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維尼奇烏斯來的時候,佩特羅尼烏斯正好在家。他如同炸雷一般衝進中庭,守門人連攔都不敢攔,知道了家中的主人在書房後,他甩著大步,停也不停地撞進那裡。佩特羅尼烏斯坐在書桌旁邊,可是維尼奇烏斯卻把他手裡的蘆葦筆拔出來,咔嚓一聲折成了兩截,將其拋到地上,然後,他拽住這個人的兩邊肩膀,把他給提了起來,讓他的臉離自己不到幾寸的距離。

“你對她做了什麼?”他吼道,“她在哪裡?”

接著,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向來懶撒、陰柔的佩特羅尼烏斯用自己的一隻手抓住了這個年輕大力士的手,接著又抓住了另外一隻,把那兩隻手合成拳,就如同一隻鉗子。

“我只在早晨才沒能耐。”他漫不經心地提醒維尼奇烏斯。“到了晚上時,以前的我又會回來。你試著掙脫看看。你肯定是在女紅學校受的健身訓練吧。至於你的言行舉止,是直接從馬房裡學來的吧。”

他似乎既不惱怒也不吃驚。過了一會兒,他聳聳肩,放開了這個年輕士兵的雙手。維尼奇烏斯站在那兒氣哼哼的,既羞又愧。

“你的抓握如鋼一般有力。”他咕噥著,活動著手腕。“但是我對陰間的所有神明發誓,如果你騙了我,我會往你的喉嚨上插上一柄匕首。”

“我們來談一談。”佩特羅尼烏斯平靜地說。“鋼割開的傷口比鐵來的深,所以我沒必要害怕你,即使是我的雙臂加起來連你的一隻也趕不上。不過看到你變得這麼粗野,我很傷心。如果還有人類的忘恩負義能令我感到驚訝,我就會想到你的忘恩負義。”

“呂基婭在哪裡?”

“在淫窟裡,也就是在皇宮裡。”

“佩特羅尼烏斯!”維尼奇烏斯大喊。

“稍安勿躁,坐。我向愷撒請求他恩准兩件事。首先,我想讓他把呂基婭從奧路斯那幢小小的善良之家給釣出來,然後,我讓她被轉交到你的手上。好了,那把匕首在哪裡?你是不是在你的託加里藏了一把?不過我倒是建議你在殺我之前等上幾日。要不然你會進監牢。呂基婭也會在你家獨守空房。”

說完這話,他們兩個都沒再開口,短暫的沉默中,維尼奇烏斯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瞪著佩特羅尼烏斯。

“請原諒我。”他最後悻悻說道,“我愛她。愛情讓我變傻了。”

“那就尊重我的智慧。我對咱們的愷撒說,我的外甥愛上了一個瘦得皮包骨頭似的小女人,他的房子由於火熱的嘆息變得彷彿一間蒸氣浴室,我告訴他,‘愷撒,你和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美,才不會為了一口袋骨頭花掉一千塞斯特塞斯(1),可是那孩子就跟典禮上的三足祭壇一樣蠢笨,現在他已經一點腦子也沒有了。’”

“佩特羅尼烏斯!”維尼奇烏斯立即被激怒了。

“別急呀!如果你不能明白我這麼說是為了保護呂基婭,那麼我就會對剛剛說你蠢笨的話信以為真了。我讓紅銅鬍子篤定,像他那樣一個高雅的美學家,不可能會從那個姑娘身上發現任何美。而且他也不會發現,因為他也分不清美和醜,除非我告訴他什麼是美的,什麼是醜的。所以,如果他不知道呂基婭是美麗的,他就不會染指她。簡單吧。呃?你總得要保護自己不受那隻紅猴子的傷害,而且牽著他的鼻子走。當然了,只要一眼,波佩婭就會知道個一清二楚,然後使出渾身解數,要多快有多快地把那個姑娘打發出皇宮。不過,那是另外一回事。而在這個時候,我的口氣漠然得如同在市場上賣小雞。‘把那個姑娘弄來。’我對咱們的紅銅鬍子說,似乎滿不在乎的樣子。‘把她交給維尼奇烏斯。她是個人質。所以法律是站在你這一邊的,而且你可以給奧路斯·普勞提烏斯以迅速的一擊。’他當然同意了,首先是他沒有理由不同意,其次呢,我給了他一個去傷害某些正派人士的藉口。他們會讓你做這個人質的官方監護人,把呂基婭這份財寶丟到你的懷裡。而你呢,就另一方面來說,作為英勇的呂基亞人的盟友兼皇帝忠誠的僕人,會發現,這份財寶不僅原封未動,也就是說沒有縮水外,而且還增值了,就如財富本身會增值擴張的那樣。尼祿會把她留在宮裡一兩天,做出恰當的姿態給人看,然後把她靜悄悄地送到你家裡,安排得不錯吧,你這個福氣不小的相思漢?”

“這是真的嗎?”維尼奇烏斯再沒有把什麼事看成是理所當然的。“她在帕拉丁宮裡真的安全嗎?”

“唔,如果她要在那兒呆上一段時間,波佩婭會發話給她最寵愛的下毒人洛庫斯塔,不過只有幾天的話,對她來說不會有什麼不妥的。尼祿的宮裡有上萬人,尼祿見到她的機會微乎其微。他把這件事全權交給了我來處理。我剛剛見過把她帶進宮的百夫長,我命令那個百夫長把她交給阿克提,阿克提可是個好人,百夫長也這麼做了。彭波尼婭一定也是同樣的想法,因為她給阿克提寫了信,請求她的庇護。啊,明天晚上,尼祿宮裡有場宴會,我在呂基婭旁邊給你留了一個位子。”

“啊,蓋烏斯!”年輕人用姓氏——這個在家人之間和密友之間表示親近的稱呼——對他非同凡響的舅舅喊道:“原諒我的急性子吧,我原以為你把她弄走不是要給尼祿,就是要給你自己享用的。”

“我可以原諒一時的衝動。”佩特羅尼烏斯議論道,“這就是年紀輕的不足。然而我很難容忍粗魯的行為舉動,沒禮貌的大聲嚷嚷和那種在窮街陋巷裡扔骰子時的吆喝。尼祿所有見不得光的事都由提蓋裡努斯一手包辦;我的角色卻不同。不過我可以這麼和你說:如果我想把呂基婭留給自己享用,我只要大大方方地告訴你,我帶走了她,我要把她留下直到被我玩膩為止就行了。而你則不會有一點辦法。”

他用閃著寒光,帶著挑釁的棕色杏眼盯著維尼奇烏斯,小夥子被盯得方寸大亂,儀態盡失。

“對不起。”他最後說。“我錯了,你是一個好心人,是一個考慮周到的人,我發自肺腑地感激您。不過再告訴我一件事情吧,你為什麼不把呂基婭直接帶到我家,而是兜了個圈子,帶到宮裡去了呢?”

“因為尼祿總是要顧忌法律。他是羅馬的總執政官,喜歡自己被認為是公正的源泉。民眾會談論這個話題,所以他們談論多長時間,他就會把人質扣留多長時間,等他們不談論了,他就會把她悄悄地送來。就是這麼回事兒。”

“他為什麼要在乎別人說什麼呢?”維尼奇烏斯仍然不能完全信服。“他有為所欲為的權力。”

“而且他想用就用,隨時可以。但他是個懦夫。他知道沒有人會對他的任何行為提出反對,但是他卻想讓每一樁,每一件罪行都透過法律的手段師出有名。你已經恢復了對情緒的控制力,可以好好思考了吧?我經常思索,為什麼罪惡總是用美德來掩護自己,即使在罪惡像咱們的歷任皇帝那樣,強大得無人能及的時候?為什麼這麼折騰?我只覺得,殺死你的兄弟,你的母親和你的妻子,這些是一個小亞細亞的小國之主為了一時消遣才會做出來的。對一個羅馬愷撒來說,這卻相當不體面。然而,要是在我的身上發生了這類事,我是不會向元老院寫辯白書的,可是尼祿卻一直都寫,尼祿需要藉口,因為他是個懦夫。不過回過頭來想一想,提貝里烏斯曾做過一樣的事情,雖然他並不是個懦夫。那麼他們為什麼這麼做呢?我們在惡行累累的時候為什麼還要去表示對美德的敬意呢?我想,我們這麼做是因為,罪行是醜的,而美德是美的。”

“也許。”維尼奇烏斯點了點頭。

“但是再進一步,如果美德是美的,那麼一個真正鑑賞美的行家是一個具有美德的人,換句話說,我是一個有美德的人,唔,我今天要向普羅泰哥拉(2),普羅蒂克和哥爾吉阿斯的亡魂敬一小杯酒,看起來,詭辯術還是有些用處的,不過,我們還是繼續擴充套件一下這一系列的思索吧。我把呂基婭從奧路斯那兒弄出來,把她送給你,這是適得其所。利西波斯會根據你們倆創作出一組絕妙的雕像來,你們倆都很美,也就是說,我的所作所為也是美的,而既然是美的,就不可能是邪惡的。所以結論出來了,瑪爾庫斯!現在和你面對面的佩特羅尼烏斯是美德的化身!如果亞里斯多德還在世,他要來這裡學一節關於美德的小課。我不會收他超過一百個邁納(3)的學費。”

然而,比起學術思考或者是關於美德的課程,維尼奇烏斯更加關注事實。

“那麼我明天晚上就會看見呂基婭了。”他說。“在皇宮裡見到她。然後我就可以把她留在家裡,一輩子陪著我。”

“是的,你會得到你的呂基婭,而我則背上奧路斯這個負擔。他會召喚冥府裡的所有惡鬼找我報仇。啊!哪怕他只學過一節關於有風度地演說的課程,事情也不會這麼糟糕。不過,他會怒不擇言,胡言亂語,就向我的老看門人一樣,我最後把他給送到鄉下的作坊去了。”

“奧路斯來見我了。”維尼奇烏斯說“我答應告訴他呂基婭的訊息。”

“寫信告訴他,愷撒的意志就是眾神的意志,你會用他的名字奧路斯來為你的第一個兒子取名。我們應該給這位老人家一點點慰藉,我想我會讓紅銅鬍子請他來參加明天的宴會。讓他瞧瞧你和呂基婭在餐床上相依相偎的情景。”

“不,不要那麼做。”維尼奇烏斯突然不安地說,“我很同情他和他的妻子,特別是彭波尼婭。”

接下來,他坐到佩特羅尼烏斯的桌前,寫了那封奪走老將軍最後希望的信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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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x00A0;古羅馬銀幣單位。在奧古斯都時期,1個塞斯特塞斯約合2.5個阿司(銅幣),0.25個第納裡烏斯(金幣)。

(2)&#x00A0;普羅泰哥拉(490?BC-420?BC),古希臘哲學家,智者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他提出了相對主義的著名命題“人是一切事務的尺度”。普羅泰哥拉,普羅蒂克和哥爾吉阿斯都是活躍在公元前5世紀的古希臘哲學家和詭辯家。

(3)&#x00A0;古希臘、古埃及的大額貨幣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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