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整個馬孔多將要遭到致命打擊的那些事情剛露苗頭,梅梅的兒子就給送到家裡來了。全鎮處於驚惶不安的狀態,誰也不願去管別人的家庭醜事,因此,菲蘭達決定利用這種有利情況把孩子藏起來,彷彿肚上沒有他這個人似的。她不得不收留這個孫子,因為周圍的環境不容許她拒絕。事與願違,她到死的一天都得承認這個孩子;她本來暗中決定在浴寶水池裡把他溺斃,可是在最後時刻她又失去了這種勇氣。她把他關在奧雷連諾上校往日的作坊裡,她讓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相信,她是在河上漂來的一隻柳條筐裡發現這個孩子的。烏蘇娜直到臨終的時候,始終都不知道他的出生秘密。有一天,小姑娘阿瑪蘭塔。烏蘇娜偶然走進作坊,菲蘭達正在那兒喂孩子,小姑娘也相信了關於柳條筐的說法。因為妻子的荒唐行為毀了梅梅的一生,奧雷連諾第二終於離開了妻子,他是三年以後才知道這個孫子的,那時由於菲蘭達的疏忽,孩子跑出了作坊,在長廊上呆了一會兒——這孩子全身赤裸裸的,頭髮亂蓬蓬的,他的男性器官猶如火雞的垂肉;他不象人,而象百科全書中野人的影象。

菲蘭達沒有料到無可避免的命運會這樣殘酷地捉弄她。她認為已經永遠雪洗了的恥辱,彷彿又跟這個孩子一起回到了家裡。當初還沒抬走負傷的毛裡西奧·巴比洛尼亞時,菲蘭達已經周密地想好了消滅一切可恥痕跡的計劃,她沒跟丈夫商量,第二天就收拾好了行李,把女兒的三套換洗衣服放進一口小提箱,在列車開行之前半小時來到梅梅的臥室。

“走吧,雷納塔,”她說。

菲蘭達未作任何解釋,梅梅也沒要求和希望解釋。梅梅不知道她倆要去哪兒,然而,即使帶她到屠宰場去,她也是不在乎的。自從她聽到後院的槍聲,同時聽到毛裡西奧·巴比洛尼亞疼痛的叫聲,她就沒說一句話,至死都沒有再說什麼。母親叫她走出臥室的時候,她沒杭頭,沒洗臉,就象夢遊入似的坐上火車,甚至沒去注意還在她頭上飛來飛去的黃蝴蝶。菲蘭達決不知道,而且不想知道,女兒死不吭聲是表示她的決心呢,還足她遭到打擊之後變成了啞巴。梅梅幾乎沒有注意她們經過了往日的“魔區”,她沒看見鐵道兩邊綠蔭如蓋的、廣褻無邊的香蕉園,她沒看見外國佬白色的兒園房子,由於炎熱和塵上,這些口子顯出一派乾旱的景象;她沒看見穿著短褲和藍白條紋上衣、在露臺上玩紙牌的女人;她沒看見塵土飛揚的道路上滿載香蕉的牛車,她沒看見象魚兒一樣在清澈的河裡嬉戲的姑娘,她們那高聳的乳防真叫火車上的乘客感到難受;她沒看見工人們居住的骯髒簡陋的棚屋——毛裡西奧·巴比洛尼亞的黃蝴蝶正在棚屋周圍飛舞,而棚屋門前卻何一些又瘦又髒的孩子坐在自己的瓦罐上,幾個懷孕的女人正在朝著駛過的列車臭罵,從前,梅梅從修道院學校回家的時候,這些一晃而過的景象是叫她愉快的,現在卻沒使她的胸懷恢復生氣。她沒朝窗外看上一眼,即使散發著熱氣和潮氣的種植園已到盡頭,列車穿越一片罌粟地(罌粟中間仍然立若燒焦的西班牙大帆船骨架),然後駛人泡沫直翻、汙濁混沌的大海旁邊清新空氣裡的時候,她都沒朝窗外瞧上一眼;幾乎一百年前,霍·阿·布恩蒂亞的幻想曾在這大海之濱遭到破滅。

下午1點鐘,她們到了沼澤地帶的終點站,菲蘭達把梅梅領出車廂,她們坐上一輛蝙蝠似的小馬車,穿過一座荒涼的城市,駕車的馬象氣喘病人一樣直喘粗氣,在城內寬長的街道上空,在海鹽摧裂的土地上空,迴盪著菲蘭達青年時代每天午休時聽到的鋼琴聲。她倆登上一艘內河輪船,輪船包著生鏽的外殼,象火爐似的冒著熱氣,而木製蹼輪的葉片划著河水的時候,卻象消防唧筒那樣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梅梅躲在自己的船艙裡。菲蘭達每天兩次拿一碟食物放在梅梅床邊,每天兩次又把原封未動的食物拿走,這倒不是因為梅梅決心餓死,而是因為她厭惡食物的氣味,她的胃甚至把水都倒了出來。梅梅還不懷疑用芥未膏沐浴對她並無幫助,就象菲蘭達幾乎一年以後見到了孩子才明白真相一樣。在悶熱的船艙裡,鐵艙壁不住地震動,蹼輪攪起的淤泥臭得難聞,梅梅已經記不得日子了。過了許多時間,她才看見最後一隻黃蝴蝶在電扇的葉片裡喪生,終於意識到毛裡西奧·巴比洛尼亞已經死了,這是無法挽回的事了。可是梅梅沒有忘記自己鍾愛的人。她一路上都不斷想到他。接著,她和母親騎著騾子經過幻景幢幢的荒漠(奧雷連諾第二尋找世上最美的女人時曾在這兒徘徊過),然後沿著印第安人的小徑爬上山崗,進入一座陰森的城市;這裡都是石鋪的、陡峭的街道,三十二個鐘樓都敲起了喪鐘,她倆在一座古老荒棄的宅子裡過夜,房間裡長滿了雜草,菲蘭達鋪在地上的木板成了她倆的臥鋪,菲蘭達把早已變成破布的窗簾取下來,鋪在光木板上,身體一動破布就成了碎片。梅梅已經猜到她們是在哪兒了,因為她睡不著覺,渾身戰慄,看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先生從旁走過,這就是很久以前的一個聖誕節前夕用鉛製的箱子抬到她們家中的那個人。第二天彌撒以後,菲蘭達把她帶到一座陰暗的房子。梅梅憑她多次聽到的母親講過的修道院(她母親家中曾想在這兒把她母親培養成為女王),立即認出了它,知道旅行到了終點。菲蘭達在隔壁房間裡跟什麼人談話的時候,梅梅就在客廳裡等候;客廳裡掛著西班牙人主教古老的大幅油畫。梅梅冷得發抖,因為他還穿若滿是黑色小花朵的薄衣服,高腰皮鞋也給荒原上的冰弄得翹起來了。她站在客廳中間彩繪玻璃透過來的昏黃的燈光下面,想著毛裡西奧.巴比洛尼亞;隨後,隔壁房間裡走出一個很美的修女,手裡拎著梅梅的衣箱。她走過梅梅面前的時候,停都沒停一下,拉著梅梅的手,說:

“走吧,雷納塔。”

梅梅抓住修女的手,順從地讓她把她帶走。菲蘭達最後一次看見女兒的時候,這姑娘跟上修女的腳步,已經到了剛剛關上的修道院鐵柵欄另一面。梅梅仍在思念毛裡西奧.巴比洛尼亞——想著他身上發出的機油氣味,想著他頭上的一群黃蝴蝶——,而且終生都想著他,直到很久以後一個秋天的早晨,她老死在克拉科夫一個陰暗的醫院裡;她是化名死去的,始終沒說什麼。

菲蘭達是搭乘武裝警察保護的列車返回馬孔多的。旅途上,她驚異地看出了乘客們緊張的面孔,發現了鐵路沿線城鎮的軍事戒備狀態,聞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然而菲蘭達並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回到馬孔多之後她才聽說,霍.阿卡蒂奧第二正在鼓動香焦園工人罷工。“我們家裡就是需要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嘛,”菲蘭達自言自語。兩個星期之後,罷工就開始了,沒有發生大家擔心的悲慘後果。工人們拒絕在星期天收割和運送香蕉,這個要求似乎是十分合理的,就連伊薩貝爾神父也表示讚許,認為它是符合聖規的。這次罷工的勝利,猶如隨後幾個月爆發的罷工,使得霍·阿卡蒂奧第二的蒼白形象有了光彩,因為人家一貫說他只會讓法國妓女充斥整個市鎮。就象從前突然決定賣掉自己的鬥雞,準備建立毫無意義的航行企業那樣,霍.阿卡蒂奧第二現在決定放棄香蕉公司監工的職務,站在工人方面。沒過多久,政府就宣稱他是國際陰謀集團的走狗,說他破壞社會秩序。在謠言紛紛的一週間,有一天夜晚,在離開秘密會議的路上,他神奇地逃脫了一個陌生人暗中向他射來的四顆手槍子彈。隨後幾個月的空氣是那麼緊張,就連烏蘇娜在她黑暗的角落裡也感覺到了,她彷彿又處在兒子奧雷連諾上校衣兜裡塞滿“順勢療法”藥丸掩護顛覆活動的那種危險時代。她想跟霍.阿卡蒂奧第二談談,讓他知道過去的經驗教訓,可是奧雷連諾第二告訴她說,從他兄弟遭到暗殺的那一夜起,誰也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

“跟奧雷連諾上校一模一樣,”烏蘇娜慨嘆一聲。“彷彿世上的一切都在迴圈。”

這些日子的惶惶不安並沒有使菲蘭達受到影響。由於她未經丈夫同意就決定了梅梅的命運,丈夫生氣地跟她大吵了一頓,她就不跟外界接觸了。奧雷連諾第二威脅她,說他要把女兒從修道院里弄出來——必要時就請警察幫忙——,可是菲蘭達給他看了幾張紙兒,證明梅梅是自願進修道院的,其實,梅梅在這些紙兒上簽字時,已在鐵柵欄裡邊了,而且象她讓母親帶她出來一樣,她在紙上籤個字兒也是無所謂的,奧雷連諾第二內心深處並不相信這種證明是真的,就象他決不相信毛裡西奧.巴比洛尼亞鑽進院子是想偷雞。但是兩種解釋都幫助他安了心,使他毫不懊悔地回到佩特娜·柯特的卵翼下,在她家裡重新狂歡作樂和大擺酒宴。菲蘭達對全鎮的恐慌毫不過問,對烏蘇娜可怕的預言充耳不聞,加緊實現自己的計劃。她寫了一封長信給霍.阿卡蒂奧(他很快就成了牧師),說他妹妹雷納塔患了黃熱病,已經安謐地長眠了。然後,她把阿瑪蘭塔·烏蘇娜交給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照顧,就重新跟沒有見過的醫生通訊,因為這樣的通訊被梅梅的不幸事故打斷了。她首先確定了接受心靈感應術治療的最後日期。可是沒有見過的醫生回答她說,馬孔多的混亂狀態還沒結束的時候,施行這種手術是輕率的。菲蘭達心情急切,訊息很不靈通,便在下一封信裡向他們說,鎮上沒有任何混亂,現在一切都怪她狂妄的夫兄極端愚蠢,著迷地去幹工會的事兒,就象從前狂熱地愛上鬥雞和航行那樣。在一個炎熱的星期三,她和醫生們還沒取得一致的意見,就有一個手上挎著小筐子的老修女來敲房門。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把門開啟以後,以為這是誰送來的禮物,想從修女手中接過雅緻的花邊餐巾遮住的筐子。可是老修女阻止了她,因為人家囑咐她把筐子秘密地親自交給菲蘭達·德卡皮奧·布恩蒂亞太太。躺在筐子裡的是梅梅的兒子。菲蘭達往日的懺悔神父在信裡向她說,孩子是兩個月前出生的,他們已經給他取名叫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以紀念他的祖父,因為他的母親根本不願張嘴表示自己的意願。菲蘭達心中痛恨命運的捉弄,但她還有足夠的力量在修女面前加以遮掩。

“咱們就說是在河上漂來的筐子裡發現他的吧,”她微笑著說。

“誰也不會相信這種說法,”修女說。

“如果大家相信《聖經》裡的說法,”菲蘭達回答,“我看不出人家為什麼不相信我的說法。”

為了等候返回的列車,修女留在布恩蒂亞家中吃午飯,並且根據修道院裡的囑咐,再也沒有提孩子的事,可是菲蘭達把她看做是不受歡迎的醜事見證人,就抱怨中世紀的風俗已經過時了,按照那種風俗是要把傳遞壞訊息的人吊死的。於是菲蘭達拿定主意,只要修女一走,就把嬰兒淹死在水池裡,但她沒有這種勇氣,只好耐心等待仁慈的上帝讓她擺脫這個累贅。

新生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滿週歲的時候,馬孔多突然又出現了緊張的空氣。霍.阿卡蒂奧第二和其他的工會頭頭是一直處於地下狀態的,週末忽然到了鎮上,並且在香蕉地區的城鎮裡組織示威遊行。警察只是維持社會秩序。然而,星期一夜間,一夥士兵把工會頭頭們從床上拖了起來,給他們戴上五公斤重的腳鐐,投進了省城的監獄。被捕的還有霍·阿卡蒂奧第二和洛倫索.加維蘭上校;這個上校參加過墨西哥的革命,流亡到了馬孔多,說他目睹過他的朋友阿特米奧·克魯斯的英雄壯舉。可是不過三個月,他們就獲釋了。因為誰該支付犯人的伙食費,政府和香蕉公司未能達成協議。食品質量惡劣和勞動條件不好又引起了不滿的浪潮。此外,工人們抱怨說,他們領到的布是真正的錢,而是臨時購貨券,只能在香蕉公司的商店裡購買弗吉尼亞(注:美國地名)火腿。霍.阿卡蒂奧第二關進監獄,正是因為他揭露了臨時購貨券制度,說它是香蕉公司為水果船籌措資金的辦法,如果沒有商店的買賣,水果船就會空空如也地從新奧爾良回到香蕉港。工人們其餘的要求是有關生活條件和醫務工作的。公司的醫生們不給病人診斷,光叫他們在門診所前面排隊,而且護士只給每個病人口裡放一粒硫酸銅顏色的藥丸,不管病人患的是什麼病——瘧疾、淋病或者便秘。還有一種普遍的療法是,孩子們排了幾次隊,醫生們卻不給他們吞藥丸,而把他們帶到自己家裡去當做“賓戈*”賭博的“籌碼”。工人們都極端擁擠地住在快要倒塌的板棚裡,工程師們不給他們修建茅房,而是每逢聖誕節在鎮上安置若干活動廁所,每五十個人使用一個廁所,而且這些工程師還當眾表演如何使用廁所,以使它們壽命長久一些。身穿黑衣服的老朽的律師們,從前曾經圍著奧雷連諾上校打轉,現在卻代表香蕉公司的利益,好象耍魔術一樣巧妙地駁斥了工人們的控訴。工人們擬了一份一致同意的請願書,過了很久官方才通知香蕉公司。布勞恩先生剛剛聽到請願書的事,立即把玻璃頂棚的華麗車廂掛在列車上,帶著公司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悄悄地離開了馬孔多。但在下個星期六,工人們在妓院裡找到了其中一個人物,強迫他在請願書副本上籤了字,這個人物是一個妓女同意把他誘入陷阱的,他還赤身露體地跟這個女人躺在一起就給抓住了。然而氣急敗壞的律師們在法庭上證明,這個人跟香蕉公司毫無關係,為了不讓任何人懷疑他們的論證,他們要政府把這個人當做騙子關進監獄。隨後,工人們抓到了在三等車廂裡化名旅行的布勞恩先生本人,強迫他在請願書的另一副本上籤了字。第二天,他就把頭髮染黑,出現在法官們面前,說一口無可指摘的西班牙語。律師們證明,這並不是亞拉巴馬州普拉特維爾城出生的傑克·布勞恩先生——香蕉公司總經理,而是馬孔多出生的、無辜的藥材商人,名叫達戈貝託·馮塞卡。嗣後,工人們又想去抓布勞恩先生的時候,律師們在各個公共場所張貼了他的死亡證明書,證明書是由駐外使館領事和參贊簽字的,證明六月九號傑克·布勞恩先生在芝加哥被救火車軋死了。工人們厭惡這種詭辯的胡言,就不理會地方政權,向上級法院提出控訴。可是那裡的法學魔術師證明,工人的要求是完全非法的,香蕉公司沒有、從來沒有、也決不會有任何正式工人,——公司只是偶爾僱傭他們來做些臨時性的工作。所以,弗吉尼亞火腿,神奇藥丸以及聖誕節廁所都是無稽之談,法院裁定並莊嚴宣佈:根本沒有什麼工人。

*賓戈,一種賭博,從袋子裡取出標有號碼的牌子,放在手中紙板上的相同號碼上,誰先擺滿紙板號碼,誰就獲勝。

大罷工爆發了。種植園的工作停頓下來,香蕉在樹上爛掉,一百二十節車廂的列車凝然不動地停在鐵道側線上。城鄉到處都是失業工人。土耳其人街上開始了沒完沒了的星期六,在雅各旅館的檯球房裡,球檯旁邊晝夜都擁聚著人,輪流上場玩耍。軍隊奉命恢復社會秩序的訊息宣佈那一天,霍.阿卡蒂奧第二正在臺球房裡。他雖沒有預見才能,但把這個訊息看做是死亡的預兆,從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讓他去看行刑的那個遙遠的早晨起,他就在等候這種死亡。但是,凶兆並沒有使他失去自己固有的堅忍精神。他拿球杆一碰檯球,如願地擊中了兩個球。過了片刻,街上的鼓聲、喇叭聲、叫喊聲和奔跑聲都向他說明,不僅檯球遊戲,而且從那天黎明看了行刑以後自己玩的沉默和孤獨的“遊戲”,全都結束了。於是他走上街頭,便看見了他們。在街上經過的有三個團計程車兵,他們在鼓聲下整齊地行進,把大地都震動了。這是明亮的晌午,空氣中充滿了這條多頭巨龍吐出的臭氣。士兵們都很矮壯、粗獷。他們身上發出馬汗氣味和陽光曬軟的揉皮的味兒,在他們身上可以感到山地人默不作聲的,不可戰勝的大無畏精神。儘管他們在霍.阿.阿卡蒂奧第二面前走過了整整一個小時,然而可以認為這不過是幾個班,他們都在兜著圈兒走,他們彼此相似,彷彿是一個母親養的兒子。他們同樣顯得呆頭呆腦,帶著沉重的揹包和水壺,扛著插上刺刀的可恥的步槍,患著盲目服從的淋巴腺鼠疫症,懷著榮譽感。烏蘇娜從晦暗的床上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就舉起雙手合成十字。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俯身在剛剛熨完的繡花桌布上愣了片刻,想到了自己的兒子霍·阿卡蒂奧第二,而他卻站在雅各旅館門口,不動聲色地望著最後一些士兵走過。

根據戒嚴令,軍隊應當在爭執中起到仲裁者的作用,決不能在爭執者之間當和事佬。士兵們耀武揚威地經過馬孔多之後,就架起了槍支,開始收割香蕉,裝上列車運走了。至今還在靜待的工人們,進入了樹林,僅用大砍刀武裝起來,展開了反對工賊的鬥爭。他們焚燒公司的莊園和商店,拆毀鐵路路基,阻撓用機槍開闢道路的列車通行,割斷電話線和電報線。灌溉渠裡的水被血染紅了。安然無恙地呆在“電氣化養雞場”裡的布勞恩先生,在士兵們保護下,帶著自己的和同國人的家眷逃出了馬孔多,給送到了安全地點。正當事態將要發展成為力量懸殊的、血腥的內戰時,政府號召工人們在馬孔多集中起來。號召書聲稱,省城的軍政首腦將在下星期蔽臨鎮上,調解衝突。

星期五清早聚集在車站上的人群中,也有霍·阿卡蒂奧第二。前一天,他參加了工會頭頭們的會議,會上指示他和加維蘭上校混在群眾中間,根據情況引導他們的行動。霍·阿卡蒂奧第二覺得不大自在:因為軍隊在車站廣場周圍架起了機槍,香蕉公司的、鐵柵欄圍著的小鎮也用大炮保護起來;他一發現這個情況,總是覺得嘴裡有一種苦鹹味兒。約莫中午十二點鐘,三千多人——工人、婦女和兒童——為了等候還沒到達的列車,擁滿了車站前面的廣場,聚集在鄰近的街道上,街道是由士兵們用機槍封鎖住的。起初,這更象是節日的遊藝會。從土耳其人街上,搬來了出售食品飲料的攤子,人們精神抖擻地忍受著令人睏倦的等待和灼熱的太陽。三點鐘之前有人傳說,載著政府官員的列車最早明天才能到達。疲乏的群眾失望地嘆了嘆氣。車站房屋頂上有四挺機槍的槍口對準人群,一名中尉爬上屋頂,讓大家肅靜。霍·阿卡蒂奧第二身邊站著一個赤腳的胖女人,還有兩個大約四歲和七歲的孩子。她牽著小的一個,要求她不認識的霍·阿卡蒂奧第二抱起另一個,讓這孩子能夠聽得清楚一些。霍·阿卡蒂奧第二把孩子放在自己肩上。多年以後,這個孩子還向大家說(雖然誰也不相信他的話),中尉用擴音喇叭宣讀了省城軍政首腦的第四號命令。命令是由卡洛斯·柯特斯·伐加斯將軍和他的秘書恩裡克·加西亞·伊薩扎少校簽署的,在八十個字的三條命令裡,把罷工者說成是“一夥強盜”,授命軍隊不惜子彈,打死他們。

命令引起了震耳欲聾的抗議聲,可是一名上尉立即代替了屋頂上的中尉,揮著擴音喇叭表示他想講話。人群又安靜了。

“女士們和先生們,”上尉低聲、緩和地說,顯得有點睏倦。“限你們五分鐘離開。”

唿哨聲和喊叫聲壓倒了宣佈時限開始的喇叭聲,誰也沒動。

“五分鐘過了,”上尉用同樣的聲調說。“再過一分鐘就開槍啦。”

霍·阿卡蒂奧第二渾身冷汗,放下孩子,把他交給他母親。“這幫壞蛋要開槍啦,”她嘟噥地說。霍·阿卡蒂奧第二來不及回答,因為他立刻聽出了加維蘭上校嘶啞的嗓音,上校象迴音似的大聲重複了女人所說的話,時刻緊急,周圍靜得出奇,霍.阿卡蒂奧第二象喝醉了酒似的,但他相信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挪動在死神凝視下巋然不動的群眾,就踮起腳尖,越過前面的頭頂,平生第一次提高嗓門叫道:

“雜種!你們趁早滾蛋吧!”

話音剛落,事情就發生了;這時,霍·阿卡蒂奧第二產生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幻覺。上尉發出了開槍的命令,十四挺機槍立即響應。但這一切象是滑稽戲。他們彷彿在作空彈射擊,因為機槍的噠噠聲可以聽到,閃閃的火舌可以看見,但是緊緊擠在一起的群眾既沒叫喊一聲,也沒嘆息一聲,他們都象石化了,變得刀槍不入了。驀然間,在車站另一邊,一聲臨死的嚎叫,使大家從迷糊狀態中清醒過來:“啊一啊一啊一啊,媽媽呀!”好象強烈的地震,好象火山的轟鳴,好象洪水的咆哮,震動了人群的中心,頃刻間擴及整個廣場。霍·阿卡蒂奧第二剛剛拉住一個孩子,母親和另一個孩子就被混亂中奔跑的人群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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