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2 / 2)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他用握著毛巾的手把肩頭上的手打落,而後拿出少掌櫃的氣派問了聲:“幹什麼?”不屑於看那隻手是誰的,他照舊往前走,一邊叨嘮著:“我有熟旅館,別亂拉生意!北平是常來常往的地方,別拿我當作鄉下腦殼!”

可是,這點瞎虎事並沒發生作用。一個硬棒棒的東西頂住了他的肋部。後面出了聲:“走!別廢話!”

三槐堂的王少掌櫃急了,轉過身來,與背後的人打了對臉。“怎回事?在車站上綁票?不躲開我,我可喊巡警!”口中這樣亂扯,瑞全心裡卻恨不能咬下那個人幾塊肉來。那是個中國的青年。瑞全恨這樣的人甚於日本人。可是,他須納住氣,向連豬狗不如的人說好話。他叫了“先生”,“先生,我身上沒有多少錢,您高抬貴手!”

“走!”那條狗疵著牙,一口很整齊潔白的牙。

王少掌櫃見說軟說硬都沒有用,只好嘆氣,跟著狗走。

票房後邊的一間小屋就是他預期的虎口。裡邊,一個日本人,兩個中國人,是虎口的三個巨齒。

瑞全忙著給三個虎齒鞠躬,忙著放下行李,忙著用毛巾擦臉。而後,立在日本人的對面,傻乎乎的用小手指掏掏耳朵,還輕輕的揉了揉耳朵眼。

日本人象鑑定一件古玩似的看著瑞全,看了好大半天。瑞全時時的傻笑一下。

日本人開始掀著一大厚本像片簿子。瑞全裝傻充楞的也跟著看,看見了好幾個他熟識的人。日本人看幾片,停一停,抬頭端詳瑞全一會兒,而後再看像片。看了半天,瑞全看到他自己的像片。他已忘了那是在哪裡照的,不過還影影綽綽的記得那大概是三年前的了。像片上的他比現在胖,而且留著分頭,(現在,他是推著光頭,)一綹兒鬆散下的頭髮搭拉在腦門上。也許是因為這些差異,日本人並沒有看出像片與瑞全的關係,而順手翻了過去。瑞全想象著吐了吐舌頭。

日本人推開像片本子,開始審問瑞全。瑞全把已背熟了的家譜與鄉土志,有點結巴,而又不十分慌張的,一一的說出來。他說,那兩個中國人便記錄下來。

問答了一陣,日本人又去翻弄像片,一箇中國人從新由頭兒審問,不錯眼珠的看著記錄。這樣問完一遍,第二個中國人輕嗽了一下,從記錄的末尾倒著問。瑞全回答得都一點不錯。

日本人又推開像片本子,忽然的一笑。“我認識廊坊!”這樣說完,他緊跟著探進手去,摸瑞全的胸口。

瑞全假裝扭咕身子,倒好象有點害羞似的,可是並沒妨礙日本人的手貼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得正常。

日本人拿開手,開始跟瑞全“研究”廊坊,倒好象他對那個地方有很深的感情似的。

聽了幾句,瑞全知道日本人的話多半是臨時編制的,所以他不應當完全順著日本人的話往下爬,也不該完全嗆著說。

他須調動好,有順有逆的,給假話刷上真顏色。“王家村北邊那個大坑還有沒有?”

“那個大坑?孩子們夏天去洗澡的那個?早教日本軍隊給填平了!”

“大坑的南邊有兩條路,你回家走哪一條?”

“哪一條我也不走!我永遠抄小道走,可以近上半里多路!”

日本人又問了許多問題,瑞全回答得都相當得體。日本人一努嘴,兩個中國人去搜檢行李與瑞全的身上。什麼也沒搜出來。

日本人走出去。兩個中國人楞了一會兒,也走出去。

瑞全把鈕釦繫好,然後把幾件衣服摺疊得整整齊齊,又放回捎馬子裡。一邊收拾,一邊暗中咒罵。他討厭這種鬼鬼祟祟的變戲法的人。這不是堂堂正正的作戰,而是兒戲。但是,他必耐著心作這種遊戲,必須在遊戲中達到他的抗敵的目的。是的,戰爭本身恐怕就是最愚蠢可笑的遊戲。他沒出聲的嘆了口氣。而後,把捎馬子拉平,坐在上面,背倚著牆角,假裝打瞌睡。

“睡”了一會兒,他聽見有一個人走回來。他的睡意更濃了,輕輕的打著呼。沒有心病的才會打呼。

“嗨!”那個人出了聲:“還不他媽的滾?”

瑞全睜開眼,擦了擦臉,不慌不忙的立起來,扛起行李。他給那個人,一箇中國人,深深的鞠了躬;心裡說:“小子,再見!我要不收拾你,漢奸,我不姓祁!”

出了屋門,他還慢條廝理的東張西望,彷彿忘了方向,在那裡磨蹭。他知道,若是出門就跑,他必會被他們再捉回去;不定有多少隻眼睛在暗處看著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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