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2 / 2)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他的手極快的捂住中年人的嘴。中年人的嘴還在動,熱氣噴著他的手心。“我喊,把走獸們喊來!”中年人掙扎著說。

他把中年人按倒。屋中沒了聲音,走廊中皮鞋還在響。

用最低的聲音,他問明白:那個中年人不曉得自己犯了什麼罪,只是因為他的相貌長得很象另一個人。日本人沒有捉住那另一個人,而捉住了他,教他替另一個人承當罪名;他不肯,日本人吊了他三點鐘,把手腕吊斷。

那對青年也不曉得犯了什麼罪,而被日本人從電車上把他們捉下來。他們是同學,也是愛人。他們還沒受過審,所以更害怕;他們知道受審必定受刑。

聽明白了他們的“犯罪”經過,第一個來到他心中的事就是想援救他們。可是,看了看腳上的鐐,他啞笑了一下,不再說話。呆呆的看著那一對青年,他想起自己的兒子來。從模樣上說,那個男學生一點也不象孟石和仲石,但是從一點抽象的什麼上說,他越看,那個青年就越象自己的兒子。他很想安慰他的兒子幾句。待了一會兒,他又覺得那一點也不象他的兒子。他的兒子,仲石,會把自己的身體和日本人的身體摔碎在一處,摔成一團肉醬。他的兒子將永遠活在民族的心裡,永遠活在讚美的詩歌裡;這個青年呢?這個青年大概只會和愛人在一處享受溫柔鄉的生活吧?他馬上開了口:“你挺起胸來!不要怕!我們都得死,但須死得硬梆!你聽見了嗎?”

他的聲音很低,好象是對自己說呢。那個青年只對他翻了翻白眼。

當天晚上,門開了,進來一個敵兵,拿著手電筒。用電筒一掃,他把那位姑娘一把拉起來。她尖叫了一聲。男學生猛的立起來,被敵兵一拳打歪,窩在牆角上。敵兵往外扯她。她掙扎。又進來一個敵兵。將她抱了走。

青年往外追,門關在他的臉上。倚著門,他呆呆的立著。

遠遠的,女人尖銳的啼叫,象針尖似的刺進來,好似帶著一點亮光。

女人不叫了。青年低聲的哭起來。

他想立起來,握住青年的手。可是他的腳腕已經麻木,立不起來。他想安慰青年幾句,他的舌頭好象也麻木了。他瞪著黑暗。他忽然的想到:“不能死!不能死!我須活著,離開這裡,他們怎樣殺我們,我要怎樣殺他們!我要為仇殺而活著!”

快到天亮,鐵欄上象蛛網顫動似的有了些光兒。看著小窗,他心中發噤,曉風很涼。他盼望天快明,倒好象天一明他就可以出去似的。他往四處找那個青年,看不見。他願把心中的話告訴給青年:“我常在基督教教堂外面看見‘信,望,愛’。我不大懂那三個字的意思。今天,我明白了:相信你自己的力量,盼望你不會死,愛你的國家!”

他正這麼思索,門開了,象扔進一條死狗似的,那個姑娘被扔了進來。

小窗上一陣發紅,光顫抖著透進來。

女的光著下身,上身只穿著一件貼身的小白坎肩。她已不會動。血道子已幹在她的大腿上。

男青年脫下自己的褂子,給她蓋上了腿,而後,低聲的叫:“翠英!翠英!”她不動,不出聲。他拉起她的一隻手——已經冰涼!他把嘴堵在她的耳朵上叫:“翠英!翠英!”她不動。她已經死了一個多鐘頭。

男青年不再叫,也不再動她。把手插在褲袋裡,他向小窗呆立著。太陽已經上來,小窗上的鐵欄都發著光——新近才安上的。男青年一動不動的站著,仰著點頭,看那三四根發亮的鐵條。他足足的這麼立了半個多鐘頭。忽然的他往起一躥,手扒住窗沿,頭要往鐵條上撞。他的頭沒能夠到鐵條。他極失望的跳下來。

他——錢先生——呆呆的看著,猜不透青年是要逃跑,還是想自殺。

青年轉過身來,看著姑娘的身體。看著看著,熱淚一串串的落下來。一邊流淚,他一邊往後退;退到了相當的距離,他又要往前躥,大概是要把頭碰在牆上。

“幹什麼?”他——錢老人——喝了一句。

青年楞住了。

“她死,你也死嗎?誰報仇?年輕的人,長點骨頭!報仇!報仇!”

青年又把手插到褲袋中去楞著。楞了半天,他向死屍點了點頭。而後,他輕輕的,溫柔的,把她抱起來,對著她的耳朵低聲的說了幾句話。把她放在牆角,他向錢先生又點了點頭,彷彿是接受了老人的勸告。

這時候,門開開,一個敵兵同著一個大概是醫生的走進來。醫生看了看死屍,掏出張印有表格的紙單來,教青年簽字。“傳染病!”醫生用中國話說:“你簽字!”他遞給青年一支頭號的派克筆。青年咬上了嘴唇,不肯接那支筆。錢先生嗽了一聲,送過一個眼神。青年簽了字。

醫生把紙單很小心的放在袋中,又去看那個一夜也沒出一聲的中年人。中年人的喉中響了兩聲,並沒有睜一睜眼;他是個老實人,彷彿在最後的呼吸中還不肯多哼哼兩聲,在沒了知覺的時候還吞嚥著冤屈痛苦,不肯發洩出來;他是世界上最講和平的一箇中國人。醫生好象很得意的眨巴了兩下眼睛,而後很客氣的對敵兵說:“消毒!”敵兵把還沒有死的中年人拖了出去。

屋中剩下醫生和兩個活人,醫生彷彿不知怎麼辦好了;搓著手,他吸了兩口氣;然後深深的一鞠躬,走出去,把門倒鎖好。

青年全身都顫起來,腿一軟,他蹲在了地上。

“這是傳染病!”老人低聲的說。“日本人就是病菌!你要不受傳染,設法出去;最沒出息的才想自殺!”門又開了,一個日本兵拿來姑娘的衣服,扔給青年。“你,她,走!”

青年把衣服扔在地上,象條飢狼撲食似的立起來。錢先生又咳嗽了一聲,說了聲“走!”

青年無可如何的把衣服給死屍穿上,抱起她來。敵兵說了話:“外邊有車!對別人說,殺頭的!殺頭的!”青年抱著死屍,立在錢先生旁邊,彷彿要說點什麼。老人把頭低了下去。

青年慢慢的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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