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1 / 2)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似睡非睡的,瑞宣躺了一夜。迷迷糊糊的,他聽到祖父與母親回來。迷迷糊糊的,他聽到韻梅與劉太太低聲的說話,(她們縫孝衣呢。)他不知道時間,也摸不清大家都在作什麼。他甚至於忘了家中落了白事。他的心彷彿是放在了夢與真實的交界處。

約摸有五點來鍾吧,他象受了一驚似的,完全醒過來。他忽然的看見了父親,不是那溫和的老人,而是躺在河邊上的死屍。他急忙的坐起來。隨便的用冷水擦了一把臉,漱了漱口,他走出去找孫七。

極冷的小風吹著他的臉,並且輕輕的吹進他的衣服,使他的沒有什麼東西的胃,與吐過血的心,一齊感到寒冷,渾身都顫起來。扶著街門,他定了定神。不管,不管,不管他怎樣不舒服,他必須給父親去打坑。這是他無可推卸的責任。他拉開了街門。天還不很亮,星星可是已都看不真了,這是夜與晝的交替時間,既不象夜,也不象晝,一切都渺茫不定。他去叫孫七。

程長順天天起來得很早,好去收買破布爛紙。聽出來瑞宣的語聲,他去輕輕的把孫七喚醒,而沒敢出來和瑞宣打招呼。他忙,他有他的心事,他沒工夫去幫祁家的忙,所以他覺得怪不好意思的來見瑞宣。

孫七,昨天晚上喝了一肚子悶酒,一直到上床還囑咐自己:明天早早的起!可是,酒與夢聯結到一處,使他的呼聲只驚醒了別人,而沒招呼他自己。聽到長順的聲音,他極快的坐起來,穿上衣服,而後匆忙的走出來。口中還有酒味,他迷迷糊糊的跟著瑞宣走,想不出一句話來。一邊走,他一邊又打堵得慌,又有點痛快的長嗝兒。打了幾個這樣的嗝兒以後,他開始覺得舒服了一點。他立刻想說話。“咱們出德勝門,還是出西直門呢?”

“都差不多。”瑞宣心中還發噤,實在不想說話。“出德勝門吧!”孫七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而只為顯出自己會判斷,會選擇,這樣決定。看瑞宣沒說什麼,他到前面去領路,為是顯出熱心與勇敢。

到了德勝門門臉兒,晨光才照亮了城樓。這裡,是北平的最不體面的地方:沒有光亮的柏油路,沒有金匾,大玻璃窗的鋪戶,沒有汽車。它的馬路上的石子都七上八下的露著尖兒,一疙疸一塊的好象長了凍瘡。石子尖角上往往頂著一點冰,或一點白霜。這些寒冷的稜角,教人覺得連馬路彷彿都削瘦了好些。它的車輛,只有笨重的,破舊的,由鄉下人趕著的大敞車,走得不快,而西啷譁啷的亂響。就是這裡的洋車也沒有什麼漂亮的,它們都是些破舊的,一陣風似乎能吹散的,只為拉東西,而不大拉人的老古董。在大車與洋車之間,走著身子瘦而鳴聲還有相當聲勢的驢,與彷彿久已討厭了生命,而還不能不勉強,於是也就只好極慢極慢的,走著路的駱駝。這些風光,湊在一處,便把那偉大的城樓也連累得失去了尊嚴壯麗,而顯得衰老,荒涼,甚至於有點悲苦。在這裡,人們不會想起這是能培養得出梅蘭芳博士,發動了五四運動,產生能在冬天還唧唧的鳴叫,翠綠的蟈蟈的地方,而是一眼就看到了那荒涼的,貧窘的,鋪滿黃土的鄉間。這是城市與鄉間緊緊相連的地區;假若北平是一匹駿馬,這卻是它的一條又長又寒傖的尾巴。

雖然如此,陽光一射到城樓上,一切的東西彷彿都有了精神。驢揚起脖子鳴喚,駱駝脖子上的白霜發出了光,連那路上的帶著冰的石子都亮了些。一切還都破舊衰老,可是一切都被陽光照得有了力量,有了顯明的輪廓,色彩,作用,與生命。北平象無論怎麼衰老多病,可也不會死去似的。孫七把瑞宣領到一個豆漿攤子前面。瑞宣的口中發苦,實在不想吃什麼,可是也沒拒絕那碗滾熱的豆漿。抱著碗,他手上感到暖和;熱氣升上來,碰到他的臉上,也很舒服。特別是他哭腫了的,乾巴巴的眼睛,一碰到熱氣,好象點了眼藥那麼好受。噓了半天,他不由的把唇送到了碗邊上,一口口的吸著那潔白的,滾熱的,漿汁。熱氣一直走到他的全身。這不是豆漿,而是新的血液,使他渾身暖和,不再發噤。喝完了一碗,他又把碗遞過去。

孫七隻喝了一碗漿,可是吃了無數的油條。彷彿是為主持公道似的,他一定教賣漿的給瑞宣的第二碗裡打上兩個雞蛋。

吃完,他們走出了城門。孫七的肚子有了食,忘了悲哀與寒冷。他願一氣走到墳地去——在城裡住的人很不易得到在郊外走一走的機會,況且今天的天氣是這麼好,而他的肚子裡又有了那麼多的油條。可是,今天他是瑞宣的保護者,他既知道瑞宣是讀書人,不慣走路,又曉得他吐過血,更不可過度的勞動,所以不能信著自己的意兒就這麼走下去。“咱們僱輛轎車吧?”他問。

瑞宣搖了搖頭。他知道坐轎車的罪孽有多麼大。他還記得幼時和母親坐轎車上墳燒紙,怎樣把他的頭碰出多少稜角與疙疸來。

“僱洋車呢?”

“都是土路,拉不動!”

“騎驢怎樣?”即使孫七的近視眼沒看見街口上的小驢,他可也聽見了它們的鈴聲。

瑞宣搖了搖頭。都市的人怕牲口,連個毛驢都怕降服不住。

“走著好!又暖和,又自由!”孫七這才說出了真意。“可是,你能走那麼遠嗎?累著了可不是玩的!”

“慢慢的走,行!”雖然這麼說,瑞宣可並沒故意的慢走。事實上,他心中非常的著急,恨不能一步就邁到了墳地上。

出了關廂,他們走上了大土道。太陽已經上來。這裡的太陽不象在城裡那樣要拐過多少房簷,轉過多少牆角,才能照在一切的東西上,而是剛一出來就由最近照到最遠的地方。低頭,他們在黃土上看到自己的淡淡的影子;抬頭,他們看到無邊無際的黃地,都被日光照亮。那點曉風已經停止,太陽很紅很低,象要把冬天很快的變為春天。空氣還是很涼,可是乾燥,清淨,使人覺得痛快。瑞宣不由的抬起頭來。這空曠,清涼,明亮,好象把他的心開啟,使他無法不興奮。

路上差不多沒有行人,只偶爾的遇到一輛大車,和一兩個拾糞的小孩或老翁。往哪邊看,哪邊是黃的田地,沒有一棵綠草,沒有一株小樹,只是那麼平平的,黃黃的,象個旱海。遠處有幾株沒有葉子的樹,樹後必有個小村,也許只有三五戶人家;炊煙直直的,圓圓的,在樹旁慢慢的往上升。雞鳴和犬吠來自村間,隱隱的,又似乎很清楚的,送到行人的耳中。離大道近的小村裡還發出叱呼牛馬或孩子的尖銳的人聲,多半是婦女的,尖銳得好象要把青天劃開一條縫子。在那裡,還有穿著紅襖的姑娘或婦人在籬笆外推磨。哪裡都沒有一點水,到處都是乾的,遠處來的大車,從老遠就踢起一股黃煙。地上是乾的,天上沒有一點雲,空氣中沒有一點水分,連那遠近的小村都彷彿沒有一點溼的或暖的氣兒,黃的土牆,或黃的籬笆,與灰的樹幹,都是乾的,象用彩粉筆剛剛畫上的。

看著看著,瑞宣的眼有點發花了。那些單調的色彩,在極亮的日光下,象硬刺入他的眼中,使他覺得難過。他低下頭去。可是腳底下的硬而仍能飛騰的黃土也照樣的刺目,而且道路兩旁的翻過土的田地,一壠一壠的,一疙疸一塊的,又使他發暈。那不是一壠一壠的田地,而是什麼一種荒寒的,單調的,土浪。他不象剛才那麼痛快了。他半閉著眼,不看遠處,也不看腳下,就那麼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他是走入了單調的華北荒野,雖然離北平幾步,卻彷彿已到了荒沙大漠。越走,腳下越沉。那些軟的黃土,象要抓住他的鞋底,非用很大的力氣,不能拔出來。他出了汗。

孫七也出了汗。他本想和瑞宣有一搭無一搭的亂說,好使瑞宣心中不專想著喪事。可是,他不敢多說,他須儲存著口中的津液。什麼地方都是乾的,而且遠近都沒有小茶館。他後悔沒有強迫瑞宣僱車或騎驢。

默默無語的,他們往前走。帶著馬尿味兒的細黃土落在他們的鞋上,鑽入襪子中,塞滿了他們的衣褶,鼻孔,與耳朵眼兒,甚至於走進他們的喉中。天更藍了,陽光更明暖了,可是他們覺得是被放進一個極大又極小的,極亮又極迷糊的,土窩窩裡。

好容易,他們看見了土城——那在韃子統轄中國時代的,現在已被人遺忘了的,只剩下幾處小土山的,北平。看見了土城,瑞宣加快了腳步。在土城的那邊,他會看見那最可愛的老人——常二爺。他將含著淚告訴常二爺,他的父親怎樣死去,死得有多麼慘。對別人,他不高興隨便的訴委屈,但是常二爺既不是泛泛的朋友,又不是沒有心肝的人。常二爺是,據他看,與他的父親可以放在同一類中的好人。他應當,必須,告訴常二爺一切,還沒有轉過土城,他的心中已看見了常二爺的住處:門前有一個小小的,長長的,亮亮的,場院;左邊有兩棵柳樹,樹下有一盤石磨;短短的籬笆只有一人來高,所以從遠處就可以看到屋頂上曬著的金黃色的玉米和幾串紅豔辣椒。他也想象到常二爺屋中的樣子,不單是樣子,而且聞到那無所不在的柴煙味道,不十分好聞,可是令人感到溫暖。在那屋中,最溫暖的當然是常二爺的語聲與笑聲。

“快到了!一轉過土城就是!”他告訴孫七。

轉過了土城,他揉了揉眼。嗯?只有那兩棵柳樹還在,其餘的全不見了!他不能信任了他的眼睛,忘了疲乏,他開始往前跑。離柳樹還有幾丈遠,他立定,看明白了:那裡只有一堆灰燼,連磨盤也不見了。

他楞著,象釘在了那裡。

“怎麼啦?怎麼啦?”孫七莫名其妙的問。

瑞宣回答不出來。又楞了好久,他回頭看了看墳地,然後慢慢的走過去。自從日本人佔據了北平,他就沒上過墳。雖然如此,他可是很放心,他知道常二爺會永遠把墳頭拍得圓圓的,不會因沒人來燒紙而偷懶。今天,那幾個墳頭既不象往日那麼高,也不那麼整齊。衰草在墳頭上爬爬著,土落下來許多。他呆呆的看著那幾個不體面的,東缺一塊西缺一塊的,可能的會漸漸被風雨消滅了的,土堆堆兒。看了半天,他坐在了那幹松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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