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1 / 2)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快到陰曆年,長順和小崔太太結了婚。婚禮很簡單。孫七拉上了劉棚匠太太同作大媒,為是教小崔太太到劉太太那裡去上轎。一乘半舊的喜轎,四五個鼓手;喜轎繞道護國寺,再由小羊圈的正口進來。洞房是馬老太太的房子,她自己搬到小崔太太屋裡去。按照老年的規矩,娶再醮的婦人應當在半夜裡,因為寡婦再嫁是不體面的,見不到青天白日的。娶到家門,須放一掛火炮,在門坎裡還要放個火盆,教她邁過去;火炮若是能把她前夫的陰魂嚇走,火盆便正好能補充一下,燒去一切的厲氣。

按著馬老太太的心意,這些規矩都須遵守,一方面是為避邪,一方面也表示出改嫁的寡婦是不值錢的——她自己可是堂堂正正,沒有改嫁過。

不過,現在的夜裡老在半戒嚴的狀態中,夜間實在不好辦事。火炮呢,久已不準燃放——日本人心虛,怕聽那遠聽頗似機關槍的響聲。火炮既不能放,火盆自然也就免了吧。這是孫七的主意:“馬老太太,就不用擺火盆了吧!何必叫小崔太太更難過呢!”

連這樣,小崔太太還哭了個淚人似的。她想起來小崔,想起來自己一切的委屈。她已失去了自主,而任憑一個比孫七,長順,馬老太太都更厲害的什麼東西,隨便的擺佈她,把她抬來抬去,教她換了姓,換了丈夫,換了一切。她只有哭,別無辦法。

長順兒的大腦袋裡嗡嗡的直響。他不曉得應當哭好,還是笑好。穿著新藍布袍罩,和由祁家借來的一件緞子馬褂,他坐著不安,立著發僵,來回的亂走又無聊。在他的心裡,他卻一會兒一算計:一千套軍衣已經完全交了活,除了本錢和丁約翰的七折八扣,只落下四百多塊錢。這是他全部的財產。他可是又添了一口吃飯的人。結了婚,他便是成人了。他必須養活著外婆與老婆,沒有別的話好說。四百多塊錢,能花多少日子呢?儘管婚禮很簡單,可是鼓手,花轎不要錢嗎?自己的新大衫是白揀來的嗎?街坊四鄰來道賀,難道不預備點水酒和飯食嗎?這都要花錢。結過婚,他應當幹什麼去呢?想不出。不錯,他為承作那些騙人的軍衣,已學會了收買破爛。可是,難道他就老去弄那些骯髒東西,過一輩子嗎?為錢家,祁家,崔家,他都曾表示過氣憤,都自動的幫過忙。他還記得祁瑞宣對他的期望與勸告,而且他曾經有過扛槍上陣去殺日本人的決心。可是,今天他卻胡胡塗塗的結了婚,把自己永遠拴在了家中。他皺上了眉。

但是賀喜的人——李四老人,四媽,祁瑞豐,孫七,劉太太,還有七號的一兩家人——都向他道喜。他又不能不把眉頭放開。他有點害羞,又不能不大模大樣的假充不在乎。人們的吉利話兒象是出於誠心,又似乎象諷刺與嘲弄,使他不敢不接受,而接受了又不大好過。他不知怎樣才好,而只能硬著頭皮去敷衍。他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的鼻音嗚囔的特別的難聽,連自己聽著都不夠味兒。

賀客之中,最活躍的,也最討厭的,是祁瑞豐。長順永遠忘不了在教育局的那一幕。況且,今天他是和小崔太太結婚,他萬想不到瑞豐還有臉來道喜。瑞豐可是滿不在乎,他準知道只要打著賀客的招牌,他就不會被人家攆出來,所以他要來吃一頓喝一頓。而且,既無被驅逐出來的危險,他就必須象一個賀客的樣子,他得對大家開玩笑,盡情的嘲弄新郎,板著面孔跟主人索要香菸,茶水,而且準備惡作劇的鬧洞房。本來,他還穿著孝,家裡的人都不許他來道賀。他答應了母親,只把禮金在門外交給長順或馬老太太就趕快回家,可是,他把孝衣脫下來,偷偷的溜出去,滿面春風的進了馬家的門。他自居為交際家,覺得自己若不到場,不單自己丟了吃喝的機會,也必教馬家的喜事減色。一進門,他便張羅著和長順開玩笑,而他的嘴又沒有分寸,時時弄得長順面紅過耳。長順很想翻臉辱罵他一頓,可是他知道今天他不該吵架拌嘴,所以只好遠遠的躲開他。長順的退讓,恰好教瑞豐以為自己確有口才,於是趕上前去施展嘲弄與開玩笑。賀客們都曉得長順老實,也都曉得瑞豐討厭,大家都怕他把長順逼急了,弄得不好看。同時,大家看在祁老人與瑞宣的面上,又不肯去勸告瑞豐。於是,大家不約而同的都躲著他,並且對他說的笑話都故意的不笑。他們以為這樣就可以使他知難而退了,誰知道他卻覺得他們的不言不笑是有點怕他,於是他的話就更多了。最後,李四爺看不過了,把他扯到一邊:“老二,我說句真話,你可不要怪我呀!開玩笑要有個分寸。長順兒臉皮子薄,別惹急了他!”

瑞豐沒敢和四爺駁辯,而心中很不高興。他可是也不想馬上告辭回家,他捨不得那頓酒飯。在擺飯之前,他一支跟著一支的吸香菸。他不亂說了,看到香菸快吸完了,便板起臉來告訴長順:再去買兩包煙!趕到擺飯的時候,他大模大樣的坐了首座,他以為客人中只有他作過科長,理應坐首座。他拿出喝酒的本領,一揚脖一個,喝乾了自己的杯;別人稍一謙讓,他便把人家的杯子拿過來:“好,我替你喝!”喝了幾杯之後,他的嘴沒法再並上。他又開始嘲弄長順,並且說到小崔太太是寡婦。不單這樣耍嘴皮子,他還要立起來講演一番。他看不起那些賀客,所以他要盡興的發洩自己的無聊與討厭。

孫七早就不高興了。他是大媒,理當坐首座。多虧李四爺鎮壓著他,他才忍著氣沒有發作。等到他也喝了幾杯之後,他不再看李四爺的眼神,而把酒壺抄了起來。

“祁科長!”他故意的這麼叫:“咱們對喝六杯!”李四爺伸出手來要搶酒壺。孫七不再聽話。“四大爺,你別管!我跟祁科長比比酒量!”

瑞豐的臉上發了光。他以為孫七很看得起他。“牛飲沒意思,咱們划拳吧!一拳一個,六個!告訴你,我不教你喝六個,也得喝五個,信不信!來,伸手!”

“我不划拳!你是英雄,我是好漢,對喝六杯!”孫七說著,已斟滿了三杯。

瑞豐知道,六杯一氣灌下去,他準得到桌子底下去。“那,我不來,沒意思!喜酒,要喝得熱鬧一點!你要不划拳,咱們來包袱剪子布的?”

孫七沒出聲,端起杯來,連灌了三杯,然後,又斟滿:“喝!喝完這三個,還有三個!”

“那,我才不喝呢!”瑞豐嘿嘿的笑著,覺得自己非常的精明,有趣。

“喝吧,祁科長!”孫七的頭上的青筋已跳起來,可是故作鎮定的說。“這是喜酒,你不是把太太丟了嗎?多喝兩杯喜酒,你好再娶上一個!”

李四爺趕快攔住了孫七:“你坐下!不準再亂說!”然後對瑞豐:“老二,吃菜!不用理他,他喝醉了!”

大家都以為瑞豐必定一摔袖子走出去,而且希望他走出去。雖然他一走總算美中不足,可是大家必會在他走後一團和氣的吃幾杯酒。

可是,他坐著不動,他必須討厭到底,必須把酒飯吃完,不能因為一兩句極難聽的話而犧牲了酒飯。

正在這個難堪的時節,高亦陀走了進來。長順的嘴唇開始顫動。

大赤包有點本事。奔走了一兩天,該送禮的送禮,該託情的託情,該說十分客氣話的,說十分,該說五分好話的,說五分,她把曉荷,亦陀,招弟,全救了出來。他們都沒受什麼委屈,只是捱了幾天的餓。他們的嘴不慣於吃窩窩頭與白水。最初,他們不肯吃。後來,沒法不吃了,可是吃了還不飽。招弟在這幾天裡,始終穿著行頭,沒有別的衣服替換。她幾天沒有洗臉,洗腳,她的身上發癢,以為是長了蝨子。她對每個人都送個媚眼,希望能給她一點水,可是始終無效。她著急,急得不住的哭泣。最使她難過的是那麼一身漂亮的行頭,不單沒摸著在臺上露一露,反穿到獄中來。她已不是摩登的姑娘,而是玉堂春與竇娥,被圈在獄中。她切盼她的男友們會來探視她,營救她。可是,他們一個也沒有來。由失望而幻想,她盼著什麼劍俠或什麼聖母會在半夜中把她背了走。她想起許多電影片子上的故事,而希望那些故事能成為事實,使她逃出監獄。

曉荷真害了怕。自從一齣戲園的後臺,他已經不會說話。他平日最不關心的人,象錢先生與小崔,忽然的出現在眼前。他是不是也要丟了腦袋呢?他開始認真的禱告玉皇大帝,呂祖,關夫子,與王母娘娘。他覺得這些位神仙必能保佑他,不至於教他受一刀之苦。坐在潮溼的小牢房裡,他檢討自己的過去。他找不出自己的錯誤來。他低聲的告訴玉皇大帝:“該送禮的,我沒落過後;該應酬的,我永遠用最好的菸酒茶飯;我沒錯待過人哪!對太太,對姨太太,我是好的丈夫;對女兒,我是好的父親;對朋友,我最講義氣;末了,對日本人,我五體投地的崇拜,巴結;老天爺,怎麼還這樣對待我呢?”他誠懇的禱告,覺得十分冤枉。越禱告,他可是越心慌,因為他弄不清哪位神仙勢力最大,最有靈應。萬一禱告錯了,那才糟糕!

他怕死,怕受刑。他夜裡只能打盹,而不能安睡。無論哪裡有一點響動,他都嚇一跳,以為是有人要綁出他去斬首。他死不得,他告訴自己,因為還沒有在日本人手下得到個官職,死了未免太冤枉。

受罪最大的是高亦陀,他有煙癮,而找不到煙吃。被捕後兩三個鐘頭,他已支援不住了,鼻涕流下多長,連打哈欠都打不上來。他什麼也顧不得想,而只搭拉著腦袋等死。

大赤包去接他們。招弟見了媽,哭出了聲音。冠曉荷也落了淚。他故意的哼哼著,為是增加自己的身分:“所長!這簡直是死裡逃生啊!”他心中趕快的撰制一篇受難記,好逢人便講,表示自己下過獄,不失為英雄好漢。高亦陀是被兩個人抬出來的,他已癮得象一團泥。

回到家中,招弟第一件事是洗個澡。洗完了澡,她一氣吃了五六塊點心。吃完,她摸著胸口,告訴高第:“得了,這回可把我管教得夠瞧的!從此我不再唱戲,也不溜冰!好傢伙,再招出一場是非來,我非死在獄裡不可!”她要開始和高第學一學怎麼織毛線帽子:“你教給我,姐!從此我再也不淘氣了!”他把“姐”叫得挺親熱,好象真有點要改過自新似的。可是,沒有過了一刻鐘,她又坐不住了。“媽!咱們打八圈吧!我彷彿有一輩子沒打過牌了!”

曉荷需要睡覺。“二小姐,你等我睡一覺,我準陪你打八圈。死裡逃生,咱們得慶賀一下。所長,待會兒咱們弄幾斤精緻的羊肉,涮涮吧?”

大赤包沒回答他們,氣派極大的坐在沙發上,吸著一支香菸。把香菸吸完,她才開口:“哼!你們倒彷彿都受了委屈!要不是我,你們也會出得來,那才怪呢!我的腿,為你們,都跑細了,你們好象連個謝字都不會說!”

“真的!”曉荷趕快把話接下去。“要不是所長,我們至少也還得圈半個月!甭打我,只要再圈半個月,我準死無疑!下獄,不是好玩的!”

“哼,你才知道!”大赤包要把這幾天的奔走託情說好話的勞苦與委屈都一總由曉荷身上取得賠償。“平日,你招貓逗狗,偏向著小老婆子,到下了獄你才想起老太太來。你算哪道玩藝兒!”

“喲!”招弟忽然想起來:“桐芳呢?”

曉荷也要問,可是張開口又趕緊並上了。

“她呀?”大赤包冷笑了一下:“對不起,死啦!”“什麼?”曉荷不困了。他動了心。

“死啦?”招弟也動了心。

“她,文若霞,小文,都炸死啦!我告訴你,招弟,曉荷,桐芳這一死,咱們的日子就可以過得更整齊一點。你們可是得聽我的,我一心秉正,起早睡晚,勞心淘神,都是為了你們。你們有我,聽從我,咱們就有好日子過。你們不聽我的,好,隨你們的便,你們有朝一日再死在獄裡可別怨我!”

曉荷沒聽見這一套話。坐在椅子上,他捧著臉低聲的哭起來。

招弟也落了淚。

他們這一哭,更招起大赤包的火兒來:“住聲!我看誰敢再哭那個臭娘們!哭?她早就該死!我還告訴你們,誰也不準到外面去說,她是咱們家裡的人!萬幸,報紙上沒提她的姓名;咱們自己可就別往頭上攬狗屎!我已經報了案,說她拐走了金銀首飾,偷跑了出去。你們聽見沒有?大家都得說一樣的話,別你說東,他說西,打自己的嘴巴!”

曉荷慢慢的把手從臉上放下來,嚥了許多眼淚,對大赤包說:“這不行!”他的聲音發顫,可是很堅決。“不行?什麼不行?”大赤包挺起身來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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