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伏擊(1 / 2)

小說:春風度劍 作者:蒼梧賓白

江湖上從來不缺少傳聞軼事, 但今年似乎別有不同,從司幽山論劍大會少年劍客橫空出世,到純鈞派新任臨秋峰長老原來是慶王遺孤, 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漩渦的中心, 正是那位年紀輕輕、經歷卻已堪稱傳奇的聞衡公子。

聞衡算是半隱居在湛川城裡,不怎麼出門,多以書信傳遞訊息,範揚安排在外面的人手倒是每天都能聽到不重樣的新謠言。短短四五天, 聞衡過往二十幾年的人生經歷已經被編排得天花亂墜,關於他如何從慶王一案中倖免出逃、如何被秦陵看中收入門下、如何在純鈞派默默無聞這麼多年又突然一鳴驚人……凡是過往密辛, 都被人一一挖掘出來品評討論, 成了無數人茶餘酒後的談資。

而圍繞著他的眾多謎團中,最令人好奇的就是一個素有“體虛多病”之名的王孫公子,究竟是得到了什麼機緣, 才能在短短數年之中武功突飛猛進,一躍成為橫掃中原武林的絕世高手?

有人說他既然當了純鈞派臨秋峰長老,必定是傳承了顧垂芳的衣缽;可也有人反駁說顧垂芳當年雖然也是奇才,但聞衡在論劍大會上使出的劍法渾然自成一派,已經完全不是純鈞派的武功路數;更有人將各種小道訊息陳年舊事結合起來, 推斷出聞衡天生根骨不佳, 根本無法習武,必然是得到了能夠洗經伐髓的武功秘笈,方能有今日之武功。而他從宮中盜出的是純鈞派丟失的寶劍,這一點已在純鈞派那裡得到了印證,而那本在傳聞中模糊不清的武功秘籍,想必就是令他脫胎換骨的關鍵所在。

聞衡聽到這個說法, 心裡當時就浮現出“果然如此”這四個字來。這下所有風向都倒向了那本“並不存在的秘笈”,猜想越來越多,越來越具體,再加上有心人的刻意引導,最終被大多數人接受的說法是,聞衡手上確實持有一本內功心法,正是古來已有記載,但失傳已久、已近乎傳說的《北斗浣骨神功》。

“公子,”範揚站在書房外,舉手敲了敲門,道,“純鈞派來信。”

聞衡正與薛青瀾說起這件事,聽他通報,一邊起身開門,一邊對薛青瀾笑道:“必定是那邊急了,所以緊趕著發信來問,賭不賭?”

“不賭。”薛青瀾無奈道:“衡哥,你算無遺策,就不要欺負人了。”

聞衡接了信,展開草草看過一遍,放下紙道:“掌門讓我即刻回山一趟,這就要走。你自己好好吃飯,不必等我。那邊應當沒有十分要緊的事,晚上我儘量趕回來。”

薛青瀾起身跟在他後頭,就這麼幾步路,也要堅持將他送到門口,聽了這話反而勸聞衡道:“天黑後山路難走,你別忙往回跑了,大不了就在山上歇一晚,等明日天亮了再回不遲。”

聞衡隨手摘了劍,帶著微微笑意睨了他一眼:“今天不怕自己一個人睡了?”

薛青瀾雙手將他推出門去,無情地答道:“不怕了,所以你可以在外頭盡情地閒逛,沒關係。”

聞衡就像手欠逗貓的討厭鬼,被撓了一爪子也不惱,反而從小動物氣鼓鼓的炸毛中得到了無限樂趣,心滿意足地出門去了。薛青瀾掩上院門,轉身回房,感覺聞衡的背影才剛消失在視線之中,他心裡某處就被挖空了一塊,不由得嘆了口氣。

時近夏暮,院裡的芍藥和繡球都漸漸有了凋零跡象,綠葉叢中多是掛在枝頭的枯萎花瓣,只有牆角廊邊等陰涼地方還有一兩朵含苞待放的小花。他在這座院子裡住了兩旬,每天都要在庭中來回走過好幾遭,卻直到今日才有空注意到這些邊邊角角的景色。聞衡一離開,整座院子陡然顯得空曠起來,院牆外傳來別人家的歡聲笑語,一瞬恍惚之中,薛青瀾甚至想拔足追出去。他倏然明白了自己的家不在某地某處,構成一個家應有的安全、信賴和毫不設防,竟全都牽繫在聞衡一個人身上。

可是他又能這樣依賴聞衡多久呢?

那些耳鬢廝磨與溫言軟語,究竟是情起時的痴纏曖昧,還是僅僅出於一片憐惜愛護之心呢?

聞衡在家時,他從來沒有餘暇細想這些問題,而眼下滿庭清蔭,寂寂無人,唯餘風吹葉動,婆娑作響,薛青瀾就站在臺階上,盯著牆角的花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不知過了多久,背後的門板上傳來“篤篤”的敲門聲,方才打斷了他的沉思。

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在外面道:“薛公子,有客人要見您。”

薛青瀾在聞衡這裡住久了,被這聲音打斷神思,也沒有多想,下意識過去將大門開啟,隨口問道:“誰?”

“是我。”

婉轉如鶯啼的聲音響起,在看清來人的同時,薛青瀾的臉色完全沉了下來,彷彿原地變了個人一樣,眼神鋒銳如冷劍出鞘,毫不客氣地釘在對面人的臉上:“你來幹什麼?”

茜紅輕紗在夏風裡飄飄欲飛,此情此景確實很襯她的名字,陸紅衣恢復了本音,很不見外地戲謔道:“我來瞧瞧究竟是什麼天仙下凡,竟把我們冷心冷情的薛護法絆在這種地方,——十天半月沒有音信,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死在外頭了呢。”

薛青瀾冷然道:“我奉宗主命令列事,不勞陸護法掛心。”

“好說,”陸紅衣笑道,“巧了,我這裡正有一道宗主手令,薛護法不妨看看。”

他們兩人一向不對付,每次說話總是夾槍帶棒、陰陽怪氣。薛青瀾一聽陸紅衣這笑吟吟的語氣就知道準沒好事。陸紅衣從袖中摸出一個碧綠的信筒,朝他拋過去:“喏。”

薛青瀾接過信筒,見接縫處封著垂星宗秘製的火蠟,上面還有宗主方無咎的印章痕跡,絕無作假,也沒被人拆開過。他小心地用匕首颳去表層火蠟,從頂部旋開,抽出其中嵌著的一個小紙卷。

那封信是方無咎親筆書寫,筆墨並不如何出色,內容也只有寥寥幾行,薛青瀾卻捏著它看了很久,像是恨不得在上頭盯出一個洞。這樣的沉默在他身上算是異常,可是他的表情又異常平靜,或者可以說他將自己真正的神情掩藏得非常徹底,沒有在陸紅衣面前露出一絲異樣,讓她想從薛青瀾的反應裡猜出端倪的算盤完全落了空。

陸紅衣沒等到他勃然變色,就知道薛青瀾是在故意提防她,冷哼了一聲,不快道:“真掃興!”

薛青瀾將紙條丟進院中石桌上的半杯殘茶中,注視著白紙墨字飛快地在水中消融,忽然一把抄起茶杯往後潑去。悄無聲息地摸到他身後的陸紅衣頓時吃了一驚,飛速向後躍去,輕盈地落到小院門外,氣急敗壞地道:“你這人有毛病!”

薛青瀾不緊不慢地將茶杯擺回桌上原位,頭也不回地平靜道:“我沒有請你進來。”

陸紅衣碰了顆硬釘子,越發看他討厭,根本一句話都不想與他多說,憤然冷笑道:“你也不必在這裡惺惺作態,我雖不知宗主給你下了什麼命令,卻知道最近江湖上人人在都在覬覦那位聞衡公子手中的秘笈,你與他關係匪淺,不知道肯不肯為了他違拗宗主的意思?等到他被萬人攻訐、全江湖追殺,看你還能得意到幾時!”

她一口氣撂完狠話,可能是怕薛青瀾追上來打她,雙足點地,縱身躍上圍牆,眨眼間便已遠遠飄出數丈,走得不見蹤影。

薛青瀾不必盯著看,也能感覺到她的氣息收斂遠去,待周圍重新恢復平靜,他藏在衣袖的拳頭才重重擂上石桌。皮肉與溫熱堅硬的石面相撞,鈍痛沿著指節一直爬上手臂,他忽然想起來,聞衡前段時間與馮抱一交手時落下的手傷還沒有好全,他左手雖也能用劍,可若真遇上強敵勁敵,必然應付不過來,使出招式的威力要大打折扣。

外面有那麼多人都在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要是真像陸紅衣暗示的那樣,聞衡現在獨自出門就是羊入虎口——他平日裡住在鹿鳴鏢局隔壁,稍有個風吹草動立刻就有一大群幫手趕到,可如果在他去純鈞派的路上埋伏,聞衡前往師門總不會隨身帶著一群護衛,獅虎也怕鬣狗,萬一被群起而攻之,就會落入極為危險的境地。

甚至想得再可怕一點,先前聞衡接到的那封信真的是從純鈞派發來的麼?連陸紅衣都有辦法假作男聲騙他開門,焉知不是有人刻意偽造了一封假書信,故意誘騙聞衡上鉤,將他引到安全的地方之外,要從他手中奪走傳說中的《北斗浣骨神功》?

薛青瀾臉色急變,衝進書房將牆壁上懸掛的劍一把扯下,飛身躍上牆頭,疾奔而去。恰好範揚從門外走進來,正打算問他晚飯能不能過去鹿鳴鏢局那邊吃,一抬頭只覺眼前一花,薛青瀾已不見了蹤影。

範揚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嘀咕道:“走得這麼急?難道是公子忘了拿什麼東西?”

他向前一步,踩到了地上的水跡,也沒有留意,十分心寬在院子裡轉了一圈,把門窗該關的關,該敞的敞,最後將院門細心地掩好,悠哉悠哉地回鹿鳴鏢局吃飯去了。

另一邊,越影山下。

薛青瀾策馬疾奔而來,在山腳石階前勒住韁繩,胯/下駿馬長嘶一聲,難耐地甩了甩頭。此時天色將暮,可暑氣仍然未消,馬頸上的鬃毛被汗水打溼成一綹一綹,連薛青瀾這種冰塊一般的體質都汗溼重衣,五指因握劍蜷縮得太久,已經被硌得失去了知覺。

途中始終沒見到聞衡人影,薛青瀾心中忐忑愈重,下馬落地時險些踩空崴腳。他一邊安慰自己路上沒有打鬥痕跡,以聞衡的身手,就算真的遭遇埋伏,也必定要有一番苦戰,不可能輕易就被人擄去;一邊又忍不住自己嚇自己,設想了無數匪夷所思的手段,就怕聞衡萬一落進精心設計的圈套,沒來及掙扎就著了道,他又該上哪再去把他找回來一次?

越影山巍峨矗立,在月色下猶如一尊漆黑的神像,沉默地審視著孤身前行的薛青瀾。

這是他時隔四年再度踏上越影山的石階——這個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來的地方,人生際遇有時就是這麼難以預料,上一次他站在這裡,懷著滿腔惶恐與猶疑,害怕見不到聞衡,更害怕見到聞衡卻聽到那個令他恐懼的答案。

那時他還是個軟弱的少年,做夢都想逃離薛慈身邊,所以他把全部希望寄託在聞衡身上,以為聞衡答應了他就一定就會帶他走。可是他等的人始終沒有出現,在日復一日的漫長煎熬之中,他終於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聞衡不會再來了。

那是薛青瀾生平第一次親手殺人,殺的是他自己的師父。

他非常清楚自己犯下了世人難以饒恕的惡行,是欺師滅祖、大逆不道,事情傳揚開之後,他或許會被所有人不齒,甚至面臨著生死危機。但在那之前,他還是想要見聞衡一面、聽他親口說一句話,只要得到了答案,不管以後是死是活,都無關緊要。

所以他千里迢迢地從明州趕到九曲,如同自我凌遲又如同祈禱救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純鈞派山門前那長長的幾百級石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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