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2)

多年以後,儘管大家認為這孩子已經是個昏聵的老頭兒,但他還在說,霍.阿卡蒂奧第二如何把他舉在頭上,幾乎讓他懸在空中,彷彿在人群的恐怖浪潮中漂浮似的,把他帶到鄰近的一條街上。舉過人們頭頂的孩子從上面望見,慌亂的人群開始接近街角,那裡的一排機槍開火了。幾個人同時叫喊:

“臥倒!臥倒!”

前面的人已給機槍子彈擊倒了,活著的人沒有臥倒,試圖回到廣場上去。於是,在驚惶失措的狀態中,好象有一條龍的尾巴把人群象浪濤似的掃去,迎頭碰上了另一條街的另一條龍尾掃來的浪濤,因為那兒的機槍也在不停地掃射。人們好象欄裡的牲畜似的給關住了:他們在一個巨大的漩渦中旋轉,這個漩渦逐漸向自己的中心收縮,因為它的周邊被機槍火力象剪刀似的毫不停輟地剪掉了——就象剝洋蔥頭那樣。孩子看見,一個女人雙手合成十字,跪在空地中間,神秘地擺脫了蜂擁的人群。霍.阿卡蒂奧第二也把孩子摔在這兒了,他倒在地上,滿臉是血,洶湧的巨大人流掃蕩了空地,掃蕩了跪著的女人,掃蕩了酷熱的天穹投下的陽光,掃蕩了這個卑鄙齷齪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烏蘇娜曾經賣過那麼多的糖動物啊。

霍.阿卡蒂奧第二蘇醒的時候,是仰面躺著的,周圍一片漆黑。他明白自己是在一列頎長、寂靜的火車上,他的頭上凝著一塊血,渾身的骨頭都在發痛。他耐不住想睡。他想在這兒連續睡它許多小時,因為他離開了恐怖場面,在安全的地方了,於是他朝不太痛的一邊側過身去,這才發現自己是躺在一些屍體上的。屍體塞滿了整個車廂,只是車廂中間留了一條通道。大屠殺之後大概已過了幾個小時,因為屍體的溫度就象秋天的石膏,也象硬化的泡沫塑膠。把他們搬上車來的那些人,甚至還有時間把他們一排排地堆疊起來,就象通常運送香蕉那樣。霍·阿卡蒂奧第二打算擺脫這種可怕的處境,就從一個車廂爬到另一個車廂,爬到列車前去;列車駛過沉睡的村莊時,壁板之間的縫隙透進了閃爍的亮光,他便看見死了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們將象報廢的香蕉給扔進大海。他只認出了兩個人:一個是在廣場上出售清涼飲料的女人,一個是加維蘭上校——上校手上依然繞著莫雷利亞(注:墨西哥地名)銀色釦子的皮帶,他曾試圖在混亂的人群中用它給自己開闢道路。到了第一節車廂,霍.阿卡蒂奧第二往列車外面的黑暗中縱身一跳,便躺在軌道旁邊的溝裡,等著列車駛過。這是他見過的最長的列車——幾乎有二百節運貨車廂,列車頭尾各有一個機車,中間還有一個機車。列車上沒有一點兒燈光,甚至沒有紅色和綠色訊號燈,他沿著鋼軌悄悄地、迅捷地溜過去。列車頂上隱約現出機槍旁邊士兵的身影。

半夜以後,大雨傾盆而下。霍·阿卡蒂奧第二不知道他跳下的地方是哪兒,但他明白,如果逆著列車駛去的方向前進,就能到達馬孔多。經過三個多小時的路程,渾身溼透,頭痛已極,他在黎明的亮光中看見了市鎮邊上的一些房子。受到咖啡氣味的引誘,他走進了一戶人家的廚房,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正俯身在爐灶上。

“您好,”他精疲力盡地說。“我是霍·阿卡蒂奧第二·布恩蒂亞。”

他逐字地說出自己的整個姓名,想讓她相信他是活人。他做得挺聰明,因為她看見他走進屋來時,面色陰沉,疲憊不堪,渾身是血,死死板板,還當他是個幽靈哩。她認出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她拿來一條毯子,讓他裹在身上,就在灶邊烘乾他的衣服,燒水給他洗傷口(他只是破了點皮),並且給了他一塊乾淨尿布纏在頭上。然後,她又把一杯無糖的咖啡放在他面前(因為她曾聽說布恩蒂亞家的人喜歡喝這種咖啡),便將衣服掛在爐灶旁邊。

霍.阿卡蒂奧第二喝完咖啡之前,一句話也沒說。

“那兒大概有三千,”他咕噥著說。

“什麼?”

“死人,”他解釋說,“大概全是聚在車站上的人。”

婦人憐憫地看了看他。“這裡不曾有過死人,”她說。“自從你的親戚——奧雷連諾上校去世以來,馬孔多啥事也沒發生過。”在回到家裡之前,霍·阿卡蒂奧第二去過三家人的廚房,人家都同樣告訴他:“這兒不曾有過死人。”他經過車站廣場,看見了一些亂堆著的食品攤子,沒有發現大屠殺的任何痕跡。雨還在下個不停,街道空蕩蕩的,在一間間緊閉的房子裡,甚至看不出生命的跡象。唯一證明這裡有人的,是叫人去做早禱的鐘聲。霍·阿卡蒂奧第二敲了敲加維蘭上校家的門。他以前見過多次的這個懷孕的女人,在他面前砰地把門關上。“他走啦,”她惶惑地說,“回他的國家去啦。”在“電氣化養雞場”的大門口,照常站著兩個本地的警察,穿著雨衣和長統膠靴,活象雨下的石雕像。在鎮郊的小街上,印第安黑人正在唱聖歌。霍.阿卡蒂奧第二越過院牆,鑽進布恩蒂亞家的廚房。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低聲向他說:“當心,別讓菲蘭達看見你。她已經起床啦。”彷彿履行某種無言的協議,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領著兒子進了“便盆間”,把梅爾加德斯那個破了的摺疊床安排給他睡覺;下午兩點,當菲蘭達睡午覺的時候,她就從視窗遞給他一碟食物。

奧雷連諾第二留在家裡過夜,因為遇到了雨,下午三點他還在等候天晴。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把他兄弟回來的事秘密地告訴了他,他就到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裡去了。奧雷連諾第二既不相信廣場上的大屠殺事件,也不相信夜間列車載著屍體開往海邊的惡夢。前一天晚上,馬孔多宣佈了政府的特別通告,說工人們服從命令離開了車站,成群地安然回家去了。通告中還說,工人領袖們懷著崇高的愛國熱情,把他們的要求歸結為兩點:改革醫療設施,棚區修建公共廁所。隨後,奧雷連諾第二知道,軍事當局和工人達成協議之後,就急忙通知布勞恩先生,他不僅同意滿足新的要求,甚至建議由公司出錢舉行三天的群眾遊藝會,藉以慶祝和解。然而,軍事當局問他哪一天可以在協議上簽字的時候,他望了望窗外電光閃閃的天空,裝出一副意味深長的疑慮樣兒。

“等雨停以後,”他說。“只要還在下雨,我們就暫停一切活動。”

整整三個月沒有降雨,出現了乾旱的季節。可是布勞恩先生剛剛宣佈自己的決定,整個香蕉地區就下起了滂沱大雨。這就是霍.阿卡蒂奧第二返回馬孔多的路上遇到的大雨。一個星期之後,暴雨還在繼續。政府的說法重複了多次,透過官方的各種訊息渠道傳到居民們耳朵裡,居民們終於相信:沒有死人,滿意的工人回到了自己家裡,香蕉公司暫停一切活動,直到暴雨終止。戒嚴令繼續有效,如果連綿的暴雨引起什麼災禍,就得采取非常措施,但是軍隊撤回了兵營。白天,士兵們捲起褲腿,在變成了洪流的街道上逛來逛去,並且和孩子們一起划著小船玩耍。夜間,宵禁開始之後,他們就用槍托砸開人家的房門,把可疑的人拖出床鋪,送到一去不復返的地方去。士兵們仍在搜查和消滅罪犯、殺人犯、縱火犯和第四號命令的破壞分子,可是軍事當局即使在犧牲者的親人面前也否認這種情形,這些家屬擠滿了警備隊長的接待室,希望知道被捕者的命運。“我相信你們不過是做了個夢,”警備隊長硬說。“馬孔多過去沒有發生、現在沒有發生、將來也不會發生任何事情。這是一個幸福的市鎮嘛。”工會頭頭們就這樣被消滅了。

唯一的倖存者是霍.阿卡蒂奧第二。二月裡的一個夜晚,房門被敲得震動起來,是用槍托敲的——這種聲音不會跟任何聲音相混。奧雷連諾第二仍在等候天氣晴了就出去,他開了門,看見了一個軍官率領下的六名士兵,全都穿著溼淋淋的雨衣。他們二話沒說,就在房子裡搜查起來,從一個房間到一個房間,從一個櫥櫃到一個櫥櫃,從客廳到儲藏室。房間裡的燈扭亮時,烏蘇娜醒了過來,士兵們翻箱倒櫃,她都沒有吭聲,但是雙手合十地對著士兵們搜查的地方。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已經喚醒霍·阿卡蒂奧第二,他是睡在梅爾加德斯房間裡的,但他立即明白,企圖逃跑已經太遲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重新鎖上房門,他就穿上襯衫和鞋子,坐在床沿等著他們進來。這時,他們正要搜查首飾作坊。軍官命令開啟掛鎖,舉起燈來朝房間裡很快掃視一遍,便看見了工作臺、盛放酸類瓶子的玻璃櫃以及各種器械,這些器械仍在主人原來放置的地方,他似乎明白這個房間是無人居住的,然而詭譎地詢問奧雷連諾第二是不是首飾匠,奧雷連諾第二說明這兒是奧雷連諾上校的作坊。“啊哈!”軍官說著扭開了電燈,命令徹底搜查,因此,就連十幾只金魚也沒瞞過他們的眼睛——這些金魚沒有熔化,仍在瓶子後面的鐵罐子裡。軍官把金魚倒在工作臺上,仔細地瞧了瞧每一隻,然後顯然溫和了一些。“如果你們允許的話,我想要一隻。”他說,“從前,它們是叛亂分子的識別標誌,可現在是珍貴的紀念品了。”他很年輕,幾乎是個少年,但是態度沉著,現在才顯出他身上有點討人喜歡的東西。奧雷連諾第二給了他一隻金魚。這個軍官象孩子似的高興得兩眼發亮,把一隻金魚放進襯衣口袋,而將其餘的投入罐裡,把罐子放在原處。

“這東西是無價之寶,”他說。“奧雷連諾上校是一個最偉大的人物嘛。”

然而,人道的衝動並沒有影響他的職業行動。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門前面,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使出了她的最後一招。“這兒幾乎一百年不曾住人了,”她說。軍官命令開啟房門,拿燈火朝房間裡掃了一遍,光線在霍.阿卡蒂奧第二臉上掠過的片該間,奧雷連諾第二和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都瞧見了他那阿拉伯人似的眼睛,明白這是一種擔憂的終結,另一種擔憂的開端,要解除這種擔憂只有聽天由命。然而軍官拿燈照射房間,沒有顯露任何興趣,直到發現了堆在櫥裡的七十二個便盆。接著,他極開電燈。霍.阿卡蒂奧第二顯出比以前更加莊重和沉思的神態,坐在床沿,準備站起來就走。在他身後可以看見放著破書和羊皮紙手稿的書架,還可看見整潔的工作臺,墨水瓶裡的墨水還是滿滿的,在這個房間裡,空氣還是那麼清新和潔淨,灰塵還是那麼少,一切都沒破壞,就象奧雷連諾第二從小記得的那樣,這種情形當時只有奧雷連諾上校未能發現。然而,軍官感到興趣的只是便盆。

“有多少人住在這座房子裡?”他問。

“五個。”

軍官顯然大惑不解。他的視線停在奧雷連諾第二和聖索菲婉.德拉佩德繼續看見霍.阿卡蒂奧第二的空間;現在霍·阿卡蒂奧第二自已也發覺,軍官望著他,卻沒看見他。然後,軍官滅了燈,關上了門。當他和士兵們談話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明白,這個年輕的軍官是用奧雷連諾上校那樣的眼光看待梅爾加德斯的房間的。

“顯蜘這兒起碼一百年無人居住了,’軍官向士兵們說。“裡面大概有蛇。”

房門關上以後,霍.阿卡蒂奧第二相信戰爭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前奧雷連諾上校曾經向他談到戰爭的魅力,並且試圖以自己生活中的充數事例證明自己的見解。霍·阿卡蒂奧第二相信了他。可是在軍官對他視而不見的那天夜裡,他想起了最近幾個月的緊張狀態,想起了監獄的骯髒,想起了車站上的混亂,想起了載滿屍體的列車,最後認為奧雷連諾上校不過是個騙子或傻瓜。他不明白,為什麼需要耗費那麼多的話語來解釋自己在戰爭中的感受,其實只要一個詞兒就夠了:恐怖。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裡,神奇的陽光和淅瀝的雨聲似乎都在保護他,他感到別人看不見他,他就獲得了自己過去一生中一分鐘也不曾有過的寧靜,他唯一想到的是害怕別人把他活活埋掉。他向給他送飯來的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說到了這一點,她就答應儘量活得長久一些,以便親眼看見他死了以後才被埋掉。就這樣,霍·阿卡蒂奧第二終於擺脫了一切恐懼,開始研究梅爾加德斯的羊皮紙手稿,他越不理解它們,就越有興趣地繼續研究。他已聽慣了雨聲,兩個月以後,雨聲也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寧靜,只有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的出現才擾亂了他的寧靜。他要她把飲食放在窗臺上,而用掛鎖把門鎖上。家中其餘的人,其中包括菲蘭達,都把霍·阿卡蒂奧第二給忘記了。自從知道軍官在房間裡碰見他,而沒看見他,菲蘭達就讓他呆在這兒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幽居了半年之後,軍隊離開了馬孔多,奧雷連諾第二渴望找人聊天,等雨停止,就取下了房門上的掛鎖。他剛進屋,立刻聞到了便盆的臭氣——這些便盆放在地上,全都用過幾次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已經禿頂,對令人作嘔、毒化空氣的惡臭滿不在乎,繼續反覆閱讀難以理解的羊皮紙手稿。他渾身都是天使般的光彩。聽到開門的聲音,他只是從桌上揚起眼來,接著又俯下了眼睛,但在這短暫的一瞬裡,奧雷連諾第二已經足以看出兄弟也將遭到曾祖父避免不了的命運。

“他們有三千多人,”霍·阿卡蒂奧第二說,‘我相信,全都是聚在車站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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