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給兒子的信(1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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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剛寫完了這封信。我把我和由基美知道的一切都寫在裡面了。信很長,你有空的時候再看。

媽媽

已釋出資料[14]

我要先坦白一件事。

我是在由基美的幫助下寫完了下面這些文字的。阿健你肯定知道,媽媽一個人是絕對寫不出這麼長的文章的。

說實話,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從你的口中聽到阿那谷童仁這個名字。我原本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默默地離開這個世界,但你卻問我是不是知道什麼。聽到這話,我就想,這真的是宿命啊。將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便成了我這輩子最後一項任務。

但在我落筆之後,卻發現不知從何寫起。一切都源自一百年前的那起案件,但從那麼遙遠的地方入手,對我來說實在太困難了。何況,文章一開始就回顧歷史的話,你肯定會覺得無聊的。所以,如果你不嫌我俗氣的話,我想從我同你父親相識的時候談起。

不過,如果你要理解為什麼我同你父親會相識、相戀、結婚,並生下了你,那你就必須對那個時代有所瞭解。所以,希望你能耐下性子,聽我慢慢道來。

記得我同你講過,2048年,根據國民投票的結果,《百年法》被暫時凍結,隨後自殺人數急劇攀升。但增加的不僅僅是自殺者,媒體上每天都看得到殺人案的報道。

自殺者中,大多是《百年法》的第一年適用物件,但殺人者中卻沒有這麼明顯的傾向性。以身份卡為目的的搶劫殺人案雖然成了熱議話題,但數量其實很少,大部分都是動機不明的犯罪。既沒有失業遊手好閒,也沒有怨恨對方;既沒有搶劫的目的,也沒有惱人的心結。就只是突然發作,將站在面前的人按倒在軌道上,或者撞飛到駛來的車前;將關係很好、住在一起的人打死,或者勒死。人們開始莫名其妙地奪走自己和他人的性命,彷彿在代替《百年法》殺人一樣。

每一個案件都停留在個人層面上。案件發生在全國各地,並非某處所特有。可是,同樣的案件持續不斷地發生,所有人都隱隱地嗅出了不祥的味道。

經濟本來就衰退到了極點,失業者遍地,其中大部分是年輕人。大家都接種了人類不老化病毒,外表看上去都年輕,所以我說“年輕人”可能有些怪,但我指的是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沒有多少年的人。有人也開始用“新一代”來稱呼他們。

你聽說過“勞動聯合會”嗎?那是一個公營的職業介紹機構,專門為我這種沒有資產和才能的人而設立,以保障我們獲得安定的生活。參加勞動聯合會後,無論你從事何種工作、工作多長時間,勞動聯合會每月都會支付給你一定數額的生活費。這種待遇放在現在是很難想象的,但在當時卻極具吸引力,希望加入勞動聯合會的人數不勝數。只要加入了勞動聯合會,生活就會得到保障,也難怪大家趨之若鶩。可是,經濟長期低迷,工作崗位持續減少,加入勞動聯合會也變得愈發困難,特別是對於“新一代”的人,他們加入勞動聯合會的成功率尚不足三分之一。

所有年輕人都將希望寄託在《百年法》上。《百年法》實施之後,勞動聯合會中就會有相當多的人不得不死,相應地就會空出許多工作崗位。年輕人無不期待著根據《百年法》開始實施安樂死,那樣一來自己就能進勞動聯合會了。

然而,在即將付諸實施時,《百年法》竟然被凍結了。年輕人對這一結果表示強烈不滿。憤怒的岩漿雖然沒有立刻噴發,但卻保持著熱量,蓄積在地層深處。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認識了你的父親木場道雄。

高中畢業以後我就加入了勞動聯合會。勞動聯合會有各種規定,其中一條是每三個月就要換一次職場。換什麼樣的職場每次都由勞動聯合會決定,自己無從選擇。在《百年法》被凍結後的第二次分配的職場中,我同你的父親相遇了。當時他也加入了勞動聯合會。

最初我對你父親沒有什麼好印象。或許是右眼失明的緣故吧,他總是戴著一副深色眼鏡,而且面無表情,看上去一點兒都不陽光。他的臉色也很不好,但後來我聽說他受了重傷,剛剛出院,可能是這個原因才導致他氣色不佳。

你父親長得同你一樣——不,應該說你長得同你父親一樣。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有時候你一進家門,我還以為是你父親,嚇了一跳。哦,我不是說你的臉色同他一樣陰沉。

雖然我同你父親成了同事,但並沒有很快就親近起來。我當時把心門牢牢關閉了,對職場的人際交往只是敷衍應付而已。所以,在你父親看來,我只是個冷冰冰、不容易接近的女人。結果,三個月的工作就這麼結束了,我們接到了勞動聯合會的指令,轉移到下一個職場中。

可是,我同你父親竟然在那裡又相遇了!

這簡直就是芝麻掉進針眼裡了,因為絕大多數人在職場分別之後就無緣再見。但是,我同你的父親卻連續兩次都被分配到了同一個職場裡。勞動聯合會里居然會發生如此巧合之事,讓我大吃一驚。

但如果你要問,我們是不是從此就親密起來了,答案是否定的。雖說再次相逢十分罕見,但我覺得那只是偶然罷了,你父親似乎也對此毫不在意。我們仍舊沒有好好說過話。就這樣又過了三個月,我們又轉移到下一個職場。

然後,我同你父親又在同一個職場相遇了!

連續三次。

從機率上講,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只能說這是天文學級別的偶然事件。

不錯,說到底也只是偶然。

可是,如果偶然超過了一定的程度,那就是命運了。

我和你父親在新的職場看到彼此時,都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但都詫異極了。我捧腹大笑,你父親也在笑。他笑起來就像孩子一樣。我之前只見過他愁眉苦臉的樣子,所以一見他這般可愛的表情,我的心都停跳了半拍。我完全被迷住了,被你父親的笑臉迷住了。我心上的那道牆瞬間崩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感覺舒服極了。你父親說:“我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我也一樣,而且我產生了一種預感:只要我們倆在一起,就能夠一直歡笑下去。

2

阿健,你還好嗎?我是由基美。

下面由我接著代寫一部分吧。你母親寫著寫著就想起了你父親,現在有些激動,沒法再寫下去了。而且,從《百年法》被凍結到重新實施之間,這個國家發生的事由我來講述更合適。

蘭子已經寫到,《百年法》被凍結之後,自殺和殺人案在全國範圍內激增。可是,大家都隱隱感覺到事態還會向更嚴重的方向發展。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當時籠罩這個國家的氛圍,那就是“不穩定”。《百年法》被凍結了,每個人都獲得了無限的時間,卻因此深感不安,於是轉而求助於死亡,以擺脫永生永世重複同樣的日子。

噴出地底的怒火、打破不穩定的沉默的是新一代。因為相對於不穩定的局勢,現實的問題更為緊迫。《百年法》被凍結將近一年後,卻完全沒有重啟的跡象。年輕人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加入勞動聯合會。於是,對此深感絕望的年輕人展開了行動。

聽說,一開始只是數十人到頂多一百人的示威遊行,場所選在如今RJR東京站的站前廣場大道。當時RJR還是國營鐵路,每年的新年倒計時活動也在R廣場舉行,所以那裡也被稱為共和國廣場。遊行的形式是老一套——舉著手寫標語牌、齊呼口號,在共和國廣場和車站之間走來走去。他們的要求只有一個,那就是讓他們加入勞動聯合會。

遊行原計劃一天就結束。然而,在沒有任何人號召的情況下,示威者第二天又聚集在共和國廣場上。而且人數膨脹到數千人,他們是透過網路瞭解這場遊行的年輕人。聚集起來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地又開始了示威遊行。既沒有領導者也沒有管理者,口號喊得也不整齊,說它是示威吧,又似乎太沒規矩了。因為之前沒有提出申請,共和國警察當然來勒令他們解散。但遊行沒有終止。這是一場沒有領導者、自然發生的活動,就算說服了前排的人也沒有任何效果。數千人可以稱得上群眾了,而群眾是不可能僅僅透過語言就能操控的。警察最後也放棄了,不再阻止遊行,而改為整頓交通,防範意外事件。正因為如此,示威者才得以毫無妨礙地在廣場大道上走來走去。

就在大家以為遊行將就此結束的時候,事態開始朝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回到共和國廣場後,沒有人想回家,全都一臉茫然地站在原地。我推測,大家都是抱著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態參加示威遊行的,都期待著透過此舉改變些什麼。然而,他們只是在廣場大道上走了幾個來回,然後一切就結束了,什麼都沒有改變。如果現在就回家,那日子將繼續一成不變地過下去。這樣的現實是他們難以忍受的。再也不能再這樣苟活下去了!

“去首相官邸!”

這一聲高喊成了導火索。不知該去哪裡的群眾,就像終於發現餌料的飢餓魚群一樣。廣場上霎時歡呼雷動,群眾開始前往首相官邸,行進過程中還非法佔據了車道。對於到了首相官邸後該做什麼,大家其實沒有具體的想法。他們之所以採取過激行動,或許是因為他們相信警察不會對自己動手,也或許只是因為他們鬱積的感情找到了排洩口。無論如何,在集體無意識的作用下,遊行示威演變成暴動。政府無法對此坐視不理,投入了武裝警察隊,雙方在首相官邸前展開了激烈的衝突。

這裡有一個問題。從共和國廣場到首相官邸,走路的話需要一個小時。知道首相官邸準確位置的人並不多,但他們卻毫不猶豫地直奔而去。沒有人知道當時走在最前面的是誰。但據說是有人使用了手持智慧終端上的GPS功能,但很難相信數千人的行動竟然只是依賴於這麼小的一個道具。想要煽動群眾,必須具備足夠大的力量才行。我想說的是,群眾當中有可能混入了一個或者多個居心叵測之徒,其中之一可能就是那個高呼“去首相官邸”的人。閱讀下面的內容時,請務必將這一點記在心頭。

誰都沒有想到,日本共和國居然會上演這一幕。守衛首相官邸的武裝警察隊認定警告無法阻止暴動,於是使用了催淚彈、橡膠彈和爆音彈。雖說有幾千人,但到底是臨時拼湊出來的隊伍,手中既沒有武器也沒有護具。而且,大家完全沒有預料到會被攻擊。於是立刻全線崩潰,驚恐地四散而逃。爆炸、白煙、尖叫、怒號混雜在一塊兒。有人被武警的橡膠彈擊中,有人被警棍毆打,有人被逃跑者踐踏……鮮血橫流,甚至有人喪命,其中據說還有剛剛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的二十歲女性。

這件事被媒體反覆報道。政府粗暴簡單的應對遭到了國內外的強烈抨擊。甚至有人懷疑鴻池首相是不是發瘋了,儘管實際上下令的是管轄共和國警察的友成大臣。

暴動被鎮壓了下去,但這不是結束,而只是開始。火山一旦噴發,火勢就立刻蔓延開來。新一代發動的示威遊行在全國各地頻頻發生,所有示威遊行都沒有得到政府許可,而且其中不少都升級為暴動。無能的政府只能訴諸暴力,於是往往會爆發流血衝突。而流血進一步引發了年輕人對政府的仇恨,暴動不僅沒有減少,反而發展為燎原之勢。最後,鴻池首相宣佈全國進入了緊急狀態。股價狂跌,原本就低迷的經濟雪上加霜。對於完全無法控制事態的政府,國民喪失了耐性,並且憤怒到頂點。一般來說,在這種情況下,在野黨會趁機強迫首相辭職並解散下院,但這次沒有發生這種事,因為在野黨也無力應對混亂的局勢,而且他們考慮到,此時若獲得政權,無異於接過一個燙手山芋。日本共和國陷入了大混亂,這就是俗稱的“2049年危機”。

大家開始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百年法》被凍結所造成的惡果。可是,幾乎沒有一個政治家有勇氣指出這一點。凍結《百年法》的決定,是根據國民投票結果做出的,而國民投票是民意的明確表達。對政治家來說,公然反對民意的政治風險極高,何況下院的選舉迫在眉睫,此時更不宜輕舉妄動。而且,許多政治家都會很早地成為《百年法》的適用物件。倘若實施《百年法》,他們勢必難逃一死。所以他們選擇明哲保身,不願發表正確的觀點,也不願承擔責任。絕望的國民無不祈禱出現一位新領導者,挽救危困的時局。

在這樣的情況下,新時代黨開始贏得了國民的關注。國民終於想起來,有一位鐵骨錚錚的政治家曾公開宣稱讚成《百年法》,為了堅持這一信念,他捨棄了執政黨中的高位,締結了新黨。私下裡,國民開始將此人稱為“共和國最後的希望”。彷彿看準了這一時機一般,新時代黨黨首牛島諒一舉行了演講。

2050年3月9日。

共和國廣場上舉行了至今仍被人津津樂道的野外演講。

當天廣場上聚集了大量的媒體,聽眾更是多達數萬人。一個政治家的演講如此受矚目,這是史無前例的。演講定於晚上七點開始,會場上飄蕩著一種等候救世主降臨一樣的氣氛。牛島諒一晚於預定時間十五分鐘登臺。他沒有做任何開場白就徑直質問數萬聽眾:“大家希望這個國家給予你們什麼?安定的生活?安定的治安?安定的政治?可是,這一切現在都崩潰了,這到底是為什麼?”

然後,牛島諒一提到了上次國民投票前不久自決的內務省次官,又引用了俗稱“M檔案”的《光谷報告》,並用平靜而尖銳的語氣發出警告,如果日本共和國繼續這樣下去,必將被鄰國吞併、滅亡。現在靠耍小聰明已經行不通了,必須拿出勇氣對這個國家進行大改造。只有這樣,這個國家才會復興,才會開拓新的未來。而這個國家還擁有自我改造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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