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維尼奇烏斯方才已經脫下了託加,這既是宴會時的風俗,也是為了就餐時方便。他只穿著一件紅色的短袖託尼,託尼上用銀線繡著棕櫚葉,他的兩隻胳膊光溜溜的,兩隻寬寬的黃金臂環依照著東方的風格扣合,這是一雙戰士的胳膊,肌肉突起,彷彿生來就是為了持劍握盾。這雙也是光滑的,經過了仔細的修理,沒有一根汗毛。他頭上戴著一隻玫瑰花花環,臉龐被曬成橄欖似的棕褐色,在鼻樑和一雙亮晶烏黑的眼眸之上,兩條黑色的眉毛連成了一線。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年富力強的年輕人。看著他,呂基婭覺得他是那麼漂亮,即便是最為恍惚的時刻過去,鎮定下來之後,她也幾乎喃喃不能言語。

“您好,瑪爾庫斯。”

“我的眼睛是幸福的。”他回應道,“因為它們可以看見你。我的耳朵是幸福的,因為它們可以聽到你說話的聲音,你說話的聲音比西塔拉琴和長笛的樂聲還要動聽。美麗的姑娘啊,如果要我在你和維納斯之間選一個來和我用餐,我會選擇你。”

他兩眼飢渴地注視著她。這雙眼睛觸到她的肌膚時,她的肌膚似乎起了火,在灼燒她。這雙眼睛掠過她,移上她的脖頸,然後又轉移到了她裸露在外的雙肩上,這雙眼睛掠過她隱於衣內的肉體,撫弄著她圓潤的身軀,品味著她,擁抱著她,將她拆吞下腹,可是它們也是迷醉的,充滿了愛戀和幸福。

“我知道我會在這看到你。”他說,“可是真的看到您的時候,我的內心彷彿歡呼跳躍起來了。就好像這是世上最出人意料的驚喜。”

這時,她已經差不多穩下來了。起起伏伏的想法和感覺又恢復到了正常狀態,這個地方沒有一樣東西對她有什麼意義。對她來說什麼都是陌生的。什麼都有危險。而由於他是那裡唯一一個她覺得親近的人,她轉而向他尋找答案。他怎麼知道她會到愷撒的皇宮裡呢?而且她為何會去那裡?愷撒為什麼要把她從彭波尼婭身邊帶走?那個地方讓她害怕。她想回家。她說,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他和佩特羅尼烏斯為她向皇帝求情。否則,她會因為想家和憂愁過度而死。

維尼奇烏斯解釋說,他已經從奧路斯本人那聽說了她被拐走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他說。“愷撒從來不對自己的命令給出正當的理由,也從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做出說明。可是你沒什麼可害怕或是擔心的。你有我,我會和你在一起。”

比起失去她,他寧願失去自己的視力。不管哪一天,他都會用自己的命去換她的命;他寧願死也不願失去她。她是他的魂,他會像為了自己的榮譽而戰那樣拼死保護她。

“我會在自己的家裡為你擺上一座祭壇。”他說。“我會在上面焚燒沒藥樹和沉香木,就彷彿你是我個人的神袛。春天,我會供上藏紅花和蘋果花。我保證,如果皇宮使你擔驚害怕,你不會留在愷撒的皇宮裡。”

當然,他耍了個滑頭,根據自己的需要打了個擦邊球,將事實遮掩了起來。他是羅馬人,是紈絝子弟,還是個花花公子。但是他對呂基婭展露出的情意倒是不假——呂基婭確實令他心馳神往——他那年輕有力的嗓門裡迴響著激情與真誠。此外,他還感覺到一種對她羞於啟口的憐憫之情,比起別人用過的種種手段,呂基婭值得用更好的方式去對待,而不僅僅是隻圖一時的歡悅。呂基婭激起了他的同情心。她的一個不安詢問令他願意慷慨相助,當她開始感謝他,然後對他肯定地說,彭波尼婭也會因為他的善意而愛他時,他確信,他拒絕不掉呂基婭對他的任何要求了。她是那樣的天真無邪,毫不狡猾,他被莫名打動了,以至於想幫助她,甚至要保護她不受他這樣的人染指。他沉醉於她的美貌。他渴求她的身體。但與此同時,一種從未煩擾過他的情緒讓他覺得,呂基婭對他是非常寶貴的。而且他覺得,他是真的把呂基婭當成一個女神來崇拜的。他還有一種傾訴她有多麼美貌,他有多麼喜愛她的強烈需要。然而,宴會上的嘈雜聲阻止了這一切。他靠近她,開始悄悄地說著溫和輕柔的話語,表述出他所理解的最美妙的感情。

他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像音樂一樣撫慰人心,像美酒一樣令人迷醉。呂基婭把他看作與自己親近的人,一個她可以信任的人,一個甚至可以與她更加親密的人,一個完全站在她那一邊的人。維尼奇烏斯撫平了她的恐懼。他保證,他會把她從愷撒的宮中帶出去,他不會離開她。他的話發自肺腑。以前,在普勞提烏斯家,他們有過簡短的交談,那時,他對愛情和幸福有過泛泛的談論。此刻。他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她就是他的那份愛情,他愛慕她,他給予她的幸福沒有人能比得上。從沒有人像那樣對呂基婭說過話。她以前從不曾聽別人說過這樣的話。慢慢地,一邊聽著,她一邊覺得,心中有什麼覺醒了,一種陌生的、新奇的感情從夢中浮現了。她隨之覺醒,進入到新的意識裡,在那裡,巨大的歡樂與一股同樣強烈的惴惴不安相互交纏。她的臉頰滾滾發燙。她的心兒怦怦直跳。她的兩片唇微微分開,仿若是在驚訝之中。她不敢去聽這樣的話,可她同時又明白,她不會漏聽一個字。多數時間裡,她垂首而視,不去看維尼奇烏斯,接著,她又抬起她那雙清澈溜圓的雙眼注視著他,那雙眼猶疑,想去相信但又不確定,千思百轉,閃閃發亮,就彷彿是在催促維尼奇烏斯再對她多說一些。她身邊前後左右的喧鬧聲使她惶惶然,茫茫然,濃濃的花香和阿拉伯香料的氣味使她昏昏然。

羅馬人吃飯時是躺在餐床上,在家裡時,呂基婭的位置在彭波尼婭和小奧路斯之間。可是在這裡,躺在她旁邊的是維尼奇烏斯,一個俊美的青年男子,他激情四溢,英俊得如同精雕細琢的赫拉克勒斯大理石像般,完全沉浸在愛情之中。呂基婭的身體感覺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的熱度,就如同從火爐中散出的熱氣一樣,她發覺自己在羞澀的、令人迷亂的新歡樂和期望的池水中上下沉浮。她感覺自己步入了一個從不曾幻想過的現實情境中,在這裡,她無時無刻不感到害怕、無助和興奮,她陷入了一種奇特的、非同一般的慵懶怠惰裡,她退縮了,放棄了反抗,像在夢中一樣,她周圍的一切都靜悄悄地、輕輕地、躡手躡腳地溜走了。

可是,咫尺之內的她對他也同樣具有影響。

他的臉因為緊張而顯得煞白,精緻的,尖尖的鼻孔如同帕提亞牡馬那般噴著氣,並且開始一張一合。他的心激動得加快了跳動,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尖利、開始磕磕絆絆。他也從來沒有靠她靠得這麼近過。他沒法再思考了。他確信他的血液在燃燒,他想用更多的酒水來熄滅那火焰。可是他知道,使他沉醉的不是他嚥下去的酒。他之所以熱血沸騰,是由於她的奇蹟一般的美貌,她那可愛的面孔,她光裸的雙臂和肩頭,她那在金色的託尼下蜿蜒起伏的年輕胸脯,以及她那圓潤但是曲線婀娜的身軀。這身軀和他靠得那麼近,在柔軟的衣衫褶皺下若隱若現。

“我愛你,卡琳娜。”他在她的耳邊嘶聲說道。他傾身握住她的手腕,就像那次在奧路斯·普勞提烏斯家的花園裡那樣,將她攏向自己。“你就像女神一樣……美麗……”

“放開我吧,瑪爾庫斯。”呂基婭哀求。

可是他不能。他的眼神暗了下來,好像蒙上了一層霧。“愛我!”他支離破碎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我的女神……我的仙女!”

“愷撒在看你們呢。”阿克提突然越過呂基婭的身體說道。維尼奇烏斯立刻勃然大怒,該死的愷撒!還有這個該死的女人!她竟敢壞他的好事!讓心神盪漾的魔法失靈了,一時半會修復不回來了。這個該死的阿克提!這個時候,即便是朋友的聲音也會惹怒這個年輕人;而且,他立馬想到她剛才是故意的。

他抬起頭,眼神越過呂基婭的肩頭盯住她。“你在宴會上躺在愷撒旁邊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克提。你眼睛是不是瞎了?也許你並不能像以前那樣把他看得那麼清楚。”

“我仍然能看見他。”她說道,神色一如既往地哀威。“他也是近視眼,和我一樣,他在透過那塊翡翠鏡片看你們。”

尼祿的一言一行都會引起極大的關注,即使是在與他最親近的那些人中間也是如此,維尼奇烏斯立刻清醒並提防起來。他也回望向尼祿,不過,他是用小心快速、躲躲閃閃的眼光去看他的。

呂基婭也第一次看向了皇帝。宴會開始時,驚慌失措之中,她只看到了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之後,對維尼奇烏斯的著迷和受他的言語蠱惑,她根本就沒有去看尼祿;現在,她睜大了雙眼,既好奇又害怕地看向他。

阿克提是對的。皇帝從餐桌上弓起身,一隻眼睛眯著,一隻眼隱在一塊平平的,圓圓的翡翠後面斜視著他們。這塊翡翠有核桃大小,不過被打磨得像硬幣般光滑。這是他的單片眼鏡。他看人看物沒有不用這塊寶石的。一方面,這是一塊抵禦邪惡咒語的護身符,一方面,寶石被認為有包治百病的功效,一方面,它是一件真正的放大鏡,就好像埃及航海員最近發明的小型望遠鏡一樣,那也是尼祿的一件藝術珍藏。此刻他用兩指夾著翡翠,將其舉到那隻被遮住的眼睛前面,直勾勾瞧著他們。

有那麼一刻,他的目光鎖在呂基婭身上,她整個人突然害怕起來。孩提時,她曾在奧路斯·普勞提烏斯家簡樸的鄉村莊園中度過一段時光,一個埃及女奴隸對她講過把巢穴築在大山山洞裡的惡龍們的故事,此時,她確信,那樣的一條惡龍的冰冷綠眼正在盯著她。

盯著她看的冰冷綠眼就是那樣一雙惡龍的眼睛。她抓住了維尼奇烏斯的手,好似一個被嚇壞了的孩子,大量的情緒、疑問和念頭湧進她的腦海。那就是尼祿,那個可怕嚇人的,可以為所欲為的男人。他有無上的權力,這點確實無疑。一切的一切,所有人的生死都掌握在他的手中。這是她第一次正兒八經地看他,她曾想象過一個很不一樣的他。她以前想象出的樣子差不多是一些令人作嘔的形象,帶著凝固在大理石像上的邪惡神情,令人感到恐怖,而她親眼看到的卻是一張矮墩墩的圓臉,雖然仍然很嚇人,但是從遠處看,他的外表不相稱地像個小孩。一顆笨拙沉重的腦袋陷在軟趴趴的脖子裡。如果不是被他嚇得那麼厲害,她可能都會輕快地笑起來。

每一個見到尼祿的人都會產生這樣矛盾的感覺。他前額的頭髮分成四縷蜷曲的發綹,按照被驅逐出羅馬的奧托引進來的髮型樣式,一圈一圈的前額捲髮搭在一起。此刻,他的鬍子颳得乾乾淨淨,他最近剛把刮掉的鬍子放在朱庇特的聖壇上燒了,整個羅馬都因這份祭品而向他表示敬意,儘管私下有人說,他刮掉鬍子,是因為他的家族裡所有人的鬍子都是一種紅紅的亮銅色。在他的眉毛上,高高鼓起的前額確實讓他具備了一種王者威嚴,那凌厲的黑色眉毛讓人不敢小覷他的權力,每一根凌亂的眉毛都被拔掉,所有的眉毛都服服帖帖的。然而,從這幅有著半個神祗的神威的額頭再往下就沒了看頭,額頭下是一副猿猴似的嘴臉,一個腦子空空的粗人的嘴臉,一個醉醺醺的小丑的嘴臉。他的雙眼似乎是一堆動物的脂肪裡露出的一條窄縫。他神情萎靡,是一個心血來潮,暴飲暴食的男人;他雖然年紀尚輕,可卻已然大腹便便,隨時都有可能病倒,荒淫無度和縱情聲色把他的身體給掏空了。

呂基婭覺得他是危險的,是一個讓人恐懼的敵人,但更多的卻是把他當成一個令人憎恨的人。

這時候,他放下了翡翠,不再看她,她看到了他腫脹的藍色眼睛,在成千成百的燈光中,那雙眼就像打磨得閃亮的水晶,那樣明亮,那樣虛無一物,像一雙死人身上的眼睛那樣空空洞洞,沒有思想,沒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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