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1 / 2)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招弟才只學會了兩出戏,一出《汾河灣》,一出《紅鸞禧》。她相當的聰明,但是心象一條小死魚似的,有一陣風兒便順流而下,跑出好遠。她不肯死下工夫學習一樣事。她的總目的是享受。享受恰好是沒有邊際的:吃是享受,喝也是享受;戀愛是享受,唱幾句戲,得點虛榮,也是享受。她要全享受一下。別人去溜冰,她沒有去,她便覺得委屈了自己,而落幾個小眼淚。可是,她又不能參加一切的熱鬧,她第一沒有分身術,第二還沒征服了時間,能教時間老等著她。於是,她只能儘可能的把自己分配在時間裡,象鐘錶上的秒針似的一天到晚不閒著。

這樣,她可又招來許多小小的煩惱。她去溜冰,便耽誤了學戲。而且,若是在冰場上受了一點寒,嗓子就立刻發啞,無論胡琴怎麼低,她也夠不上調,急得遍體生津。同樣的,假若三個男朋友一個約她看電影,一個約她看戲,一個約她逛公園吃飯,她就不能同時分身到三處去,而一定感到困難。若是辭謝兩個吧,便得罪了兩個朋友。若是隻看半場電影,然後再看一齣戲,最後去吃飯吧,便又須費許多唇舌,扯許多的謊,而且還許把三個朋友都得罪了。況且,這麼匆匆的跑來跑去也太勞苦。愛的享受往往是要完全佔有,而不是東撲一下,西撲一下呀。它有時候是要在僻靜的地方,閉著眼欣賞,而不是鑼鼓喧天的事呀。她有時候幾乎想到斷絕了看電影,聽戲,逛公園,吃飯館,而只專愛一個男友,把戀愛真作成個樣子,不要那麼擺成一座愛的八陣圖。可是,她又捨不得那些熱鬧。那些熱鬧到底給她一些刺激。假若她被圈在西山碧雲寺,沒有電影,戲劇,鑼鼓,叫囂,儘管身邊有個極可愛的愛人,恐怕她也會發瘋的,她想。過多的享受會使享受變成刺激,而刺激是越來越粗暴的。以聽戲說,她慢慢的能欣賞了小生,因為小生的尖嗓比青衣的更直硬一些,更刺耳一些。她也愛聽了武戲,而且不是楊小樓的武戲文唱的那一種,她喜歡了《紅門寺》,《鐵公雞》,《青石洞》一類的,毫無情節,而專表現武工的戲。鑼鼓越響,她才感到一點愉快;遇到《綵樓配》與《祭塔》什麼的唱工戲,她會打起瞌睡來。連電影也是如此,她愛看那些無情無理的,亂打亂鬧的片子。只有亂打亂鬧,才能給她一點印象,她需要強烈的刺激。

對於男朋友們,她也往往感到厭煩。他們總不約而同的耍那套不疼不癢的小把戲。他們之中沒有一個李空山。因為厭煩他們,她時時的想念李空山。李空山不會溫柔體貼,可是給了她一些刺激。她可也不敢由他們之中,選擇出一個,製造成個李空山。她須享受,可也得留神;一有了娃娃便萬事皆休。再說,專愛一個男人,別的男人就一定不再送給她禮物,這也是損失。她只好昏昏糊糊的鬼混,她得到了一切,又似乎沒得到一切,連她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怎回事。在迷迷糊糊之中,有時候很偶然的她看出來,她是理應如此,因為她是負著什麼一種使命,一種從日本人佔據了北平後所得來的使命。她自己願意這樣,朋友們願意她這樣,她的父母也願意她這樣;這不是使命還是什麼呢?

在她的一些男友之中,較比的倒是新交的幾個伶人還使她滿意。他們的身體強,行動輕佻,言語粗俗。和他們在一處,她幾乎可以忘了她是個女人,而誰也不臉紅的把村話說出來。她覺得這頗健康。

男人捧女伶,女人捧男伶,已經成為風氣,本來不足為奇。不過,她的朋友們往往指摘她不該結交男伶。這又給她不少的苦痛。凡是別人可以作的,她也都可以作,她是負有“使命”的人,不能甘居人後的落伍。她為什麼不可以與男伶為友呢?同時,她又不敢公然的和朋友們開火,絕對不接受他們的批評。她是有“使命”的人,她須到處受人歡迎,好把自己老擺在社會的最前面。她不能隨便得罪人,以至招出個倒彩來。

她忙碌,迷糊,勞累;又須算計,又不便多算計;既須大膽,又該留神;感到茫然,又似乎不完全茫然;有了刺激,又仍然空虛。她不知道怎樣才好,又覺得怎樣都好。她瘦了。在不搽粉的時候,她的臉上顯著黃暗,眼睛四圍有個黑圈兒。她有時候想休息休息,而又不能休息,事情逼著她去活動。她不知道自己有病沒有,而只感到有時候是在霧裡飄動。等到搽胭脂抹粉的打扮完了,她又有了自信,她還是很強壯,很漂亮,一點都不必顧慮什麼健康不健康。她學會了吸香菸,也敢喝兩杯強烈的酒。她已找不到了自己的青春,可也並不老蒼。她正好是個有精力,有使命,有人緣,有福氣的小婦人。

在這麼奔忙,勞碌,迷惘,得意,痛苦,快樂之中,她只無意中的作了一件好事,她救了桐芳。

為避免,或延緩,墮入煙花的危險,桐芳用盡心計抓住了二小姐,她並不十分的恨惡招弟,也不想因鼓勵招弟去胡搞而毀滅了招弟。她是被人毀害過了的女人,她不忍看任何的青春女子變成她自己的樣子。她只深恨大赤包與日本人。她不能坐候大赤包把她驅逐到妓院去,一入妓院,她便無法再報仇。所以,她抓住了招弟作為自己的掩蔽。在掩蔽的後面,她只能用力推著它,還給它時時的新增一點土,或幾根木頭,加強它的抵禦力。她不能冷水澆頭的勸告招弟,引起招弟的不快;招弟一討厭了她,她便失去了掩蔽,而大赤包的槍彈隨時可以打到她。

招弟年輕,喜歡人家服從她,諂媚她。在最初,她似乎也看出來,桐芳的親善是一種政略。可是,過了幾天,以桐芳的能說會道,多知多懂,善於察顏觀色,她感到了舒服,也就相信桐芳是真心和她交好了。又過了些日子。她不知不覺的信任了桐芳,而對媽媽漸次冷淡起來。不錯,她知道媽媽真的愛她;但是,她已經不是三歲的小娃子,她願意自己也可以拿一個半個主意,不能諸事都由媽媽替她決定。她不願永遠作媽媽的附屬物。拿件小事情來說:她與媽媽一同出去的時候,就是遇上她自己的青年朋友,他們也必先招呼媽媽,而後才招呼她。她在媽媽旁邊,彷彿只是媽媽的成績展覽品;她的美麗恰好是媽媽的功勞,她自己好象沒有獨自應得的光榮。反之,她若跟桐芳在一起呢,她便是主,而桐芳是賓,她是太陽,而桐芳是月亮了。她覺得舒服。她的話,對桐芳,可以成為命令。她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可以向桐芳商議,而這種商談只顯出親密,與接受命令大不相同。和桐芳在一起,她的光榮確乎完全是她自己的了。而且,桐芳的年紀比媽媽小得多,相貌也還看得過去,所以跟桐芳一塊兒出來進去,她就感到她是初月,而桐芳是月鉤旁的一顆小星,更足以使畫面美麗。跟媽媽在一道呢,人們看一眼老氣橫秋的媽媽,再看一眼美似春花的她,就難免不發笑,象看一張滑稽影片似的。這每每教她面紅過耳。

大赤包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她一眼便看明白桐芳的用意。可是眼睛不揉沙子的人,心裡可未必不容納幾個沙子。她認準了招弟是異寶奇珍,將來一定可以變成楊貴妃或西太后。一方面她須控制住這個寶貝,一方面也得討小姐的喜歡。假若母女之間為桐芳而發生了衝突,女兒一氣而嫁個不三不四的,長像漂亮而家裡沒有一斗白米的兔蛋,豈不是自己打碎了自己的瑪瑙盤子翡翠碗麼?不,她不能不網開一面,教小姐在小處得到舒服,而後在大事上好不得不依從媽媽。再說,女兒花是開不久的,招弟必須在全盛時代出了嫁。女兒出嫁後,她再收拾桐芳。不管,不管怎樣,不管到什麼時候,她必須收拾了桐芳;就是到了七老八十,眼看要入墓了,她也得先收拾了桐芳,而後才能死得瞑目。

在這種新的形勢下,卻只苦了高第。她得不到媽媽的疼愛,看不上妹妹的行為,又失去了桐芳的友情。不錯,她瞭解桐芳的故意冷淡她,但是理智並不能夠完全戰勝了感情。她是個女孩子,她需要戀愛或憐愛。她現在是住在冰窖裡,到處都是涼的,她受不了。她有時候恨自己,為什麼不放開膽子,闖出北平。有時候,她也想到用結婚結束了這冰窖裡的生活。但是,嫁給誰呢?想到結婚,她便也想到危險,因為結婚並不永遠象吃魚肝油精那麼有益無損。她在家,便感到冷氣襲人;出去,又感到茫茫不知所歸。浪漫吧,怕危險;老實吧,又無聊。她不知怎樣才好。她時常發脾氣,甚至於對桐芳發怒。但是,脾氣越壞,大家就越不喜歡她,只落個自討無趣。不發脾氣吧,人們也並不就體貼她。她變成個有父母姐妹的孤女。有時候,她還到什麼慈善團體去,聽聽說經,隨緣禮拜。可是這也並沒使她得到寧靜與解脫。反之,在鐘磬香燭的空氣裡冷靜一會兒之後,她就更盼望得到點刺激,很象吃了冷酒之後想喝熱茶那樣。無可如何,她只能偷偷的落幾個淚。

天冷起來。買不到煤。每天,街上總有許多凍死的人。日本人把煤都運了走,可是還要表示出他們的善心來。他們發動了冬季義賑遊藝大會,以全部收入辦理粥廠,好教該凍死的人在一息尚存的時節感激日本人。在這意義之外,他們也就手兒又教北平人多消遣一次;消遣便是麻醉。該凍死的總要凍死,他們可是願意看那些還不至於被凍死的聽到鑼鼓,看到熱鬧,好把心靈凍上。對於這次義賑遊藝,他們特別鼓勵青年們加入,能唱的要出來唱,能耍的要出來耍;青年男女若注意到唱與耍,便自然的忘了什麼民族與國家。

藍東陽與胖菊子親自來請招弟小姐參加遊藝。冠家的人們馬上感到興奮,心都跳得很快。冠曉荷心跳著而故作鎮定的說:

“小姐,小姐!時機到了,這回非唱它一兩出不可!”招弟立刻覺得嗓子有點發幹,撒著嬌兒說:“那不行啊!又有好幾天沒吊嗓子啦,詞兒也不熟。上臺?我不能丟那個人去!我還是溜冰吧!”

“丟人?什麼話!咱們冠家永遠不作丟人的事,我的小姐!誰的嗓子也不是鐵的,都有個方便不方便。只要你肯上臺,就是放個屁給他們聽聽,也得紅!反正戲票是先派出去的,咱們唱好了,是他們的造化;唱不好,活該!”曉荷興奮得幾乎忘了文雅,目光四射的道出他的“不負責主義”的真理。“是要唱一回!”大赤包氣派極大的說:“學了這麼多的日子,花了那麼多的錢,不露一露算怎麼回事呢?”然後轉向東陽:“東陽,事情我們答應下了!不過,有一個條件:招弟必須唱壓軸!不管有什麼角色,都得讓一步兒!我的女兒不能給別人墊戲!”

東陽對於辦義務戲已經有了點經驗。他知道招弟沒有唱壓軸的資格,但是也知道日本人喜歡約出新人物來。扯了扯綠臉,他答應了條件。雖然這裡面有許多困難,他可是曉得在辦不通的時候可以用勢力——日本人的勢力——去強迫參加的人。於是他也順手兒露一露自己的威風:“我教誰唱開場,誰就得唱開場;教誰壓臺誰就壓臺;不論什麼資格,本事!不服?跟日本人說去呀!敢去才怪!”“行頭怎辦呢?我反正不能隨便從‘箱’裡提溜出一件就披在身上!要玩,就得玩出個樣兒來!”招弟一邊說,一邊用手心輕輕的拍著臉蛋。

高亦陀從外面進來,正聽到招弟的話,很自然的把話接過去:“找行頭,小姐?交給我好啦!要什麼樣的,全聽小姐一聲吩咐,保管滿意!”他今天打扮得特別乾淨整齊,十分象個“跟包”的。

打量了亦陀一眼,招弟笑了笑。“好啦,我派你作跟包的!”“得令!”亦陀十分得意的答應了這個美差。

曉荷瞪了亦陀一眼。他自己本想給女兒跟包,好隨著她在後臺擠出擠進,能多看看女角兒們。在她上臺的時節,他還可以弄個小茶壺伺候女兒飲場,以便教臺下的人都能看到他。誰知道,這麼好的差事又被亦陀搶了去!

“我看哪,”曉荷想減少一些亦陀報效的機會,“咱們楞自己作一身新的,不要去借。好財買臉的事,要作就作到了家!”招弟拍開了手。她平日總以為爸爸不過是媽媽配角兒,平平穩穩的,沒有什麼大毛病,可也不會得個滿堂好兒。今天,爸爸可是象忽然有了腦子,說出她自己要說的話來。“爸爸!真的,自己作一身行頭,夠多麼好玩呀!是的,那夠多麼好玩呀!”她一點也沒想到一身行頭要用多少錢。

大赤包也願意女兒把風頭出得十足,不過她知道一身行頭要花許多錢,而且除了在臺上穿,別無用處。眨一眨眼,她有了主意:“招弟,你老誇嘴,說你的朋友多,現在到用著他們的時候了,看看他們有沒有替你辦點事兒的本事!”招弟又得到了靈感:“對!對!我告訴他們去,我要唱戲,作行頭,看他們肯掏掏腰包不肯。他們要是不肯呀,從此我連用眼角都不再看他們一眼。我又不是他媽的野丫頭,賤骨頭,隨便白陪著他們玩!”把村話說出來,她覺得怪痛快,而且彷彿有點正義感似的。

“小姐!小姐!”曉荷連連的叫:“你的字眼兒可不大文雅!”“還有頭面呢!”亦陀失去代借行頭的機會,趕快想出補救的辦法來。“要是一身新行頭,配上舊頭面,那才難看得要命。我去借,要點翠的,十成新的,準保配得上新行頭!”

把行頭與頭面的問題都討論得差不多了,大赤包主張馬上叫來小文給招弟過一過戲。“光有好行頭,好頭面,而一聲唱不出來,也不行吧?小姐,你馬上就得用功喲!”她派人去叫小文。

小文有小文的身分。你到他家去,他總很客氣的招待;你叫他帶著胡琴找你來,他伺候不著。

大赤包看叫不來小文,立刻變了臉。東陽的臉也扯得十分生動,很想用他的片子把小文“傳”來。倒是招弟攔住了他們:“別胡鬧!人家小文是北平數一數二的琴師!你們殺了他,他也不會來!只要有他,我就砸不了;沒他呀,我準玩完!算了吧,咱們先打幾圈吧!”

東陽還有事,大赤包還有事,胖菊子也還有事。可是中國人的事一遇見麻雀也不怎麼就變成了沒事,大家很快的入了座。

亦陀在大赤包背後看了兩把歪脖子胡,輕輕的溜出去。他去找程長順。

生活的困苦會強迫著人早熟。長順兒長了一點身量,也增長了更多的老氣,看著很象個成人了。自從小崔死後,他就跟丁約翰合作,作了個小生意。這個小生意很奇特而骯髒。丁約翰是發現者。在英國府,他常看到街上一大車一大車的往日本使館和兵營拉舊布的軍服。軍服分明是棉的,因為上下身都那麼厚墩墩的。可是,分量很輕,每一車都堆得很高,而拉車的人或馬似乎並不很吃力。這引起他的好奇心。他找了個在日本軍營作工友的打聽打聽。那個工友是他的朋友——在使館區作工友的都自成一幫——可是不肯痛痛快快的告訴他那到底是怎回事。丁約翰,身為英國府的擺臺的,當然有些看不起在日本軍營作工友的朋友,本想揚著臉走開,不再探問。可是,福至心靈,他約那個朋友去喝兩杯酒。以一個世襲基督教徒而言,他向來反對吃酒;但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只好對上帝告個便。

酒果然有靈驗,三杯下去,那個朋友口吐了真言。那是這樣一回事:日本在華北招收了許多偽軍,到了冬天當然要給他們每人一身棉軍衣。可是,華北的棉花已都被日本人運回國去,不能為偽軍再運回來。於是日本的策士們埋頭研究了許多日子,發明了一種代用品。這種代用品無須用機器造,也無須在上海或天津定做,而只需要一些破布與爛紙就能作成。這就是丁約翰所看到的一車一車的軍衣。這種軍衣一碰就破,一溼就癱;就是在最完好的時候,穿上也不擋寒。雖然如此,偽軍可是到底得著了軍衣——日本人管它叫作軍衣,它便是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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