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2 / 2)

“他是個壞到了骨子裡的惡棍!”他叫道,眼睛望向天空,好像在和一個並不存在的證人進行確認。他的臉上沒有顯現出驚訝或是疑問的表情,連眨眼的功夫都沒有。“我不是警告過你不要相信他的嗎,老爺?我所有苦口婆心的教導都進不了他的耳,就像遇到牆而被彈回去的幹豆一樣,地獄裡的刑罰對他來說還不夠!如果一個人做不到忠心不貳,那麼他一定是個壞蛋,而一個除了壞蛋什麼都不是的人就怎麼會是一個忠心之人呢?他襲擊了他的恩人,還是一個像您這樣慷慨大度的恩人,而且……哦,眾神呀!”

他突然想起來,他跟烏爾蘇斯來這幢房子的路上曾稱自己是一個基督徒,所以他閉上了嘴巴。

“要不是我有匕首在。”那位貴族補了一句,“克羅頓早已經殺了我。”

“我祝福我建議你至少帶上一把匕首的那一刻時光!”

然而維尼奇烏斯卻用銳利、詢問的目光看著他。“你今天干什麼了?”他質問。

“我?今天嗎?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先生,我在為你的康復許願。”

“你就做了這些?”

“就這!我剛剛準備動身去拜訪你的時候,這位好兄弟來了,並且告訴我你想見我。”

“這裡是一塊蠟板。”維尼奇烏斯往他帶給府裡獲釋奴的信函掃了一眼。“你要把蠟板帶給德瑪斯,我的獲釋奴,而不是你對我說過的那個麵包商。我在這上面寫到我已經去了貝內文墩,隨便你用什麼辦法讓德瑪斯明確這一點,告訴他我收到了來自佩特羅尼烏斯的急傳,今天早上起程——今天早上,”他加強了語氣。“去了貝內文墩,明白了嗎?”

“我怎麼會不明白呢,大人,我今天早上還在卡佩那城門為你送行哩。你當然出城了!要不然我怎會這樣悲傷難過呢?事實上,要不是您的慷慨大度撫慰了我的悲傷,我會哭死的,就像澤託斯的可憐妻子,變成了夜鶯的阿厄冬(1)那樣。”

雖然病痛在身,而且也習慣了這個希臘人的敏捷反應,維尼奇烏斯仍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絲開心的微笑,他也很高興看到他的想法得到了如此確切無誤的執行。

“既然如此,我會再加上一條命令,讓你的悲痛得到一些補償。”說著,他把手伸向蠟板,“給我取盞燈過來。”

精神放鬆,並且對此刻可能會有的好處洋洋得意,基隆從掛在牆壁上的油燈中取下了一盞。但是當燈光照上了他的整張臉、他的兜帽也從腦袋上滑下來的時候,格勞庫斯從他正坐著的凳子上蹦了起來,蹭蹭兩個大步走到他的面前。

“你認得我嗎,刻法斯?”他質問。

基隆舉起燈看了一眼,燈落到了地上,他自己也幾乎趴到了地上,他害怕得差不多跪了下來,他開始哀號:“不是我!是別人乾的!饒了我吧!”

記憶中的恐懼令老醫生渾身顫抖,他轉回頭對圍坐在桌邊的其他人說道:“他就是那個把我和我全家賣給奴隸販子,置我們於死地的人!”

電光火石間的一眼讓基隆明白,和那些驚詫不已的基督徒相比,維尼奇烏斯對於發生了什麼事情並沒有多少關注。這位受傷的貴族對此事的來龍去脈瞭解得和他們一樣清楚。他沒有將格勞庫斯的說辭與基隆的敘述聯絡起來的唯一原因是,在接骨和包紮傷口的時候,他一直昏迷著。但是這短短的一刻時光對於烏爾蘇斯來說足夠了。燈光落在基隆臉上時,那位大夫發出的悲痛欲絕的驚呼像雷鳴一般在黑暗中響起。他躍向那個希臘人,抓住他的雙肩,讓他跪趴在地上。

“他就是那個讓我殺了格勞庫斯的人!”他喊道。

“饒命!”基隆悲鳴,“我會給你們……大人!”他對著維尼奇烏斯磕頭,“救救我!我拜託你,我對你忠心耿耿。替我說說情吧。我還要給你帶信呢!大人!哦,大人!”

“把他埋到花園裡,”如果可以,維尼奇烏斯會做出個聳肩的姿勢;以他的思維方式,饒人性命是個天方夜譚的概念,這個不忠不義的希臘人有什麼下場都活該。“會有別的人來為我送信的。”

聽在渾身哆嗦的基隆耳朵裡,他的話就如同喪鐘響起般。這個希臘人感覺自己的骨頭已經在烏爾蘇斯嚇人的手掌下發出了碎裂的喀喀聲。他的眼裡注滿了淚水和痛苦。

“以你們自己的神的名義,饒命啊!”他大嚎,“我是個基督徒!平安與你們同在!是的,我是個基督徒……如果你們不相信,就再為我施洗一次好了!兩次,十次,隨便你們想做多少次!你弄錯了,格勞庫斯!聽我說,我要解釋!把我變成奴隸吧,但是不要殺了我。啊,可憐可憐我吧!”

痛苦使他哽咽,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直至聽不見,接著,使徒彼得從桌子後面站了起來。這位老人晃動著脖子上滿頭白髮的腦袋,一會兒搖擺一會兒低垂,他閉目沉思,然後,慢慢地,他的腦袋垂到了胸口,其他的人都在竊竊私語。等再次把頭抬起來的時候,他開口打破了沉寂。

“救世主對我們說,”他低聲道。“若是你們的兄弟得罪你,就勸誡他。他若懊悔,就饒恕他。倘若他一天七次得罪你,又七次迴轉說,我懊悔了,你總要饒恕他。(2)”

這一次,屋內的沉寂越發深遂了,彷彿要永遠這麼沉寂下去。格勞庫斯用雙手捂住臉,彷彿無法回顧他自己記憶中的痛苦,可最終他還是放下了雙手。

“刻法斯。”他說,“願神饒恕你對我犯下的罪過。以基督之名起誓,我原諒你了。”

烏爾蘇斯也放開了這個希臘人,走到了一邊,“也讓救世主饒恕你吧,就像我對你的饒恕。”

那個希臘人跌倒在地,他用胳膊支撐著自己,害怕得顫慄,立刻像一隻陷入網籠裡的動物一樣,盲目地四處張望,等待著可能來自各個方向的致命攻擊。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想都沒想還有人能放了他。但是沒有人碰他。沒有人向他靠近,恐懼開始退卻,就像退潮的水浪一樣緩慢而穩定,只有他那灰白沒有血色的雙唇還因害怕而顫動著。

“你沒事了!”使徒告訴他。

基隆爬了起來,但他說不出話。他下意識地往維尼奇烏斯那裡蹭,彷彿覺得他會在他的保護下安然無事一般。他還沒有醒悟到——他根本沒來得及想——正是這個利用了他,因而成為和他合夥做壞事的人,毫不顧忌地將他送上了絕路。而他曾經對付過的那些人卻原諒了他所做的一切。在他稍後安定下來的時候,這個結論會進入他的腦海。而現在,他那雙盲目的、瞪大了的雙眼只顯露出他的驚訝和不可置信來。他已經瞭解到他被寬恕了,但是他卻一刻也等不及地要離開這些嚇人的、讓人琢磨不透的人們,他們的善良嚇壞了他,這種善良不比任何酷刑來得遜色。若他在這裡再多留一會兒,肯定還會有新的,難以想象的事情發生。他急忙走到維尼奇烏斯面前。

“把你的信給我吧,大人!”他結結巴巴地說。“讓我把你的蠟板帶走!”他從那位病人的手中將蠟板抽走,匆匆地對他一鞠躬,又對那些基督徒們俯身一拜,然後急急忙忙地從房間裡出去了。

到了小花園裡的時候,他的顫慄還沒有停止,因為他堅信烏爾蘇斯會出來追上他,在茫茫黑夜中將他殺掉,他本該逃命去,可是烏爾蘇斯卻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的兩條腿彷彿變成了石頭,怎麼也邁不動了。

“厄爾巴努斯……以耶酥的名義……”基隆撲通一聲俯首跪在地上,開口嗚咽。

“別害怕。”烏爾蘇斯說,試著使他鎮定。“使徒命我將你帶到大街上,那樣的話就不會讓你在這些走廊裡迷路了。如要你虛弱得無法獨自回家,我會帶你回去。”

基隆抬起頭,“什麼意思?你不會殺我了嗎?”

“是的,我不會殺了你!”難以置信地,這個大個子蠻族人的口氣聽起來斬釘截鐵似的。“但要是我把你帶到這裡時使得勁兒太大了,還請你原諒。”

“扶我起來。”那個希臘人說。“你保證你不會殺我嗎?那麼就帶我到大街上吧。到了那裡我會自己走的。”

烏爾蘇斯輕輕地將他提起來,就彷彿撿起一根羽毛般,帶著他出發了。接著,他帶他穿過了一條條走廊,穿過那個中間的庭院。“我完了!”在黑暗裡,每走一步,基隆就嘀咕一句,直到他們最後走到了小巷裡。

“到這兒就行了。”基隆抹了抹額頭,“我會從這裡回家。”

“那麼祝你平安。”烏爾蘇斯說。

“也祝你平安!也祝你平安!我只要歇口氣就行了。”

但是直到那位呂基亞人留下他一個人在巷子裡後,基隆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長長地,慢慢地往胸腔裡灌入空氣,他的手指頭沿著腹部和胯部摩挲,彷彿在確認自己還活著,接著他急匆匆地往前走,可走了幾十步之後,他迷惑不解地停了下來。

“他們為什麼沒殺了我呢?”

不管他從歐里奇烏斯那裡學到了多少關於基督徒的教義,也不管他還有多少與烏爾蘇斯在河邊談話時的記憶,也不管他在奧斯特里亞努姆墓地上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他都找不到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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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x00A0;阿厄冬和澤託斯生有一子。澤託斯的兄弟安菲翁則有七個兒子。阿厄冬嫉妒安菲翁子嗣多,要殺了他的兒子,卻因黑夜錯殺了自己唯一的兒子。宙斯將她變成夜鶯,使她不停為自己的兒子痛哭。

(2)&#x00A0;《聖經·新約·路加福音》1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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