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她透露出的內情如同火苗,維尼奇烏斯受其觸動,一下子像個瘋子似地跳了起來。

“這話時騙人的!她討厭我!”

充滿了猜疑和憤恨的話語從他嘴裡傾瀉而出,就好比從決口的大壩裡滾滾湧出的洪水。阿克提怎麼能知道呂基婭愛不愛他?

他怒氣衝衝,想要傷害她,他嗤聲說,“別告訴我,只過了一天,呂基婭就把你變成了她的閨中密友,對你傾吐了她所有的秘密!”

離開愛人,放棄在一個喜氣洋洋的府邸裡舉行的歡迎式,選擇無家可歸的漂泊生活,選擇落魄的貧困生活,選擇殘酷得連每天的生存都無法保證,甚至可能死在腐臭的陰溝裡的生活,這算什麼愛情?

“別對我說那種話。”他喊,“否則我會發瘋的!”

啊,他接著說了下去。不管拿什麼來換,他都不會放棄那個姑娘,就是用這座宮裡堆砌起來的所有寶藏來換也不行。可是她已然跑了!是什麼樣的愛情在成為真實之前讓人恐慌?是什麼樣的愛情帶來的只有痛苦?誰能想通這事?誰能理解得了?他沒有揮劍自刎,只因為懷著或許能在某個地方找到她的念頭。

“愛情是給予,而不是佔有!”他喊。在普勞提烏斯府上,曾有過一段時光,他低喃著說,他以為在那段時光裡,他在逐漸接近她,他的幸福差不多是十拿九穩的了。“可是現在我明白了,她恨我,一直恨著我,並將永遠恨我。”

但是,多年來謹小慎微,自卑自憐的阿克提突然受夠了。“你是怎麼嘗試得到她的?”她脫口大叫,“你是向奧路斯和彭波尼婭求娶她的嗎?像一個直來直去的正派男人那樣的嗎?那之後你又成了什麼人?”

阿克提不想再聽他說的什麼愛情了。他用詭計,用背地裡的陰謀將那個姑娘從家中帶出,他想在家裡擁有一個情婦,而非妻子和愛人。對在一戶正派的家庭裡撫養長大的一位國王之女,他以為那就行了嗎?

“你把她帶到了這個邪惡和沒有人道的地方。你讓她參加了一場醉昏昏的狂歡宴。你把她當成了一個普通的淫婦。你就從來沒有想過,對那樣一個姑娘,對一個由奧路斯和彭波尼婭那種人教養出來的姑娘,這會產生什麼效果嗎?”

“啊,太過分了!”她呼喊。他瞎了眼嗎?傻了嗎?他有沒有足夠的腦子,猜到呂基婭和彭波尼婭那樣的女人與尼吉蒂亞、卡爾維婭·克利司披尼拉、波佩婭之流,以及與其他所有他在尼祿的宮中見過的女人屬於兩個不同的圈子?難道他不是第一眼就能看出,呂基婭是個潔身自好,自尊自愛的姑娘,她寧願死也不願去過他承諾和提供的那種生活嗎?

“你怎麼知道她信仰什麼神明?”他逼問。他們也許和在羅馬受到崇拜的,被那些追求刺激,沉迷於享樂的上層社會女人們信仰的情慾的維納斯和放蕩的伊西斯也不一樣。

“不”。阿克提搖了搖頭。“呂基婭並沒有和我分享她的秘密,可是她說過她只寄希望於你能幫助她。她以為——不,她確信!——只有你會支援她,會懇求愷撒放她走,把她送還給奧路斯和彭波尼婭。她信賴你。你是她唯一的希望。噢,我可以告訴你,她是愛你的。你可以相信這一點。”

可他做了什麼呢?他是怎麼回應這份乾淨、年輕的愛情呢?而且是來自於一個這麼信賴他,這麼仰仗他的一個人?他給她留下的是恐懼,憎恨和厭惡。他打擊她,強迫她。好吧,他現在就在城裡盡情地細細地搜尋她好了,帶著愷撒計程車兵,像打獵一樣地搜尋她好了。不過,他應該清楚,如果波佩婭的孩子真的死了,她會因此受到追究,那麼,那個時候,即使是他找得的她,也沒法子救下她了。

痛苦和怒火令維尼奇烏斯落下淚水。呂基婭愛他或是曾經愛過他的訊息使他從心底受到了震動。他看到了她在奧路斯家花園時的情景,看到了她聽他說話時臉上浮上鮮豔的紅暈、兩眼發光的情景。是的,這是有可能的。阿克提可能是對的,呂基婭那時也許真的愛過他,或者是開始愛上了他,比起他預想的所有那些無情無義的歡娛,這個想法帶來的歡樂要強烈一百倍。我曾可以擁有她和她發自內心的愛,他心想。她原可以在他的門上掛上結婚的紅線,她原可以往門樑上塗抹狼油,以此祈求這座城市的建立者羅穆路斯和雷穆斯的保佑,而且,她原可以作為他的妻子坐在壁爐旁的婚禮羊毛毯上。他原可以聽她說出古老莊嚴的誓詞:“你蓋烏斯去哪裡,我蓋婭也會去哪裡”,然後他們就可以一輩子生活在一起了。

那麼我為什麼沒有選擇這條路呢?他想。他都已經打算那麼做了,幾乎已經要親自開口談及此事了,可現在她卻不見了。也許他再也找不到她了。又或者即使他追查到了她在某處的蹤跡,也只可能是將她暴露給波佩婭,受到波佩婭的可怕報復。就算是那個嬰孩的病好了,呂基婭沒有了來自波佩婭的危險,到時候,她、奧路斯和彭波尼婭也不會喜歡他了。

痛苦再次將他抓住,然而這一次,讓人噁心,讓人煩惱的怒氣是衝向佩特羅尼烏斯的,是他在這條瘋狂、邪惡、負載了誤解和災難的鏈條上鑄造了第一節鏈環。如果不是他的餿主意,呂基婭就不會跑掉或是藏起來,誰也不見;她會和他訂婚,他們會在籌備婚禮,她的頭頂也不會盤旋著任何危險。

可是現在呢,他覺得,太晚了。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時間無法倒流,錯誤無法消除,破損無法修繕。

“太晚了!”他說。

痛惜和悔恨令他麻木。他兩眼空空,神情迷茫,他腳下的大地似乎是在顫抖和旋轉,一條光禿禿的裂縫對著他張開了黑乎乎的大口,他不知道該怎麼辦,該如何起始,甚至不知道該往何處去。阿克提重複著他說的“太晚了”,而從其他人的嘴裡聽到的這句話無異於死刑宣判,只有一件事是他清楚的——他必須找到呂基婭。如果找不到,那麼,他的內心將天翻地覆。

在披上自己的託加時,他甚至沒有意識到這點,接著,他轉身離開。他沒有想到和阿克提說再見;他所有的行動都是無意識的,未經考慮的,但是突然,中庭門口處的帷幕被推開來,露出了通往中庭前面的門廳通道,彭波尼婭·格萊奇娜走進房間。她也一定是聽說了呂基婭失蹤的事,來向阿克提打聽訊息,也許是覺得比起奧路斯,她可以更容易地贏得阿克提的憐憫和同情。察覺到維尼奇烏斯在場,她將她小巧、蒼白的面孔轉向他,久久地、默默地看著他。

“願神寬恕你,瑪爾庫斯,寬恕你對我們以及對呂基婭的一切傷害。”她平靜地說。

內疚和悲哀讓他如同死了一般。他感覺自己在大理石方磚的地面上生了根。他頭顱低垂,雙眼茫然地盯著地上。他想不出任何一個會寬恕他並且能夠寬恕他的神,那麼彭波尼婭怎麼能請求寬恕他,而不是要求報仇呢?

他迷迷登登地,什麼都沒弄懂地離開了,帶著沉甸甸的思緒和大堆的焦灼、疑慮、困惑和不解。

宮院裡,柱廊過道下,密密麻麻的一群人在面帶焦色地團團亂轉。元老和貴族們擠到家奴和其他宮室侍從們中間,打聽著有關“神聖的奧古斯塔”的訊息,並確保他們的面孔被見到,他們的關切被聽聞,即使是這些無足輕重的見證人,諸如愷撒的奴隸,也足以讓他們表現一番了。那個訊息必定是飛快地傳遍了城內,因為新的人潮正在急匆匆地穿過大門趕來,還有大堆大堆的人從拱門外聚攏過來。由於維尼奇烏斯是往外走,而他們是往裡湧,有幾個新來的人就纏著問他有關“那位襁褓中的女神”的情況,然而他只管一個勁兒地往前走,什麼也不說,直到他差點和佩特羅尼烏斯撞個正著。

如果是在別的日子裡,按照他對這個人的感覺,也許他見著佩特羅尼烏斯就會雷霆大怒。他會想也不多想,惡狠狠地揍上他一頓,對恰在此處的愷撒宮院裡造成後果不管不顧,哪怕他會被抓進監牢,被判刑。然而在阿克提的居所裡的所聽所聞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他蔫了吧嘰,有氣沒力,精疲力竭,情緒低落,就連他一向暴躁魯莽的脾性也發作得遲緩至極。他越過佩特羅尼烏斯,想繼續往前走,可是佩特羅尼烏斯抓住了他,把他拽了回來。

“我們的小小女神怎麼樣了?”他不痛不癢地問。

佩特羅尼烏斯抓握的力道粗魯了些,喚醒了所有折磨著維尼奇烏斯,被他隱忍未發的怒火。他發洩著自己的怒氣。“讓地府吞掉她和這裡的一切吧!”他咬著牙低吼道。

“住口,你這個天殺的笨蛋!”佩特羅尼烏斯快速地往四下裡掃了一眼,看有沒有人可能聽見了這話;在羅馬,最容易獲取愷撒歡心的辦法就是做告密者。接著,他把胳膊扶上這個年輕人的肩頭,急急忙忙地帶他出去,帶到了大街上。

“如果你想知道關於呂基婭的訊息就跟我來。”他催促道。“不,我不會在這裡說的。我會在我的肩輿上把一切告訴你。”

那個時候,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把維尼奇烏斯帶出皇宮內院,因為他沒有任何和呂基婭有關的新訊息對他言講。然而,他是一個腦筋活絡的人,一個知道如何把事情辦成的人,而且對維尼奇烏斯,他也不乏深切的同情。那個年輕人在前天晚上讓他覺得噁心。他那毛毛躁躁的急性子,不當的舉止和毫無品位的暴虐冒犯了他。但他覺得對一切既成的事實,他也負有一定責任,並打算對此做點什麼。

“每棟城門都有我的兩個奴隸守著。”一等在轎內坐定,他就說道。“他們知道那姑娘是什麼模樣。他們也在查詢那個把她帶出了愷撒的宴會廳的大漢。我琢磨著,毫無疑問,他就是昨兒晚上把她帶走的那個人。聽我說!如果奧路斯想把她藏到他的某個鄉間住所裡,我們會知道從哪條路追蹤。如果我的人沒有在任何一座城門看到他們,那就說明她還在城裡,那麼我們要在今天來一場全城大搜尋。”

“奧路斯和彭波尼婭不知道她在哪裡。”維尼奇烏斯說,“他們與她的失蹤無關。”

“你確定?”

“我見過彭波尼婭了,他們也和我們一樣在找她。”

佩特羅尼烏斯沉思起來。“日出之前,她不可能離開城裡,因為所有的城門在晚上都是落鎖的。從午夜起,每座城門都有我的兩個人在看守。如果他們瞧見了呂基婭和那個大漢,其中一個看守會跟著他們,另一個人會跑來對我們報信。要是她在城裡,我們會找到她,別為此憂心,因為那個大漢不管在什麼人中間都很顯眼。會有人見過他的。你很走運,不是尼祿帶走的她,我能保證他沒有帶走她,帕拉丁宮裡發生的事沒有我不知道的。”

可此時,維尼奇烏斯已任由種種情感飛馳,比起生氣,他更感到後悔。他的嗓音支離破碎,話裡還帶著顫音兒。他把從阿克提那裡聽來的一切全都倒了出來。懸在呂基婭頭上的危險如此致命,其他的一切與之相比全成了小事一樁,那兩個亡命之人被找到了之後,一定要好好地藏起來,不讓波佩婭發現。

然後他對著佩特羅尼烏斯抱怨。“要不是你的主意。”他指責道,“一切就都會是另外一副情形。呂基婭會安然無恙地呆在家裡,與奧路斯和彭波尼婭一起,我可以每天都見著她。我會比任何一個愷撒活著時還要幸福。”

悲痛湮沒了他,他任由這些話從自己的口中吐出來,怒火和怨氣讓位於悲傷,挫折的淚水在雙眼中閃動。佩特羅尼烏斯嚇了一跳。他從沒想象過,這個年輕的軍團司令官陷入了愛河得這麼徹底,或者是沒想到他能有這麼深切的感情。愛情女神一定是宇宙間最強大的神袛了,看到那些絕望的淚水,他想。

“偉大的塞普勒斯女王啊。”他向阿弗洛狄忒,這位希臘的維納斯,這位從塞普勒斯西部帕福斯海岸的大海泡沫裡誕生的女神默默致敬。“唯有你既統治著眾神又統治著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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