順著陳澍指的方向一瞧,果真看見兩根淺色泛金的虎毛,哭笑不得地伸手彈走,道,“你心也是真大,這恐怕就是有‘恃’而無恐吧?陳姑娘小小年紀,方才在臺上那一番話,可真是振聾發聵,我篤定不出三日,你這名聲便要傳及四海了。”
陳澍無所謂地歪了歪頭,道:“我又不博這名聲,有和沒有,都沒甚區別。不過卻是要謝謝右監大人今日‘相救’。”
“小事。”沈詰道。
巷內無風,又似乎是個極隱蔽的巷道,許久無人問津,每說出一句話,連那撥出的氣似乎都能把這巷中雜物上落的灰洋洋灑灑地吹起。
沒有光照,這些灰塵再次下落的時候,便變得異常緩慢。
“我還以為你要藉此提出個什麼要求,做出什麼條件呢。”陳澍想了想,道,“你為什麼還沒提,在等什麼呢?”
沈詰一哂,笑道:“怎麼,我見你平素待人赤誠,方才也是信我的,片刻後如何又出此問,難道我就不能是個好人,純發了善心麼?”
“你當然是好人,”陳澍道,“但你更是個忙人。而且你方才不肯露面,必是有其他緣由。”
沈詰笑意愈深,聽完半晌,先是嘆了一句:“不錯!你悟性還挺高,可惜了,不是我家的後輩——我確實找你有事,也確實在等著什麼。”
也正是巧了,她這話剛出,這偏僻小巷的巷口便有人影經過,那人似乎很是謹慎,朝裡瞧了瞧,確定無誤後才踩著地上雜物往裡走。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雲慎。
“你沒傷到吧?”他一來,便提起陳澍後頸,就著這昏暗光線仔細打量方才被鄒岱割破的後腰,這麼冷著臉瞧了許久,才彷彿剛發現沈詰一樣,站直了,拱手行禮,道,“沈右監。”
陳澍被這麼一拽,心頭更是一跳,且不說沈詰還站在此處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二人呢,單說她那靠法力硬防下了鄒岱那招,分明一根毫毛也不曾傷到,再讓雲慎細瞧了,豈不是露餡?
趁著二人寒暄,她忙藉著沈詰那披風一罩,只作害羞狀,臉紅著躲遠了兩步,迭聲叫“沒什麼好看的”。
也不知騙過了雲慎沒有,總之他斂了神情,確實不再往陳澍這裡瞧。
“你來得有些慢。”沈詰淡淡道。
這便是點雲慎了。但他今日似乎少見地不曾聽懂,點了點頭,道:“在下畢竟身無武功,力不從心,從人群裡趕來確實多花了些功夫,還望沈右監見諒。”
“諒了。”沈詰瞧瞧陳澍,又瞧瞧雲慎,這一片矇昧的昏暗之中,她終於丟擲了或許她甫一見面便想提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