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從車上下來的那個胖老頭聊天后,耿排長心中第一次湧起對“宋莊之戰”的懷疑。或許,“宋莊之戰”是一個夢境。他應該忘卻的正是這場血腥的戰鬥。
那個胖老頭有什麼地方令人覺得熟悉。這意味著什麼?
也許,這又是敵人在放長線釣大魚?
耿排長反覆思考著自我和存在的問題,但一個文盲在這種情況下只能是越想越昏噩。
這時路邊傳來一陣熟悉的語調。
“鬼子!”
耿排長出於本能去摸槍。但是沒有!他已被“偽軍”繳了械。
耿排長警覺地出溜到馬路邊,冷靜地觀察著。他發現聲音是從路邊一座小樓裡傳出來的。這座小樓有透明的落地玻璃,裡邊人的活動被看得一清二楚。
有一群鬼子在說話。他們都穿著便衣,在一群也穿便衣的“漢奸”的陪同下,在裡邊大吃大喝,大聲談笑。他們說的是鬼子話無疑。邊上還有中國姑娘陪著,端茶送水。耿排長看得怒火中燒。
這時他認出了中間坐著那個“宋莊之戰”中逃掉的娃娃臉日本兵。大家都在興奮地聽他講述。一些人不斷地拍照。許多人問這問那。
有人用中國話說:“來自過去……真不可思議啊。時間旅行……是二十世紀最大的發現哪!”
“日本人說了,這是他們國家的財富。要引渡回去,由他們進行科學研究。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將由日本人突破。”
“日本這個民族……真了不起。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還不夠,又要得諾貝爾物理學獎了。”
有人小聲嘀咕:“這不太好吧?是抗戰活教材啊……幫助牢記歷史,讓軍國主義者羞愧。”但他沒有大聲說。
有人說:“來,為了中日友誼,乾杯!這茅臺可不是假的,不是假的!”
沒有受過教育且由於歷史侷限,耿排長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他只是出於樸素的階級仇民族恨而義憤填膺。
他看著那豐盛宴席,心中浮現出被敵人蹂躪過的院子。那些破水缸,那些被燒了半邊的木器,那些羊骨頭和那些雞毛……亂七八糟擱在一堆,屋簷下堆積著好些鴿子糞。
耿排長忘記了他是在做夢,也忘記了槍被沒收。他決定採取行動,哪怕手無寸鐵。
他靜靜地埋伏在門邊的一個垃圾桶後面。
鬼子和漢奸們終於打著嗝出來了。耿排長猛地衝出來直撲上去。然而他肚子飢餓,兼之腳下一滑,忽然跌倒了。有人笑著把他扶起來,拖到一邊。日本人和中國人鑽進了一輛豐田大客車。那個與他拼過刺刀的鬼子回頭看了看他,愣了一下,把那張娃娃臉別了過去。
“他不再怕我,還是更加怕我?為什麼他不再跟我戰鬥?”
耿排長覺得,那鬼子是認出了他的。
聽到土不拉嘰的耿排長嘰裡哇啦地說話,飯店的小姐們都一齊皺了皺眉頭,然後大大方方地轉過頭去,齊刷刷朝遠去的汽車屁股微笑著揮起手來。
經歷了這件事情,尤其是目睹了那個鬼子,耿排長心裡踏實多了。
這就證明“宋莊之戰”不是夢境。那麼他算是作為人真實地活著的,而不是到了陰曹地府。
他重又開始尋找那支消亡在歷史中的部隊。
他也尋找那個日本人。他準備不再殺死他,而是要俘擄他。
他要以此證明那場戰爭的真實。
事情便是這樣。時光把耿排長帶到了現代,但他仍是一個生活在舊時代的人。
對於他來說,戰爭永遠在時間的長河中繼續。
於是,他一個人發起了對整個世界的戰爭。
胖老頭、“漢奸”和“偽軍”都沒再來找他麻煩。他和一群乞丐、盲流一道,在城市中游蕩,他稱他們為“鄉親們”,雖然他們對他愛搭不理,對他的教育和開導裝聾作啞。
但那個日本人再也沒有出現。
不過他遇到了不少其他日本人。他們都不穿軍服,但剝了皮他也認得出他們是日本人。這個時候他總想擰斷他們的脖子,但乞丐朋友們總是一擁而上,他也只得跟著他們上去了。
大家一齊喊:“可憐可憐我們吧!”
這叫聲淹沒了耿排長微弱的吶喊:“衝啊……”
日本人這時便往他們手中投下紛紛的紙幣和硬幣。
他們繼續在城中流浪。耿排長與乞丐們睡在過街天橋上。睡夢中他發出“殺”聲,老乞丐一個耳光把他扇醒。
一天,他跟著乞丐部落來到了一個展覽館前。一群小學生正由老師領著,參觀館外的碑群。
老師指著一個墓碑說:“這裡埋葬著八路軍的一個耿排長。他在著名的‘冀中宋莊之戰’中,為了掩護大部隊撤退,一個人阻擋了一箇中隊的鬼子進攻。你們要牢記那段歷史。”
有的女學生聽著聽著都哭了。
耿排長不覺也流下眼淚。他很久沒有這樣打心底感動了。他想上前跟學生們說點什麼,但就在遲疑的剎那,腦袋被打了一下。展覽館的看門老頭拿著掃把站在身邊。
“滾開些,討飯的!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你也配來這裡?中國人怎麼盡這個德性啊……”
壓抑了許久的怒火一時從耿排長胸中奔騰直上,但忽然間他不知為什麼竟感到無比慚愧。耿排長緊握的拳頭在最後一剎那鬆開了,低頭走到一邊。
在以後的時日裡,他一次次夢到那使他迷失方向的毒氣。那一團白色的濃霧,難道真的是毒氣嗎?
“殺!”
來自昔日的八路軍耿排長,繼續在他餘生的睡夢中大叫大嚷,進行著一場沒有對手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