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裹傷

小說:春風度劍 作者:蒼梧賓白

這家客店規模不大, 人手倒是勤快麻利。聞衡上樓時,身後夥計捧著銅盆手巾等物,他自己手裡則拎著個漆盒, 開啟來, 裡頭是一碗熱騰騰的雞湯麵和幾碟小菜。薛青瀾一見便知是何人手筆, 心中熨帖,卻還是忍不住道:“大晚上的,何苦這麼麻煩。”

“好說。”聞衡拿了雙筷子給他,“你要是能老實一點, 就什麼都不麻煩了。”

薛青瀾晚飯沒吃兩口,聞衡怕他餓著, 於是叫後廚在灶上煨著雞湯, 預備他夜間醒來能吃上一口熱飯。面是現下的,熱湯清鮮醇和,能從喉管一直暖到胃裡, 多少沉積不去的寒意都被衝散。雖然時過境遷,季節、地點都不一樣,可當薛青瀾隔著朦朧熱氣看燈下靜坐的人,卻恍然還是當年越影山上的少年剪影。

“看我做什麼?”聞衡一抬眼皮,懶懶道, “好好吃飯, 別走神。”

薛青瀾有時候懷疑聞衡是被關得太久,忘了世事流變,還把當十幾歲的小孩看待,每天都像個老父親一樣有操不完的心。

他在暖意融融的燭光裡喝掉最後一口湯,將餐具歸攏到盒裡,自去淨手, 拿來白布烈酒為聞衡包紮傷口。

聞衡解了衣服,將一側肩頭袒露出來。那裡的劍傷原本已開始收口,今日因為聞衡與九大人動手,又迸裂開來。薛青瀾用水打溼舊布帶,小心揭開,見底下一片鮮紅腫脹,登時輕輕抽了一口氣,皺著眉道:“天氣熱,傷口收得不好,有些化膿了。這幾天切記不能再拉扯它,否則傷口壞死,這條胳膊能不能保得住都難說。”

聞衡眉頭舒展,好像那傷不是在他身上一樣,還有閒心故意逗他:“是,謹遵薛公子教誨。”

薛青瀾沒空理他,神色凝重地盯著傷口,像是遇上了棘手難題,躊躇道:“你這傷……得重新劃開傷口,擠乾淨膿血,才能重新包紮。”

“那就劃開。”聞衡渾不在意道,“我又不怕疼,你儘管放手施為就是了。”

薛青瀾瞥了他一眼,想說什麼又忍住了,思索片刻,伸腳將一個痰盂勾到凳子底下,取過先前備下的一瓶烈酒,說:“得罪了。”

聞衡還當他要用烈酒澆洗傷口,做好了忍痛的心理準備,誰知薛青瀾端過來自己喝了一口,漱淨吐掉,俯身吮住了臂上猙獰紅腫的創痕。

“青瀾!”

聞衡驚愕至極,下意識要推開他站起身來,薛青瀾搭在他肩上的手卻不容置疑地向下一壓,將他牢牢按在凳子上,別過頭去吐掉一口膿血,低喝道:“別動!”

傷口沾了他唇上的烈酒,刺痛沿著右臂燒灼,燒得他半邊身體幾乎快要失去知覺,卻又極其鮮明地感覺到柔軟的唇舌和溫熱的吐息,淡淡酒香如影隨形地浮在空氣裡,不消濃醉,也足以令人心馳神蕩,恍然忘了今夕何夕。

薛青瀾又吐掉一口血,再度俯首下去,聞衡偶然一錯眼,看見他面頰至耳根燒紅成一片,不知是被酒氣衝的還是羞的,搭在他肩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彷彿在跟自己較著勁。聞衡被他攥得生疼,可見是用了多大的力氣。

他只是與世隔絕了四年,並不是一輩子都生在幽谷,有些事聞衡心裡清楚得很,只是從未主動往這上面想,也沒料到竟有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自以為與人疏離,心裡沉著經年的仇怨,無暇為兒女情長分神,但已經到了這一步,他甚至還捨不得推開薛青瀾,又怎麼敢繼續對自己撒謊,假裝心中仍是一片未起波瀾的靜水呢?

聞衡默不作聲地嘆了一口長氣,放鬆緊繃的肩背,想了想,又抬起左手,小心地環住了薛青瀾清瘦微弓的脊背。

只要手腳利索,清理傷口並不大費時。薛青瀾吮盡膿血,用烈酒替他擦淨血跡,敷上傷藥,再用乾淨白布仔細包紮好,便大功告成。聞衡虛扶著他背後,待收拾停當,立刻遞過茶盞讓他漱口。

燒酒勁大,薛青瀾只含著沒嚥下去,亦覺一股酒意直衝天靈,燒得眼角都紅了。他為聞衡裹傷時沒考慮過那麼多,只想讓他少受點罪,可事情做完了,羞赧尷尬才後知後覺地呼嘯而來。他甚至不敢抬頭多看聞衡一眼,既怕他刨根問底,非要追究清楚,又擔憂他心中厭惡,將自己視為那等輕薄浪蕩之人。

滿屋裡都是不自在的氣氛,聞衡將衣服攏好,見薛青瀾僵立桌旁,似乎是手足無措的樣子,心裡念頭轉了幾轉,若向他鄭重道謝,未免顯得兩人生分,若直言告訴他不必為自己做這種事,恐怕辜負他的一片深情厚誼。說話容易,可說話妥帖不傷人卻像在冰面上行走,稍不注意就要踩碎點什麼。聞衡沉吟片時,最終伸手過去,在他光潔的腮邊輕輕擰了一下,道:“臉都紅了,就這樣還學人出去喝酒,嗯?”

他輕描淡寫地將那件事翻了篇,雖沒道謝,但這態度中流露出的意思,分明是說他們二人的交情,完全用不著為這樣的事提一個謝字。這是比明說還深一層的愛重,薛青瀾心下驀然鬆動,將他那隻手拉下來放好,笑道:“喝酒不醉,豈不是跟喝白水一樣,有什麼趣味?待你傷口痊癒了,我陪你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場,你就懂了。”說著收拾好了桌面雜物,告辭道:“我不多擾了,衡哥早些歇息,夜裡翻身小心些,不要壓到傷口。”

聞衡卻問:“你回去還睡得著麼?”

薛青瀾一怔,方才想起自己來這邊的緣由。他每到夜中熟睡之時,身上的寒氣便發作起來,直凍得手足抽筋,全身痙攣,好的時候能自己清醒過來,若碰上他身體虛弱,無聲無息地睡死過去也有可能。因此睡覺對常人來說是休憩,對薛青瀾而言卻不亞於在懸崖邊走鋼索,需得時時提防。這些年裡他的病症愈見嚴重,但不想讓聞衡擔心,於是含糊地“嗯”了一聲,佯裝無事道:“剛才不是已經用真氣幫我梳理過一回?應當好了。”

聞衡才不吃他這套,冷哼道:“信你的‘應當’還不如信鬼。今晚先留在這邊跟著我睡,沒事了明天再放你回去。”

薛青瀾失笑:“這怎麼行,又不是小孩子,哪有兩個大男人擠一張床的道理?”

聞衡道:“跟年紀有什麼相干?小時候都不怕,長大了反倒怕了,我還能把你怎麼著麼?去拿個枕頭過來。”

薛青瀾拗不過他,到底存著一點私心,便依言而為,將隔壁一床枕頭被子抱來。沒過多久,夥計又上樓送了一回熱水,兩人洗漱方罷,先後上床安寢。薛青瀾在裡,聞衡在外,合蓋一床棉被,還是以前在越影山小院裡的睡法。

聞衡右臂帶傷,僅用左手摟著他,體溫透過單衣蔓延開來,很快把被窩烘得暖熱。一時間簾外燭影搖曳,窗外雨聲淅瀝,枕邊呼吸悠長,滿室都是柔軟如綢緞的安寧。夜色裡終於不再潛伏著噬人的野獸,慵倦地籠罩下來。

薛青瀾側對著聞衡,偷偷將眼皮撐開一道縫隙,在昏暗光影裡看到他的隱約輪廓。聞衡是個修眉鳳目、高鼻菱唇的長相,輪廓線條太鋒利,因此面無表情時格外冷峻,睡著了也顯得很不好親近,但薛青瀾一想起他來,腦海中卻總是先浮現出這個人垂眸注目時的溫和神情——除了聞衡,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能給他這樣的厚重而寧靜的溫柔。

可他對聞衡而言算什麼呢?

薛青瀾重新合上眼睛,微不可查地輕輕地吐出一口氣,那動靜小得幾近於無聲,聞衡搭在他腰上的手卻不緊不慢地拍了兩下,像鬨鬧覺的孩子,閉著眼問:“趁我睡覺偷看我就罷了,嘆氣是什麼意思?我哪裡長得讓薛公子不滿意了?”

薛青瀾被他蹭到了癢癢肉,當即破功而笑,向他這邊滾來。聞衡將他往懷裡摟了摟,半睜開眼睨著他:“這會兒又鬧騰起來,還不睡?”

薛青瀾倚著他的肩頭,懶懶道:“方才走了困,現下睡不著。”

聞衡嘆道:“也太嬌貴了,睡個覺抱著都不行,還得想法子哄。說罷,想要我怎麼辦?”

薛青瀾想了想,因為從沒被人哄過,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只道:“還像小時候那樣,衡哥,你隨便說幾句話。”

“說什麼?”

“你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

聞衡低笑一聲,道:“我正想刑城的事,說出來只怕你就煩得不想睡了,要麼給你背一段內功心法?這個見效必定快。”

薛青瀾拿腦門撞他的肩膀:“不聽!”

他能用多大力氣,聞衡像被小貓軟綿綿地拍了一爪子,笑得胸腔顫動:“睡不著就打算把自己磕暈了,倒也不失為一件辦法,就怕明日腦門上頂個雞蛋大的包,不好出門見人。”

他擠兌起人來也很有一套,薛青瀾還不上嘴,就在被子下輕輕踢他。說來也奇怪,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沒過多久,睏意便油然而生,飛速佔據了他的心神,聞衡這邊還說著話,那邊薛青瀾怕光似地側身埋首在他肩窩裡,已是沉沉欲睡。

聞衡話音剛一停,他似有所覺,迷迷糊糊地問:“衡哥?”

聞衡替他拉高了被子,輕緩地應道:“在呢。”

薛青瀾遍身被暖熱包裹,困得連眼都睜不開,仍堅持著含混不清地囈語:“你不要走……”

“好,不走。”聞衡低頭,鼻尖在他發頂輕輕碰了一下,極其剋制眷戀,“我陪著你呢,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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