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那一晚,維尼奇烏斯根本沒有安歇。在佩特羅尼烏斯離開後,當受了鞭笞的奴隸們的哀號一時間也不能減輕他的憤怒和屈辱時,他又集合了一隊侍從並且帶著他們出去,瘋狂地尋找呂基婭。他細細搜尋埃斯奎琳區,蘇布拉區,斯科列拉圖斯坊和那裡所有的巷井小路。他穿過法布里奇烏斯大橋,去了島上,接著又搜尋了臺伯河對岸的部分割槽域。但那是一場漫無目的的追逐,而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點。他沒有抱著找到呂基婭的希望。他搜找她不過是為了有事可做而已。這一晚對他來說不單單是個打擊,還是天崩地裂。他沒辦法置之不理,任時間流逝。

太陽冉冉升起的時候他停止了搜尋。等他回到家中時,麵包師們已經開啟店門準備做生意了。賣菜的菜農們趕著騾子和大車,載著地裡的出產,吱吱呀呀地穿過了城門。古洛的屍首還躺在維尼奇烏斯把他砸死的那個地方。於是他命令家奴們把屍體給處理掉,把至於參與了前天晚上那場禍事的所有奴隸,他指示立刻把他們賣到鄉下的作坊,或者是把他們打發到採石場去,儘管死亡對他們說來說是更加仁慈的懲罰。接著,他一屁股坐到中庭裡鋪了墊子的石凳上,不過他並沒有入睡。

他思緒紊亂,一個念頭跟著一個念頭冒出來,仿若不連續的閃電,他一頭亂麻,搜尋尋找呂基婭並再次得到她的辦法。一想到永遠失去了她,並且將再也見不著她,維尼奇烏斯就幾乎瘋掉。在這個年輕軍團司令官的一生裡,還是頭一次發生違揹他的命令的事情。他是一位貴族,一位朝臣;從幼年時起,別人就得聽命於他。他是一個軍團司令官,指揮著一個步兵隊,擁有對一千個人的生死處置大權。他本來的性格——不管在這性格中他培養出了什麼樣優良的品質——含有一種強勢的集權式的意志,這種固執的性格從來沒有遭遇過抵抗。他完全不明白,怎麼會有膽敢違逆他的想法的人或事,可是現在,他見識到了另一種將和他的堅強意志相抗衡的意志。

維尼奇烏斯是在他的階層禮教下的產物,和每一個出身高貴的羅馬人那樣,生來就是做主子的。他寧願眼睜睜看著整個世界和這座城市都化為廢墟,也不願見到籌劃好的事情落了空。此時此刻,在他準備好從盛滿了奇蹟和甜蜜的魔杯中淺酌一口時,那杯子卻在快到他嘴邊的時候被人給抽走了。這種事情竟然發生了!這是聞所未聞的,讓人震驚的,他呼喊所有的神明、法律給他復仇,呼喊施加所有的人類刑罰。

但大多時候,他從來沒有這麼渴望過一樣東西,所以他不會接受呂基婭不見了的想法。對於他來說,似乎是沒有了呂基婭,他也不存在了。他懷疑他怎麼能夠活過第二天,活過以後的每一天。在這樣的時刻,怒火使他幾乎無法呼吸,而且他不時地遷怒於呂基婭,每當這時候,他都想揍她,想扯著她的頭髮把她拽到臥房去。接著,他又有了渴望,渴望聽到她的聲音,渴望看著她的眼睛,渴望著哪怕只是接近她的容貌與嬌軀。

他覺得自己被她俘獲了,就好比他該呆的地方是跪在她的腳下。他大聲喊著她的名字,啃咬自己的指甲,抓扯自己的頭髮,然而他卻並不能迫使自己有條有理,鎮定自若地思考如何找回她。一個瘋狂的主意跟著一個瘋狂的主意一閃而過,可沒一個念頭能用得上。接著,他又抱定了是奧路斯把她從自己手裡奪走的忿然念頭,他要立即到普勞提烏斯家去,不是去逼他們把她給交出來,就是要查出他們把她給藏到哪兒去了。

他一躍而起,準備面見奧路斯和彭波尼婭。如果他們不理睬他的威脅,他想,如果他們拒絕把呂基婭還給他,他就會到尼祿那裡,彈劾這個老將軍沒有履行皇命。那意味著死刑。但是,首先,他會讓那個老傢伙說出她在哪裡。即使奧路斯二話不說,毫不勉強地把那個姑娘還給了他,他也不會放棄報復。誠然,在普勞提烏斯府上時,他們曾對他很好,並且在他需要的時候給予他以幫助。可是,這一次對他意志的挑釁不可原諒,抹平了他的感激之情;他覺得他沒有任何責任,他們怎麼敢對他加以阻撓和侮辱呢?他們怎麼就以為他們不會受到追究?他的暴戾傲慢叫囂著報復。事實上,他開始暢想當彭波尼婭聽到宣佈對他的丈夫死刑時的那一刻,暢想她遭受的痛苦的畫面。奧路斯會死,佩特羅尼烏斯會幫忙把愷撒推往正確的方向,不過即使沒有任何煽動,尼祿也可能照樣那麼做。對於他喜愛的達官貴人,他幾乎從不拒絕他們的任何要求,除非碰巧他不喜歡他們,或者他們的想法和他自己的想法與樂趣產生了衝突,但這裡卻沒有這種情形。

但是,萬一要是愷撒本人想把呂基婭據為己有呢?這一想法似乎令他血管裡的血液凝固了。

在羅馬的任何地方,這都不是秘密了——夜裡,尼祿偶爾到大街上去當動匪,以此打發無聊的感覺,就連佩特羅尼烏斯有時也參與這種殘暴的娛樂,這些娛樂的主要目標是在城裡的貧困區和人煙稠密區製造儘可能多的騷亂,抓獲不幸的女人,把她拋向空中,扔進一塊士兵穿的斗篷裡,直到她昏迷不醒為止,尼祿把這個遊戲叫做“採珍珠”,因為有時這個女人恰好年輕、迷人、美麗、是一顆貨真價實的珍珠。在那種情況下,拋斗篷就變為了擄掠,然後,這顆選中的珍珠被強行帶回帕拉丁宮,或是消失在愷撒無數別院裡的某一座中,或者,被他轉賜給他的一個廷臣。

這有可能發生在呂基婭身上。維尼奇烏斯回想起,在宴會上時,尼祿盯著她看,看了很久。他毫不懷疑,她一定貌似是尼祿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要不然還能是什麼呢?確實,愷撒已經把她安排進了帕拉丁宮,還有可能讓她繼續呆在那裡。但正如佩特羅尼烏斯準確觀察到的那樣,這個愷撒沒有勇氣做出自己的判斷,即便是作惡時也如此。如果能找到掩人耳目的辦法,他就從來不會堂而皇之地行事,這次,他可能是懼怕了波佩婭。

懷著這個此時紮根在他腦中的想法,他開始猜疑,奧路斯和彭波尼婭是否有不顧一切的勇氣,把愷撒賜予他的姑娘給奪走,即使想一想都是瘋狂的,那麼,誰會有這樣的勇氣呢?那個大步走進宴會廳,用雙臂抱著呂基婭走出那裡的人,那個藍眼珠的呂基亞大漢嗎?有可能,然而,他會把她帶到哪裡去呢?他如何把她給藏起來呢?不,他是一個奴隸,他沒有這種手段,那麼就只剩下愷撒了,一想到這兒,維尼奇烏斯便看不清周圍的東西,他的眼睛模糊,粒粒汗珠掛在他的額頭上。在羅馬世界,他唯一沒有辦法做到的是從他手中將呂基婭奪來;一旦愷撒得到了她,她就不是他能觸及的了。“我的命好苦!”他再次呻吟來,比起前面,這次失望的理由更加充分。他滿腦子都是呂基婭和尼祿在一起的畫面,荒淫的森林神在凌辱仙女,這樣的念頭以前從未曾出現過,連稍稍觸及他都無法忍受。

隨著這個念頭,另一個念頭又帶出了來。他以前不知道他有多愛呂基婭,直到他失去她。他緊緊抓住有關於她的每一個記憶不放,看著所有他記得的她的模樣,聽著她說的每一句話。他回想那時她在奧路斯·普勞提烏斯家的花園噴泉中的樣子,回想她在宴會開始的時候對他的回應。他和她近在咫尺,他聞到了她頭髮上的香氣,感覺得到她身體上的溫熱,還有壓住她的雙唇,與她親吻時得到的快樂。她好比是他從所有的女神和凡人中慧眼選中的,而她似乎比她們還要美麗嫵媚百倍,也更可親,更獨一無二。他還從來沒在別人身上經歷這麼深的感情。

一想到他所有希望和渴求的化身現在淪為了尼祿所有,他就痛得渾身身直打哆嗦。他無法忍受這樣的念頭或者畫面。他想用頭去撞中庭的牆壁。他發了瘋,入了魔,如果不是想殺人的憤怒信念支撐著他,他早就一蹶不振了。如果他什麼都得不到,至少他還可以報仇雪恨。

不久之前他還深信,沒有了呂基婭,他也活不成,現在,他明白,除非他為她報了仇,否則,他死也不會瞑目。“我會做你的卡西烏斯·凱列亞。”他對著想象中的尼祿的形象低語。凱列亞怎麼對待卡里古拉的,我就會怎麼對待你。他從餐廳周圍的花盆裡捏起一把土,然後立下了正式的誓言,以厄瑞玻斯(1)的名義發誓,他會讓愷撒受到懲罰的。他以有著三顆頭的赫卡特(2)名義,以及他自己的家族保護神們的名義發下誓言。復仇使得他有了目標。這至少讓他有了一項任務以及目的感,那會使他活下去。

雖然仍舊心神不寧,思路不清,但是本著應該確認自己的疑慮是否屬實的模糊想法,他還是立刻命人將他送到帕拉丁宮。如果禁衛軍阻攔他或是搜他的身,看他身上有沒有武器,那就可能是尼祿佔有了呂基婭的苗頭,然而,他身上沒有帶一件武器。和大多數衝動的人一樣,他的所思所想全都是要去和愷撒理論一番,他不想發出隨意、倉促的攻擊。

只要想起也許會在宮中某個地方見到呂基婭,他就如同發了高燒似的渾身發抖。他必須首先與阿克提談一談。她會知道事情的經過,會告訴他真相。可是——另一個瘋狂的希望閃現在他的眼底——萬一昨天晚上,尼祿是在根本不知道她是誰的情況下,把那個姑娘擄走了呢?萬一他未曾在黑暗中認出她來呢?然而隨後在發現了真相後,他今天會不會命令把她還回來呢?他排除了這個想法。不,如果他們打算把她還給他,他們應該昨天晚上在誘拐她之後立刻就做了。無論如何,阿克提也許會給解開一切困惑提供些許線索,他必須要馬上見到她。

他至少肯定了這一點,於是他命令驕夫們加快速度。他的想法斷斷續續,就彷彿是在消逝了的愛情和復仇的黑暗混沌間,如同閃閃爍爍的亮光,集中到呂基婭和復仇上。他聽說,有些埃及祭司可以想讓人生什麼病就生什麼病,他決定要查一查他們是怎麼做的。有人說在東方的猶太人有種咒語,可以讓他們仇敵身上長出癰瘡。在他的奴隸們中,猶太人不止一打。他打算要鞭打他們,直到他們吐露出他們的秘密為止。不過,他最得意的念頭落在他最為熟悉的武器——羅馬軍團短劍上,短劍可以近身製造出嚴重的傷口,讓血流噴湧而出,就像尼祿的前任卡里古拉身上噴湧出來,並且永遠附著在主門廊下的圓柱上那樣。這天早上,他狂躁易怒得會殺了羅馬的每一個人,如果有嗜血的神提出,除了他和呂基婭,要將所有人類全部滅絕,他也會同意那麼幹的。

等他的肩輿到了皇宮門口的時候,他已經完完全全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巨大的拱門和拱門下的禁衛軍提醒他,如果愷撒把呂基婭放在了這座宮殿中某地,他在這時會受到阻止。然而那個禁衛軍頭目只是帶著友好的微笑,對他點頭示意。

“您好呀,司令官。”說著,他走近了幾步。“如果你是來這裡見愷撒的,那你可來錯時候了,很抱歉。”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他的孩子,也就是神聖的奧古斯塔昨天生病了,就那麼病了,沒人知道為什麼。愷撒和波佩婭陪著她,還有城裡所有的醫生。”

這可是重大新聞,能令帝國震動。波佩婭給尼祿生下了這個小閨女的時候,尼祿高興得幾乎要瘋了,他還正兒八經地辦了一場獻給主神們的慶祝儀式。甚至在分娩之前,元老院就正式波佩婭的子宮獻給羅馬的所有神袛們,並且命令給所有的神廟都奉上了許願的供品。那個孩子出生在安提烏姆,而一直以來最大型的競技比賽都是在那裡舉行的。一座獻給命運雙子女神——豐饒女神和幸運女神——的新神廟在那裡豎了起來。那個小寶寶的健康可以對整個羅馬世界產生影響,可是維尼奇烏斯卻沉浸在自己的事務中,全神貫注地想著他自己,他失去的愛情和他需要報仇的事情上,根本就沒注意那個禁衛軍對他說了什麼。

“我只不過是想見見阿克提而已。”他一邊說著一邊跨進了宮門。

然而,阿克提也在忙著照料那個孩子,他只好等待,快到中午的時候阿克提才出現,她的臉色因為勞累不堪而顯得蒼白,可一見到維尼奇烏斯,她臉上還殘留幾分的血色一下子都沒了。

“阿克提!”他大喊,用兩隻手臂拽住她,把她拉到中庭的最裡面。“呂基婭在哪裡?”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她說道,用指責的眼神瞪視他。

他對自己發過誓,要平靜有條理地向她詢問,要把自己的狂怒死死壓住。可是痛苦和怒火令他的面孔扭曲起來,他雙手捧住腦袋。

“她不在我手上。”他吼出聲。“她在路上被劫走了。”他強迫自己恢復正常一些。“阿克提,”他從咬緊的牙縫裡發出聲音,他的臉離這個女人只有寥寥幾寸,“如果你想活著……如果你想避免一出你無法想象得到的悲劇,那麼,告訴我真相。愷撒擄走她了嗎?”

“他昨天一天都沒有離開皇宮。”

“用你母親的靈魂發誓,以所有神明的名義發誓!她在不在宮裡?”

“以我母親的靈魂發誓,瑪爾庫斯,她不在宮裡,也不是愷撒把她給帶走的。愷撒的小公主昨天生病了,他一步也沒有離開過她的搖籃。波佩婭也沒有。”

即使是對著維尼奇烏斯,這也是合乎情理的。尼祿什麼事情都做得很過份,一個念頭,一個想法都會產生一種衝動,而他對自己女兒的喜愛超出了所有的理智。對於她,他從一開始就完全瘋狂了,這讓波佩婭牢牢把握住了他,變得非常有權勢。維尼奇烏斯鬆了一口氣,他又可以呼吸了。他想象的最壞情形不再對他產生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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