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他們穿過帕特里奇烏斯坊,沿著羅馬七丘之一的維米托爾山前行,那座山因長了一片垂柳林而得名。他們繞著山坡一直走到維米那利斯古城門,這裡通向朱庇特·維米尼烏斯神廟。城門旁邊是一大荒棄的沙地,也就是戴克裡先後來將建造大浴場的地方。

他們跨過由塞爾維烏斯·圖裡烏斯修建的古城牆的斷壁殘垣,走過一片漸漸開闊的荒地,一直來到諾門塔那路上。順著這條路,他們一直向前走,直到這條路往左轉向薩拉里亞。也許是因為通往薩賓古國——羅馬的建城先輩們曾劫掠過該國的婦女——諾門塔那大道曾經是條交通要道。在這兒,他們一行人發現自己身在一塊山地之中,山地上零零星星地散佈著一些砂坑,礫石坑和採石坑,以及古老的墓穴。

他們到達此處時夜幕已經降臨了。不過月亮尚未攀上天空。若不是有基督徒幫他們一把——正如基隆先前異常英明地預見的那樣——他們便會不知所措,迷途難返。黑暗之中,在他們的前後左右,到處都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奔向他們前方的土丘和砂坑,有些人提著燈籠,盡力把它們裹在身上的斗篷裡。還有一些人看來似乎是認識路,在摸黑行走。就算是隔了一段距離,維尼奇烏斯銳利的軍人眼神也能分辨出各人步伐的不同;年輕人步履沉穩,老年人踉踉蹌蹌,女人們輕快流暢。

他揣測著,如果這裡經常舉行這樣的大型聚會,個別在太陽落山之後的過路人和農民如果見到了他們,可能會把他們當成去石坑的採石工,或者是把他們當成某個殯葬隊伍,去參加這個或者那個墓地裡舉行的祭奠儀式。

然而,越往前走,這位年輕貴族和他的兩個同伴周圍的燈火在明處閃爍搖曳的越多,黑黢黢,暗沉沉的人影開始多了起來,也變得更加容易辨識起來。有些人在用低低的聲音輕輕唱著讚歌,維尼奇烏斯覺得那些歌聲裡充滿了莫名的悲傷。他斷斷續續地抓聽到幾個字和詞,比如說“沉睡者醒了”和“死而復生”,而基督的名字被那些男男女女說出口的頻率越來越高了。

可是維尼奇烏斯的精力完全集中在他見到的人,而非他聽到的歌聲上。他的注意力幾乎沒有被言語所轉移。他一心只想著:這些越來越近的人影中有哪個是呂基婭?走近他的時候,他們說著“願平安與你們同在”,或者是“讚美基督”的話,然而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劇烈,焦急煩躁就像一朵陰雲壓在他的頭上,因為他覺得他能聽到呂基婭的聲音。看見黑暗中一個身形或者一個側影,他會迷惑;某個記憶猶新的姿勢或者動作讓他確定那就是她,心內一陣興奮,唯有靠近看了之後才顯出他的錯誤,讓他開始不相信起自己的眼睛來。

這條路對他來說著實不短,他對這一帶的大概地形非常瞭解,他以前來過這裡,可是在黑暗中他卻昏頭轉向,找不到路。這裡的狹窄過道一條接一條,城牆和廢墟冷不丁地冒出來,甚至還有一些他沒什麼印象的建築物。過了很久之後,月亮終於一點點地從重重疊疊堆積在一起的雲朵中擠了出來,比燈籠更為清晰地照亮了這塊地方。前方閃耀著類似於篝火或者由無數的火炬共同燃起的火焰。

“那兒就是奧斯特里亞努姆了嗎?”維尼奇烏斯低聲問基隆。

到現在為止,基隆一直很不好過,這個夜晚這段,從城裡到此處的路程,還有那些像鬼魂和幽靈似的影影綽綽的身影,這些將他嚇得不輕。

“我不知道,大人。”他打著顫音抱怨。“我從沒有去過奧斯特里亞努姆。不過要想崇拜基督,他們本可以找到離城裡更近的地方來著。”

那時候他顯然是需要與人說話,也許是為了給自己壯壯膽。“他們就像強盜一樣神出鬼沒。”他小聲說道,“可是他們不是被嚴禁殺任何人的嗎?除非那個呂基亞人對我撒了謊,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蛋。”

維尼奇烏斯也在考慮此事。由於滿腦子想的都是呂基婭,他驚訝於她的教友們集會去聽他們最重要的主教講道都要這麼秘密和謹慎。

“和大多數宗教一樣。”他議論道,“這個宗教也有我們的人做支持者。但是基督教是猶太教的一個教派,不是嗎?那他們為什麼在這裡聚會,而不去臺伯河對岸區?那裡到處都是猶太教廟宇,可以在白天光明正大地聚會。”

“不是的,大人。”基隆知道為什麼。“猶太人比任何人都恨他們。他們的宗教裡有分歧,或者是異端什麼的,他們容不下這個。我聽說在先皇時代,猶太教徒和基督教徒幾乎在羅馬這裡打起來了。克勞狄烏斯皇帝終於受夠了他們的不安份和爭吵,把他們很多人,不管他們是哪個教派的,都給驅逐了。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們也全都回來了。畢竟法令早已取消……不過,比起在猶太人面前,他們在我們這些人中隱藏得更深。你知道,大人,幾乎人人都恨他們,因為每個人都相信他們是罪犯。”

他們默默無聲地走了一會兒,可是離城門走得越遠,基隆就越不安,他不停地說著話。

“我從一家理髮店裡租了一頂假髮。”他說,彷彿不停重複這句話可以讓他覺得饒幸逃命的希望更大一些。“他們應該認不出我是誰。我還往我的鼻子裡塞了兩粒大豆子,以便讓鼻孔顯得更寬一些。可就算他們認出了我也不會把我給殺了,他們不是壞人。相反,他們忠厚老實,我已經開始很喜歡他們了,我還覺得他們很了不起。”

“別那麼快就把他們給誇上了天。”維尼奇烏斯說,“我們要先看看他們是不是值得你這番稱讚。”

他們前方的路面延伸至一處狹窄的隘口,隘口兩側是寬寬的水渠,從隘口的一個支點架起了一座高高的石渠,月亮此時也推散了雲層,他們看到一條長長的,爬滿了被月光照成銀色的常春藤圍牆。

“是奧斯特里亞努姆。”維尼奇烏斯說,他的心開始跳得比剛才更快了。

兩個掘墓人站在開啟的墓地門口收取通行證和識別標誌,他們也跟著其他人一起走了進去。他們來到了一個寬大封閉的區域,陰森森的墓碑和墓石四處散落著,中央靠近一個嘩嘩流淌的噴泉的地方是地下墓室的入口。顯然地下墓室本身太小,容納不了這麼多人,維尼奇烏斯猜測儀式會在露天進行。不知何時,已經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趕來了,不管他看向哪裡,哪裡都是燈籠挨著燈籠的景象,不過也有很多人根本沒有帶燈,有個別人沒帶帽子,不過大多數人仍舊戴著兜帽,以抵禦深夜的寒氣或者害怕被人認出來。如果他們從頭到尾都保持這種狀態,這個年輕的貴族感到憂慮,這個地方的光線如此之暗,他不可能在密密麻麻,黑乎乎的這群人中找出呂基婭來。

但是,突然,通往地下墓室的入口旁邊亮起了幾隻松木火炬,在地面上形成一個小小的,冒著煙的篝火堆,火光開始越發明亮起來,在等候於此的數千人中,悄無聲息地響起一陣壓低了聲音的歌聲,歌聲慢慢地越來越高。維尼奇烏斯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歌聲。他想起了之前在路上聽過的同樣低沉,懷著嚮往和懺悔的樂調,那是早些時候偶爾幾個路過的人嘴裡低聲哼唱出來的,而現在,經由上千個人的嘴唱出來,歌聲合併成了一聲深廣的哀嘆。信仰和希望以及深切的痛苦情感在這種哀求的合唱聲中迴響。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越來越顯著和迫切,直到整片墓地還有墓地周圍的砂坑、小丘和曠野似乎和人們一樣在對著星辰吟唱。

在這莫名的悲傷樂聲中,在這個夜晚裡的呼喚聲中,還存有別的內容。它就彷彿整個世界的人在黑暗中迷失了、茫然了,乞求著指出回家的路,向上天哀哀禱告,請求給出方向和指示。那些滿含信賴,望向天空的眼睛好像是注視著高空之上的某一個人。那些高高舉起的手掌哀求他下凡來到他們中間。在讚美詩的歌聲漸漸停歇的時刻,那些低沉的、壓抑的嚮往轉化成了那麼強烈和自信的希望,以至於維尼奇烏斯和他的兩個同伴不停地把目光掃向天上的星辰,害怕會有什麼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害怕會有什麼人踩著雲團下凡而來。

而且,這個儀式中還有令維尼奇烏斯訝異的其他特質。他曾去過小亞細亞、埃及和羅馬本地的各式神廟,曾接觸過一大堆教義,曾聽過很多讚美詩,可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麼強烈的愛呼喚著神,就如同孩子向和藹的父親和慈愛的母親呼喚,而不是某種例行的儀式的一個部分。他知道,看到這些人不僅敬仰他們的神,而且真心實意地愛著他,他眼界大開,這對他是個新鮮的體驗,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任何儀式或神廟能讓他看到對神有真愛的人。在如今這個時代的羅馬帝國,根本就沒有這種愛。在羅馬和希臘,為數不多的仍舊信奉眾神的人那麼做,要麼是為了謀求眾神的幫助,要麼就是為了保持他們的好名聲,然而沒有一個人想得到把自己的愛給眾神。

他的思緒幾乎全被呂基婭所佔據。他的注意力也幾乎全都集中在從那些帶著兜帽的人群中找到她上面。但是他也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在他身邊的那些奇怪和令人驚詫的事情。這時候,有幾個燃著的火把被拋進了火堆裡,明亮的猩紅色火光照遍了墓地,燈籠裡的火光被比了下去。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穿著和其他人一樣粗糙的連兜帽斗篷,不過兜帽被拋在了腦後,從地下墓穴裡出來,踩上了火堆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

維尼奇烏斯四周的人群騷動起來。他聽到有低低的聲音極快地叫著“彼得!彼得!”一些人跪下,另一些人向他伸出手臂,彷彿要隔空與他相觸。他們無聲無息,安靜得他都聽得見一支火炬上餘燼脫落髮出的噼啪聲。聽得見遠處大路上的車輪轟隆隆和骨碌碌的聲音,聽得見風聲嘆息著從墓地附近的幾棵松樹間吹過的聲音。

基隆蹭到他身邊說道。“那就是他們稱作漁夫的人!基督的大弟子。”

那位老人抬起手臂,畫了一個十字架的符號,為聚集而來的基督徒們賜福,整片人群動作劃一地跪了下來。基隆和克羅頓混在其他人中做著同樣的動作,維尼奇烏斯也是如此。小夥子還不太明白該對他的感受做何想法。那位老人彷彿是一個既平凡又純樸的人,他的出現如此特別,乃至於有些神秘,可他又如此平凡,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維尼奇烏斯突然想到,他在這位老人身上感覺到的非凡力量正是來自於他的純樸。老人不戴帽子地立在風中,他沒有像維尼奇烏斯曾見過的其他祭司那樣身上穿著長袍,也沒有在頭上戴著一頂扣至鬢角處的櫟樹葉桂冠。他的手裡也沒有拿著蘆葦或者棕櫚葉,脖子下面也沒有晃盪著一塊金牌,他沒有穿著繡有星辰和天體圖案的白袍。帝國內受人崇拜的神祗大大小小有兩百多個,可是他不像維尼奇烏斯見過的任何一個祭司,不管是東方的、埃及的、希臘的還是羅馬的,而且也沒有任何他們用於識別身份的那種信物示之於人。在聽著基督徒的讚美詩時,他再次被神秘感和他所覺察到的他們之間的不同之處震撼了。這個“漁夫”身上沒有一處表明他是個對教儀和教理運用嫻熟的主祭司。他表現出的是一幅寬容耐心、平易近人的形象,是一個普通的老人,是一個遠道而來,來講一些真實和重要事件的老人。是一個見識過、觸及過某個真理並且相信這個真理的見證者。就連一個不信這個真理的人都明白,他求索這個真理,彷彿這個真理解釋了所有的現實,他愛這個真理,因為他相信這個真理,他的臉上有不可動搖的信念帶來的力量,那種只有來自於真理的力量。

維尼奇烏斯選擇做一名懷疑論者,在自然和周圍世界中尋求解釋。他不想感覺到自己被震懾,被吸引了,可他卻發現自己咬著嘴唇,剋制著急躁的心情,他迫切想聽聽這個人將怎麼說,彷彿自己發了燒,著了火。他等不及從這個人——這個神秘的“基督”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的夥伴——嘴裡瞭解這個宗教教導什麼,為什麼它的教義成了呂基婭和彭波尼婭·格萊齊娜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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