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1 / 2)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中秋前後是北平最美麗的時候。天氣正好不冷不熱,晝夜的長短也劃分得平勻。沒有冬季從蒙古吹來的黃風,也沒有伏天裡挾著冰雹的暴雨。天是那麼高,那麼藍,那麼亮,好象是含著笑告訴北平的人們:在這些天裡,大自然是不會給你們什麼威脅與損害的。西山北山的藍色都加深了一些,每天傍晚還披上各色的霞帔。

在太平年月,街上的高攤與地攤,和果店裡,都陳列出只有北平人才能一一叫出名字來的水果。各種各樣的葡萄,各種各樣的梨,各種各樣的蘋果,已經叫人夠看夠聞夠吃的了,偏偏又加上那些又好看好聞好吃的北平特有的葫蘆形的大棗,清香甜脆的小白梨,象花紅那樣大的白海棠,還有隻供聞香兒的海棠木瓜,與通體有金星的香檳子,再配上為拜月用的,貼著金紙條的枕形西瓜,與黃的紅的雞冠花,可就使人顧不得只去享口福,而是已經辨不清哪一種香味更好聞,哪一種顏色更好看,微微的有些醉意了!

那些水果,無論是在店裡或攤子上,又都擺列的那麼好看,果皮上的白霜一點也沒蹭掉,而都被擺成放著香氣的立體的圖案畫,使人感到那些果販都是些藝術家,他們會使美的東西更美一些。況且,他們還會唱呢!他們精心的把攤子擺好,而後用清脆的嗓音唱出有腔調的“果贊”:“唉——一毛錢兒來耶,你就挑一堆我的小白梨兒,皮兒又嫩,水兒又甜,沒有一個蟲眼兒,我的小嫩白梨兒耶!”歌聲在香氣中顫動,給蘋果葡萄的靜麗配上音樂,使人們的腳步放慢,聽著看著嗅著北平之秋的美麗。

同時,良鄉的肥大的栗子,裹著細沙與糖蜜在路旁唰啦唰啦的炒著,連鍋下的柴煙也是香的。“大酒缸”門外,雪白的蔥白正拌炒著肥嫩的羊肉;一碗酒,四兩肉,有兩三毛錢就可以混個醉飽。高粱紅的河蟹,用席簍裝著,沿街叫賣,而會享受的人們會到正陽樓去用小小的木錘,輕輕敲裂那毛茸茸的蟹腳。

同時,在街上的“香豔的”果攤中間,還有多少個兔兒爺攤子,一層層的擺起粉面彩身,身後插著旗傘的兔兒爺——有大有小,都一樣的漂亮工細,有的騎著老虎,有的坐著蓮花,有的肩著剃頭挑兒,有的揹著鮮紅的小木櫃;這雕塑的小品給千千萬萬的兒童心中種下美的種子。

同時,以花為糧的豐臺開始一挑一挑的往城裡運送葉齊苞大的秋菊,而公園中的花匠,與愛美的藝菊家也準備給他們費了半年多的苦心與勞力所養成的奇葩異種開“菊展”。北平的菊種之多,式樣之奇,足以甲天下。

同時,象春花一般驕傲與俊美的青年學生,從清華園,從出產蓮花白酒的海甸,從東南西北城,到北海去划船;荷花久已殘敗,可是荷葉還給小船上的男女身上染上一些清香。

同時,那文化過熟的北平人,從一入八月就準備給親友們送節禮了。街上的鋪店用各式的酒瓶,各種餡子的月餅,把自己打扮得象鮮豔的新娘子;就是那不賣禮品的鋪戶也要湊個熱鬧,掛起秋節大減價的綢條,迎接北平之秋。

北平之秋就是人間的天堂,也許比天堂更繁榮一點呢!

祁老太爺的生日是八月十三。口中不說,老人的心裡卻盼望著這一天將與往年的這一天同樣的熱鬧。每年,過了生日便緊跟著過節,即使他正有點小小的不舒服,他也必定掙扎著表示出歡喜與興奮。在六十歲以後,生日與秋節的聯合祝賀幾乎成為他的宗教儀式——在這天,他須穿出最心愛的衣服;他須在事前預備好許多小紅紙包,包好最近鑄出的銀角子,分給向他祝壽的小兒;他須極和善的詢問親友們的生活近況,而後按照著他的生活經驗逐一的給予鼓勵或規勸;他須留神觀察,教每一位客人都吃飽,並且檢出他所不大喜歡的瓜果或點心給兒童們拿了走。他是老壽星,所以必須作到老壽星所應有的一切慈善,客氣,寬大,好免得教客人們因有所不滿而暗中抱怨,以致損了他的壽數。生日一過,他感到疲乏;雖然還表示出他很關心大家怎樣過中秋節,而心中卻只把它作為生日的尾聲,過不過並不太緊要,因為生日是他自己的,過節是大家的事;這一家子,連人口帶產業,都是他創造出來的,他理應有點自私。

今年,他由生日的前十天,已經在夜間睡得不甚安貼了。他心中很明白,有日本人佔據著北平,他實在不應該盼望過生日與過節能和往年一樣的熱鬧。雖然如此,他可是不願意就輕易的放棄了希望。錢默吟不是被日本憲兵捉去,至今還沒有訊息麼?誰知道能再活幾天呢!那麼,能夠活著,還不是一件喜事嗎?為什麼不快快活活的過一次生日呢?這麼一想,他不但希望過生,而且切盼這一次要比過去的任何一次——不管可能與否——更加倍的熱鬧!說不定,這也許就是末一次了哇!況且,他準知道自己沒有得罪過日本人,難道日本人——不管怎樣不講理——還不準一個老實人慶一慶七十五的壽日嗎?

他決定到街上去看看。北平街市上,在秋節,應該是什麼樣子,他一閉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實在沒有上街去的必要。但是,他要出去,不是為看他所知道的秋節街市,而是為看看今年的街市上是否有過節的氣象。假若街上照常的熱鬧,他便無疑的還可以快樂的過一次生日。而日本人的武力佔領北平也就沒什麼大了不得的地方了。

到了街上,他沒有聞到果子的香味,沒有遇到幾個手中提著或肩上擔著禮物的人,沒有看見多少中秋月餅。他本來走的很慢,現在完全走不上來了。他想得到,城裡沒有果品,是因為,城外不平安,東西都進不了城。他也知道,月餅的稀少是大家不敢過節的表示。他忽然覺得渾身有些發冷。在他心中,只要日本人不妨礙他自己的生活,他就想不起恨惡他們。對國事,正如對日本人,他總以為都離他很遠,無須乎過問。他只求能平安的過日子,快樂的過生日;他覺得他既沒有辜負過任何人,他就應當享有這點平安與快樂的權利!

現在,他看明白,日本已經不許他過節過生日!

以祁老人的飽經患難,他的小眼睛裡是不肯輕易落出淚來的。但是,現在他的眼有點看不清前面的東西了。他已經活了七十五歲。假若小兒們會因為一點不順心而啼哭,老人們就會由於一點不順心而想到年歲與死亡的密切關係,而不大容易控制住眼淚,等到老人與小兒們都不會淚流,世界便不是到了最和平的時候,就是到了最恐怖的時候。找了個豆汁兒攤子,他借坐了一會,心中才舒服了一些。

他開始往家中走。路上,他看見兩個兔兒爺攤子,都擺著許多大小不同的,五光十色的兔兒爺。在往年,他曾拉著兒子,或孫子,或重孫子,在這樣的攤子前一站,就站個把鐘頭,去欣賞,批評,和選購一兩個價錢小而手工細的泥兔兒。今天,他獨自由攤子前面過,他感到孤寂。同時,往年的兔兒爺攤子是與許多果攤兒立在一處的,使人看到兩種不同的東西,而極快的把二者聯結到一起——用鮮果供養兔子王。由於這觀念的聯合,人們的心中就又立刻勾出一幅美麗的,和平的,歡喜的,拜月圖來。今天,兩個兔兒爺的攤子是孤立的,兩旁並沒有那色香俱美的果子,使祁老人心中覺得異樣,甚至於有些害怕。

他想給小順兒和妞子買兩個兔兒爺。很快的他又轉了念頭——在這樣的年月還給孩子們買玩藝兒?可是,當他還沒十分打定主意的時候,擺攤子的人,一個三十多歲的瘦子,滿臉含笑的叫住了他:“老人家照顧照顧吧!”由他臉上的笑容,和他聲音的溫柔,祁老人看出來,即使不買他的貨物,而只和他閒扯一會兒,他也必定很高興。祁老人可是沒停住腳步,他沒有心思買玩具或閒扯。瘦子趕過來一步:“照顧照顧吧!便宜!”聽到“便宜”,幾乎是本能的,老人停住了腳。瘦子的笑容更擴大了,假若剛才還帶有不放心的意思,現在彷彿是已把心放下去。他笑著嘆了口氣,似乎是說:“我可抓到了一位財神爺!”

“老人家,您坐一會兒,歇歇腿兒!”瘦子把板凳拉過來,而且用袖子拂拭了一番。“我告訴您,擺出來三天了,還沒開過張,您看這年月怎辦?貨物都是一個夏天作好的,能夠不拿出來賣嗎?可是……”看老人已經坐下,他趕緊入了正題:“得啦,你老人家拿我兩個大的吧,準保賠著本兒賣!您要什麼樣子的?這一對,一個騎黑虎的,一個騎黃虎的,就很不錯!玩藝作的真地道!”

“給兩個小孩兒買,總得買一模一樣的,省得爭吵!”祁老人覺得自己是被瘦子圈弄住了,不得不先用話搪塞一下。“有的是一樣的呀,您挑吧!”瘦子決定不放跑了這個老人。“您看,是要兩個黑虎的呢,還是來一對蓮花座兒的?價錢都一樣,我賤賤的賣!”

“我不要那麼大的!孩子小,玩藝兒大,容易摔了!”老人又把瘦子支回去,心中痛快了一點。

“那麼您就挑兩個小的,得啦!”瘦子決定要把這號生意作成。“大的小的,價錢並差不多,因為小的工細,省了料可省不了工!”他輕輕的拿起一個不到三寸高的小兔兒爺,放在手心上細細的端詳:“您看,活兒作得有多麼細緻!”

小兔兒的確作得細緻:粉臉是那麼光潤,眉眼是那麼清秀,就是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也沒法不象小孩子那樣的喜愛它。臉蛋上沒有胭脂,而只在小三瓣嘴上畫了一條細線,紅的,上了油;兩個細長白耳朵上淡淡的描著點淺紅;這樣,小兔兒的臉上就帶出一種英俊的樣子,倒好象是兔兒中的黃天霸似的。它的上身穿著硃紅的袍,從腰以下是翠綠的葉與粉紅的花,每一個葉折與花瓣都精心的染上鮮明而勻調的彩色,使綠葉紅花都閃閃欲動。

祁老人的小眼睛發了光。但是,他曉得怎樣控制自己。他不能被這個小泥東西誘惑住,而隨便花錢。他會象懸崖勒馬似的勒住他的錢——這是他成家立業的首要的原因。“我想,我還是挑兩個不大不小的吧!”他看出來,那些中溜兒的玩具,既不象大號的那麼威武,也不象小號的那麼玲瓏,當然價錢也必合適一點。

瘦子有點失望。可是,憑著他的北平小販應有的修養,他把失望都嚴嚴的封在心裡,不準走漏出半點味兒來。“您愛哪樣的就挑哪樣的,反正都是小玩藝兒,沒有好大的意思!”

老人費了二十五分鐘的工夫,挑了一對。又費了不到二十五分也差不多的時間,講定了價錢。講好了價錢,他又坐下了——非到無可如何的時候,他不願意往外掏錢;錢在自己的口袋裡是和把狗拴在屋裡一樣保險的。

瘦子並不著急。他願意有這麼位老人坐在這裡,給他作義務的廣告牌。同時,交易成了,彼此便變成朋友,他對老人說出心中的話:

“要照這麼下去,我這點手藝非絕了根兒不可!”

“怎麼?”老人把要去摸錢袋的手又拿了出來。“您看哪,今年我的貨要是都賣不出去,明年我還傻瓜似的預備嗎?不會!要是幾年下去,這行手藝還不斷了根?您想是不是?”

“幾年?”老人的心中涼了一下。

“東三省……不是已經丟了好幾年了嗎?”

“哼!”老人的手有點發顫,相當快的掏出錢來,遞給瘦子。“哼!幾年!我就入了土嘍!”說完,他幾乎忘了拿那一對泥兔兒,就要走開,假若不是瘦子很小心的把它們遞過來。“幾年!”他一邊走一邊自己嘟囔著。口中嘟囔著這兩個字,他心中的眼睛已經看到,他的棺材恐怕是要從有日本兵把守著的城門中抬出去,而他的子孫將要住在一個沒有兔兒爺的北平;隨著兔兒爺的消滅,許多許多可愛的,北平特有的東西,也必定絕了根!他想不起象“亡國慘”一類的名詞,去給他心中的抑鬱與關切一個簡單而有力的結論,他只覺得“絕了根”,無論是什麼人和什麼東西,是“十分”不對的!在他的活動了七十五年的心中,對任何不對的事情,向來很少有用“十分”來形容的時候。即使有時候他感到有用“十分”作形容的必要,他也總設法把它減到九分,八分,免得激起自己的怒氣,以致發生什麼激烈的行動;他寧可吃虧,而決不去帶著怒氣應付任何的事。他沒讀過什麼書,但是他老以為這種吃虧而不動氣的辦法是孔夫子或孟夫子直接教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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