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2 / 2)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她好歹是咱們家的人。無論怎說,我也得給她個好傳送。她跟了我這麼多年!”曉荷決定宣戰。桐芳是他的姨太太,他不能隨便的丟棄了她,象丟一個死貓或死狗那樣。在這一家裡,沒有第二個人能替桐芳,他不能在她喪了命的時候反倒賴她拐款潛逃。死了不能再活,真的;但是他必須至少給她買口好棺材,相當體面的把她埋葬了。她與高第招弟都不同,假若她們姐妹不幸而死去一個,他,或者不至於象這麼傷心;她們是女兒,即使不死,早晚也要出嫁;桐芳是姨太太,永遠是他的,她死不得。再說,雖然他的白髮是有一根,拔一根,可是他到底慢慢的老起來;他也許不會再有機會另娶一房姨太太。那麼,桐芳一死,他便永遠要過著淒涼的日子——沒有了知心的人,而且要老受大赤包的氣!不行,說什麼也不行,他必須好好的傳送傳送她。他沒有別的可以答報她,他只知道買好棺材,念上一兩臺經,給她穿上幾件好衣服,是唯一的安慰他自己與亡魂的辦法。假若連這點也作不到,他便沒臉再活下去。

大赤包站起來,眼裡打著閃,口中響了雷:“你要怎著呢?說!成心搗蛋哪?好!咱們搗搗看!”

冠曉荷決定迎戰。他也立起來,也大聲的喊:“我告訴你,這樣對待桐芳不行!不行!打,罵,拚命,我今兒個都奉陪!你說吧!”

大赤包的手開始顫動。曉荷這分明是叛逆!她不能忍受!這次要容讓了他,他會大膽再弄個野娘們來:“你敢跟我瞪眼哪,可以的!我混了心,瞎了眼,把你也救出來!死在獄裡有多麼乾脆呢!”

“好,咒我,咒吧!”曉荷咬上了牙。“你咒不死我,我就給桐芳辦喪事!誰也攔不住我!”

“我就攔得住你!”大赤包拍著胸口說。

“媽!”招弟看不過去了。“媽,桐芳已經死了,何必還忌恨她呢?”

“噢!你也向著她?你個吃裡爬外的小妖精!在這兒有你說話的份兒?你是穿著行頭教人家拿進去的,還在這兒充千金小姐呀?好體面!我知道,你們吃著我,喝著我,惹出禍來,得我救你們,可齊了心來氣我!對,把我氣死,氣死,你們好胡反:那個老不要臉的好娶姨太太,你,小姐,好去亂搭姘頭!你們好,我不是東西!”大赤包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打得不很疼,可是相當的響。

“好吧,不許我開口呀,我出去逛逛橫是可以吧?”招弟忘了改過自新,想出去瘋跑一天。說著,她便往外走。“你回來!”大赤包跺著腳。

“再見,爸!”招弟跑了出去。

見沒有攔住招弟,大赤包的氣更大了,轉身對曉荷說:“你怎樣?”

“我?我去找屍首!”

“你也配!她的屍首早就教野狗嚼完了!你去,去!只要你敢出去,我要再教你進這個門,我是兔子養的!”

這時節,亦陀在裡間已一氣吸了六七個煙泡兒。他本想忍一個盹兒,可是聽外面吵得太兇了,只好勉強的走出來。一掀簾,他知道事情有點不對,因為曉荷夫婦隔著一張桌子對立著,眼睛都瞪圓,象兩隻決鬥的公雞似的,彼此對看著。亦陀把頭伸在他們的中間,“老夫老妻的,有話慢慢的說!都坐下!怎麼回事?”

大赤包坐下,淚忽然的流下來。她覺得委屈。好容易盼來盼去把桐芳盼死了,她以為從此就可以和曉荷相安無事,過太平日子了。哪知道曉荷竟自跟她瞪了眼,敢公然的背叛她,她沒法不傷心。

曉荷還立著。他決定打戰到底。他的眼中冒著火,使他自己都有點害怕,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的這麼多的怒氣。

大赤包把事情對亦陀說明白。亦陀先把曉荷扶在一張椅子上坐好,而後笑著說:“所長的顧慮是對的!這件事絕對不可聲張。咱們都掉下去,受了審問,幸而咱們沒有破綻,又加上所長的奔走運動,所以能夠平安的出來。別以為這是件小事!要是趕上‘點兒低’,咱們還許把腦袋耍掉了呢!桐芳與咱們不同,她為什麼死在那裡?沒有人曉得!好傢伙,萬一日本人一定追究,而知道了她和咱們是一夥,咱們吃得消吃不消?算了吧,冠先生!死了的不能再活,咱們活著的可別再找死;我永遠說實話!”

冠家夫婦全不出聲了。沉默了半天,曉荷立了起來,要往外走。

“幹什麼去?”亦陀問。

“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曉荷的怒氣並沒妨礙他找到帽子,怕腦袋受了風。

大赤包深深的嘆了口氣。亦陀想追出去,被她攔住。“不用管他,他沒有多大膽子。他只是為故意的氣我!”

亦陀喝了碗熱茶,吃了幾塊點心,把心中的話說出來:“所長!也許是我的迷信,我覺得事情不大對!”“怎麼?”大赤包還有氣,可是不便對亦陀發作,所以口氣相當的柔和。

“憑咱們的地位,名譽,也下了兩天獄,我看有點不大對!不大對!”他揣上手,眼往遠處看著。

“怎麼?”大赤包又問了聲。

“伴君如伴虎啊!人家一翻臉,功臣也保不住腦袋!”“嗯!有你這麼一想!”

“我看哪,所長,趕快弄咱們的旅館,趕快加緊的弄倆錢。有了底子,咱們就什麼也不怕了。人家要咱們呢,咱們就照舊作官;人家不要咱們呢,咱們就專心去作生意。所長,看是也不是?”

大赤包點了點頭。

“小崔太太打算扯咱們的爛汙,那不行,我馬上過去,給她點顏色看看!”

“對!”

“辦完這件事,我趕緊就認真的去籌備那個旅館。希望一開春就能開張。開了張,生意絕不會很壞。煙,賭,娼,舞,集聚一堂,還是個創舉!創舉!生意好,咱們日進斗金,可就什麼也不怕了!”

大赤包又點了點頭。

“所長,好不好先支給我一點資本呢?假若手裡方便的話。現在買什麼都得現款,要不然的話,咱們滿可以專憑兩片子嘴皮就都置備齊全了。”

“要多少呢?”

亦陀假裝了的想了想,才說:“總得先拿十萬八萬的吧?先別多給我,萬一有個失閃,我對不起人!親是親,財是財!”“先拿八萬吧?”大赤包信任高亦陀,但是也多少留了點神。她不能不給他錢,她不是摸摸屁股,咂咂手指頭的人。再說,亦陀是她的功臣。專以製造暗娼一項事業來說,他給她就弄來不止八萬。對功臣不放心,顯然不是作大事業,發大財的,道理與氣派。可是,她也不敢一下子就交給他十萬二十萬。她須在大方之中還留個心眼。她給了他一張支票。亦陀把支票帶好,奔了四號來。

孫七喝了酒,看明白了進來的是亦陀,他馬上冒了火。他本是嘴強身子弱,敢拌嘴不敢打架的人;今天他可是要動手。他帶了酒,他是大媒,而亦陀又是象個瘦小雞子似的煙鬼,所以他不再考慮什麼,而只想砸亦陀一頓拳頭。

李四爺一把抓住了孫七,“等等,看他說什麼!”亦陀向長順與馬老太太道了喜,而後湊過李四爺這邊來,低聲的對老人說:

“都放心!一點事沒有!我是你們的朋友。她,那個大娘們,”他向三號指了指,“才是你們的仇人。我不再吃她的飯,也犯不上再替她捱罵!這不是?”他掏出那個小本子來,“當著大家,看!”他三把兩把將小本子撕了個粉碎,扔在地上。撕完,他對大家普遍的笑了笑。而後,他拿起一杯酒,一揚脖灌了下去:“長順,恭賀白頭到老!別再恨我,我不過給人家跑跑腿;壞心眼,我連一點也沒有!請坐了,諸位!咱們再會!”說完,他揚著綠臉,摔著長袖口,大模大樣的走出去。

他一直奔了前門去,在西交民巷兌了支票,然後到車站買了一張二等的天津車票。“在天津先玩幾天,然後到南京去賣賣草藥也好!在北平恐怕吃不住了!”他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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