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呂基婭不知道,她去赴宴的決定有多大程度上是出於去見維尼奇烏斯和佩特羅尼烏斯的需要,又有多大程度是出於好奇——那種兒童和女人所具有的純粹好奇天性,要見識一下這種聚會,哪怕只有一次;要近距離地瞧一瞧皇帝;要看一看宮廷;要瞅瞅赫赫有名的波佩婭和其他大美女;要被令人難以置信的鉅額財富和赤裸裸的權力照得眼花繚亂,那些是羅馬所有人時刻在談論的財富和權力,是她連想象都想象不到的財富和權力,整個人類似乎也被照得眼花繚亂。她相信阿克提是對的,她必須要去那裡。孩童似的好奇心戰勝了緊迫性和理性,她做出了她的決定。

她跟隨著阿克提。皇宮裡從來就不缺奴隸,而阿克提所擁有的奴隸用來服侍她自己是綽綽有餘了,不過她決定不假他手地來打扮呂基婭,為呂基婭塗抹香油,為什麼?她說不出來。這個呂基亞姑娘身上有種東西使她興起了保護欲。呂基婭的美貌打動了她的心。她同情她。這個容易信賴別人的姑娘是那麼年輕,那麼幹淨,她和姦猾、嫉妒、放浪一點都挨不上邊。她的性情似赤子一般自然而單純,她不諳世事得似乎無力自保,不堪一擊。

她把這個姑娘帶到她自己的塗油膏室去,突然,對人體的天生鑑賞能力,即對完美軀體的熱愛,這個原本屬於她早就離開了的希臘家鄉的重要部分,壓倒了她的其他感覺。雖然往昔的幸福回憶惹人神傷,雖然在一片金碧輝煌之中,她的生命陰暗悲苦,雖然她讀過塔爾蘇斯的保羅的所有書信,可她仍然折服於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希臘精神,這種精神認為,人類的形體美說出的話比什麼都清楚。然間,在呂基婭脫掉外衫的時候,她卻情不自禁地發出了由衷的讚歎。呂基婭不著一縷,顯得既豐腴又婀娜。她的肉身似乎是由珍珠母和玫瑰花鑄就而成。阿克提往後退了一步,就彷彿一位雕塑家對著一尊真正的傑作那樣,往後退了一步。她用一副驚異萬分的讚賞表情盯著這幅春日美景圖。

“呂基婭!”她終於發出一聲感慨。“你比波佩婭美一百倍也不止!”

可是這個姑娘平生接受的卻是另一番教育,在彭波尼婭家裡,謙和是準則,即使聚在一起的只有女人也是如此。在家中,即使穿著露出雙臂和雙腿的無袖短託尼,肉體也不能顯露在外面。她尷尬得幾乎要暈過去了。她像夢幻般可愛,像一尊普拉可西泰勒斯手下均衡勻稱的雕像一樣,她雙眼迷茫地注視著地面,雙腿緊緊併攏,雙臂抱著胸口,接著,她的雙臂和雙手突然移到頭髮上,她拔掉用來固定髮髻的夾子,將頭髮散開,讓一頭秀髮如披風一般包住自己。

“多美的頭髮。”阿克提低聲喃語,她走上近前,撫摸著那烏黑濃密,幾乎垂到雙膝處的頭髮。“多麼光滑,充滿了多麼自然的光澤啊。不,我不會往上面撒一點金粉。你的頭髮夠濃夠長了。盤起來也有足夠多的黃金和琥珀色澤——雖然在個別地方,也許僅僅是需要稍稍抹亮一點,來突顯發亮的髮色…啊,只需要稍稍地,非常非常輕微地,就像有一束陽光落在那裡一樣……你一定來自一個美麗的國家,如果那裡生出的姑娘都像你這麼可愛的話。”

“我對祖國沒有任何印象了。”呂基婭說,“烏爾蘇斯告訴我,我們的家鄉除了樹林還是樹林。”

“是長滿了鮮花的樹林。”阿克提微笑著,雙手蘸了蘸馬鞭草香油,開始滋潤呂基婭的頭髮。

接著,阿克提觸上那個姑娘赤裸溫暖的身軀,往她的全身揉抹阿拉伯香料,然後,她給呂基婭套上了一件柔軟無袖的託尼,這件託尼由一種纖細的金絲材料製成,既可以當作打底的裡衣,也可以當作居家的衣衫,等呂基婭收拾妥當後,這層衣服外面會罩上一件雪白色的“帕拉”,這種帕拉是羅馬仕女們的正式裝束。不過,由於還要打理她的頭髮,阿克提用一件叫做“用膳服”的寬鬆連衣裙將她裹了起來。阿克提讓她坐到椅子上,把她交給奴隸們,她監督她們,在她們身後指點。另有兩個奴隸姑娘蹲跪著,給呂基婭的雙腳釦上白色的宮廷涼鞋,涼鞋鞋身的縫合處和花邊是紫色的;在她雪花石膏般的腳踝上緣,她們還繫上了一圈金絲鞋帶。

拾掇完頭髮之後,奴隸們捧起了底部拖至地面的無袖帕拉。她們將這件帕拉小心翼翼地貼上呂基婭的雙肩,她們跪著身子整理帕拉上的褶皺,而阿克提則在她光溜溜的脖頸上掛上一串珍珠項鍊。

“只需要在紮起來的頭髮上塗上一抹金色就可以了。”阿克提低語道,用撣灰的刷子輕輕掃過呂基婭的頭髮。“僅僅是抹上幾筆而已……”

她退後幾步,滿眼的欣賞和知足,接著她命令用同樣的步驟來打理自己,打理過程中,她一直注視著那個姑娘,眼神裡映出自己對於美的熱愛。

她很快準備好了。由於在宴會開始之前,她們還有大把的時間,她把呂基婭帶到正門和主出入口旁邊開出的門廊裡,這裡視野很好,可以看到四四方方的凱旋門,宮內的矩形宮院和四周樹立的努米底亞大理石石柱,這時候,第一批肩輿正好出現在各扇宮門前。

從高聳的拱門和高高矗立的戰車雕塑下,越來越多的賓客開始魚貫而入。那架用黃金熔化鑄成的戰車由利西波斯雕刻,四匹揚蹄前奔的戰馬載著阿波羅和戴安娜,似乎是要飛向太陽。看到這件肆無忌憚的壯觀雕塑,這件的巨大和豪奢雕塑,呂基婭深受震撼,每看到一個地方她就震撼一次,相比起來,奧路斯家的簡屋陋宅什麼也不是。她知道,她現在所看見的一切,她在以前連想都想不到。太陽幾乎已經沉沒,最後的絳紅色陽光射向了那些努米底亞大理石柱,將微微發光的柱子染上帶著淡粉的金黃色。在這些金黃色的柱子中間,矗立著阿爾戈斯的開國君主達那俄斯的五十個女兒的大理石像,柱子中間還夾雜著眾神的紀念像,哲學家和英雄們的半身像。熙熙攘攘的客流彷彿也沾了他們的光,每一個男女都在剎那間附上了有生命的雕像美。漸漸逝去的陽光似乎是隱沒在他們素白的披肩和託加之中;這些披肩和託加每一件都是精心穿戴起來的,一閃而過的每一件長衫的打褶方式都各有特色,每一個人都儀態優雅,彷彿天神下凡。有一座巨型的赫拉克勒斯雕像,他碩大的頭顱還在受到陽光的照射,可他的軀幹已經沒入到柱廊的陰影裡了,他俯視這些移動的人類,他們中有騎士,有賢士,有名流,有貴族,有出名的藝術家,有元老,元老們穿著寬大的託加和色彩鮮亮的託尼,及膝高的涼鞋上閃著半月形的光芒;他們中還有造型各異的羅馬女人。有的女人偏愛羅馬服飾,有的女人或者對希臘人色彩通透的服裝情有獨鍾,或者對東方的奇異造型趨之若鶩。她們把頭髮束成金字塔或是寶塔的形狀,又或者是像女神們的古典髮型那樣,在戴上一圈花環,將花環緊緊地貼在頭上。阿克提認識這些男男女女裡的很多人,她向求知慾強烈的呂基婭一一指說著這些人,寥寥幾句便帶出他們令人驚悚的過往,加劇她震撼,迷茫和驚異的感覺。

呂基婭感到愕然。在這個美輪美奐得令她眼花繚亂的世界裡,在這個不可思議的世界裡,有著種種令她不知所措的矛盾之處。在晚霞掩映的天空下,一種穩定有序的感覺撲面而來;從隱沒在陰影中的一列列寧靜石柱中,從類似雕塑的一個個人身上,一股深邃的靜謐感升騰而起。她相信,在這些古典的大理石像中,應當安居著某些不知名的、迷人的半神人,他們剛剛從神話中走出來,過著無限歡樂與滿足的真實生活。與此相反的,阿克提用平靜沒有起伏的聲調講述著一個接一個慫人聽聞的故事,講述這幢建築物的秘密,講述這幢建築物裡面的男男女女。那兒,在她們的右前方,是一個被擋住了的樓梯,那裡的地面和石柱上仍舊有著鮮血噴濺的痕跡,那是從被卡西馬斯·凱列亞殺掉的卡里古拉身上噴出來的;那兒,在另一邊的門廊下,他的妻子被殺死,他的孩子被掄到牆上摔死;在這座宮殿的側殿地下室,小德魯蘇由於飢餓啃食自己的雙手;在另一邊的側殿,老德魯蘇由於中了毒,痛苦地死在床上。在這裡,蓋莫路斯發出過驚恐萬狀的嚎叫。那裡,克勞狄烏斯和日耳曼尼庫斯全身痙攣地死去。

在這片宮殿裡,在各個不同時期,每一面牆壁都回響了喪生者的呻吟。人們急急忙忙前來赴宴,他們插著鮮花,戴著珠寶,他們穿著長袍和託加,在漸漸變暗的天色中,他們的姿容光彩閃耀,而明天,作為暴行和謀殺的物件,一念之間,他們又可能變為一具具屍體。她不是看出那些微笑面孔下的恐懼和焦灼了嗎?在他們那天神般安之若素的面具下,不是掩藏著在內心顫抖的可怕不安嗎?在那些放浪形骸,半是奧林匹斯山眾神的傢伙們中間,貪婪,掠奪和妒忌被赤裸裸地釋放,熊熊燃燒的不正是這樣的狂熱嗎?

呂基婭的思緒受到驚動,如鳥兒飛翔般盤旋。她聽不進阿克提的故事。這座凡間的天堂越是讓她著迷,越是讓她沉醉,她的心就越是害怕地收縮拉緊。懷著一股擊碎每一絲好奇和歡快的緊迫心情,她突然思念起彭波尼婭的和善與溫柔,思念起了安靜的家,那裡處處洋溢著關愛,就如同這裡的每一座大理石像都滲出罪惡和死亡,她也思念起了普勞提烏斯家裡的寧靜祥和。

此時,從阿波里尼斯坊湧來了新一批的賓客。

宮門外的路上充斥著大聲的祝福,這些祝福出自沒有收到邀請的賓客之口,出自隨著保護人前來的食客之口。突然,宮院和廊柱間湧出男男女女的皇室奴隸,珠圓玉潤的小侍童和臉色嚴肅的禁衛軍士兵。在白色和棕色面孔計程車兵裡,時不時露出一個黑面板的努米底亞人,他們頭戴插著翎毛的頭盔,耳上晃悠著大大的的金耳環。

奴隸和侍童手持詩琴和西塔拉琴,端著用金銀和銅箔做成的油燈,捧著大束大束盛開的溫室鮮花。嗡嗡嚶嚶的說話聲低了下去,不著痕跡地融進水花四濺的噴泉裡,融進銀練般的瀑布中。夕陽中,噴泉中的淡粉色水花仍舊閃閃發亮,水珠高高落下,濺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嗚咽的聲音。

阿克提停下了講述,可是呂基婭仍然看向人群,彷彿在尋找某個特別的人,忽然,她的臉紅了。她瞥到了在石柱之間遊走的維尼奇烏斯和佩特羅尼烏斯。他們剛才踱到了開闊的場地,現在又鎮定自若地往就餐大廳走去了,他們英俊瀟灑、卓爾不群,身穿素白的託加,就如同兩位神仙一樣,看到這兩位熟悉的面孔,尤其是看到維尼奇烏斯時,她覺得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滾落在胸口。她的孤獨感消逝了不少。對彭波尼婭和對普勞提烏斯家的深切思念不久之前還撲面而來,現在似乎卻不那麼重要了。她見到了維尼奇烏斯。她很快就可以和維尼奇烏斯說上話了。其他所有的聲音都被她拋到了腦後,包括阿克提的講述和彭波尼婭的訓示。她掙扎著,用她聽來的愷撒皇宮裡的一切汙穢罪惡提醒自己,可卻徒勞無功。因為必須去而去赴宴是一回事,可現在她願意去赴宴了。再過幾分鐘,她就能聽到那令人心顫的聲音,那對她說過愛情和幸福將凡人化為神明的聲音,她為此感到高興,她的心裡充滿了喜悅。

可接著,她忽然害怕起來。這種喜悅是危險的。這讓她困惑之極,彷彿她背叛了新的信仰,背叛了純真明澈的教義,背叛了彭波尼婭和她自己。那一番關於抵抗的談話結果怎麼樣了呢?那些關於殉難和天使的幻想又如何了呢?她允許自己去赴宴,因為她是被迫的,但出於自己的意願去赴宴,並且還是滿心歡喜地去赴宴,她變得和那些聚集在那邊的人沒有什麼不同了。負罪感充斥她的內心。她覺得可恥和茫然。如果是孤身一人,她就會雙膝跪地,捶打自己的胸脯,低語著“我有罪,我有罪,我作了惡!”而眼下,在阿克提握著她的手,領著她穿過一個個房間的走廊,走往宴會廳時,她的心怦怦跳得厲害,她幾乎無法呼吸,也幾乎聽不到周圍的聲音,看不到周圍的景象。那種陌生的自相矛盾的情緒在她的心中激盪,在她耳中嘶吼。她的眼睛沒有了焦距;進入到眼中的情景就彷彿是做夢一樣。上千盞燈的光在牆壁上和餐桌上搖曳。向愷撒請安的呼喊聲在她的耳邊轟響,而愷撒也似乎被籠罩在霧裡。呼喊聲震聾了她的耳朵,強烈的燈光晃瞎了她的眼睛。她迷醉在芬芳的香氣中,覺得自己要暈眩了。她甚至差點認不出阿克提來,阿克提找到了呂基婭在餐桌上的位置,然後躺在她的旁邊。

接著,一個低沉的,耳熟的聲音從她身邊另一側響起:“你好呀,塵世和天上最美麗的姑娘!你好,美麗的卡琳娜!”

呂基婭抬起頭,她的震驚退去,餐床上,瑪爾庫斯·維尼奇烏斯躺在她的另一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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