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 / 2)

這一次,佩特羅尼烏斯沒有回信,顯然,他是在期待尼祿可能隨便哪一天就下達的返回羅馬的命令。這份期待同樣像烈火一般燒遍了城裡,使得那些鬧哄哄的賤民們帶著欣喜期盼免費的穀物和橄欖油,期盼角鬥場上同往常一樣的競技比賽。奧斯蒂亞港口堆滿了供給,為愷撒的正式放糧做著準備,而皇帝的獲釋奴赫裡烏斯也在恰當的時段去往元老院,宣告了皇帝即將回朝的赦令。

然而尼祿卻不慌不忙地趕著路。他和他的朝臣們在米塞努姆海角附近登船,並向北面的羅馬和奧斯蒂亞緩緩航行,每到一個有點規模的海邊城鎮就上岸休整,要麼就是搭臺演戲,在米塞努姆海角,尼祿又開了一場公開演唱會,他們停留下來過了最開懷的兩個星期,在這段時間裡,尼祿尋思著掉頭回到那不勒斯,一直尋思到今年來得又早又暖和的春天。

整個這段時間裡,維尼奇烏斯閉門不出,思索著擠滿了他的腦袋的呂基婭,思索著所有其他的事情,他的心潮起起伏伏,計劃不斷變更。格勞庫斯看望了他好幾次,這令他愉悅不己,因為他有了說起呂基婭的機會。醫生告訴不了他呂基婭在哪兒,不過他向他保證,基督教的長老們會很好地照顧她。但是有一次,被那個年輕的軍團司令官的相思之苦感動,動了惻隱之情的格勞庫斯告訴他,克里斯普斯曾對呂基婭的世俗愛情指責發難,但使徒彼得反駁了克里斯普斯。

聽到這話,維尼奇烏斯的臉變得和他身下的床單一樣素白,他也在一段時間裡想過呂基婭對他有好感,然而他的心思很快又變得猶疑不定。此刻,他聽到他最美好的期盼得到了一個品德高潔的陌生人的確認,而且還是透過一個基督徒之口確認的,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跑去彼得那裡感恩戴德一番。不過當格勞庫斯說彼得出了城,正在鄉間傳道時,維尼奇烏斯懇求他把使徒帶到家裡。

“我會把你們團體裡的所人窮人都變成有錢人。”他許下諾言,倘若呂基婭是愛他的,那麼隔在他們之間的最後一道藩籬就等同於不存在。“你什麼時候開口,我就會什麼時候做一個基督徒。”

可是格勞庫斯告訴他,沒有那麼簡單,洗禮本身不會保證把呂基婭是對維尼奇烏斯的人。“你還必須擁有基督徒的靈魂。”他說。

過去任何不順心的事都可能激怒維尼奇烏斯,現在,再一次出現了像過去那樣的情形,但是,這一次,他明白,格勞庫斯是在以一個基督徒的身份對他說話,並且只說了他應該說的。他仍然不能感知到自己內心最深切的改變,不過他開始認同自己的心裡有了“另一個角度的看法”的東西。過去,他判斷一切的準則是他被伺候得有多舒服;而現在,他慢慢接受了這麼個觀念,即不同的眼睛看到的事物是不同的,不同的心靈反映出的事實和感情是迥異的,最與他鍥和的東西並不一定就是最正確的。

他感覺受到了塔爾蘇斯的保羅的強烈吸引,他的話既引他入迷,又使他惶惶不安。他羅織了他能引用到的一切論據,駁斥他們第二次見面時他所提出的教義;他在精神上和保羅苦苦對陣,感到陌名其妙地不滿足和沒有信心,然而他很難再次見到那個醜醜的小個子男人,再叫他佈道了。保羅已經去了阿里奇烏姆,而且,沒有人知道他會在外面呆多長時間。隨著這個年輕人的骨頭縫合長好和身體的康復,格勞庫斯來拜訪的次數也漸漸稀少起來,只留下維尼奇烏斯一個人孤零零的。

重新站立並且強健得可以出門後,他重返臺伯河對岸,在窄巷和衚衕間穿梭,在與蘇布拉貧民區相鄰的后街一帶出沒,希望可以至少遠遠地瞧見呂基婭的身影。當這也不能夠實現的時候,他開始變得惱怒和厭煩。他固有的火爆性子和吹毛求疵的脾氣又死灰復燃了,就像重新湧回的潮水一樣淹沒了他。他對自己說,他過去就像個傻子似的,幹嘛要往腦子裡塞滿讓自己不快活的東西呢?幹嘛不過他了解的生活,從中獲取他所能獲取的一切呢?他決心將呂基婭從他的頭腦中驅逐出去,或者至少在他可能對她產生的感情之外,讓他的日子裡充滿樂趣。他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保留他本性的機會了,他帶著殘酷無情和盲目的、一心一意的激情沉溺在以往的生活方式裡。

正巧,羅馬似乎也在召喚著他。冬天已經過去,隨著在鄉村別墅裡度假的上流社會回返,城裡又恢復了一派鶯歌燕舞的氣象,陰鬱灰沉的冬日曾使羅馬猶如一片人跡罕至的墳地似的,在對皇帝陛下回城的期盼中,連這冬日也變得明亮和溫暖起來。羅馬做好了用一場盛大、歡慶的典禮歡迎那次御駕回朝的準備。春來了,和煦的地中海季風從阿非利加吹拂而至,阿爾班群山峰頂上的積雪消融殆盡。紫蘿蘭花又一次在城內的花圃中綻放。灼熱的新鮮陽光照在民眾身上,他們重新出現於集議場上和瑪爾斯校場上。而長久以來,在國內,當時最受駕車行駛者喜愛的阿皮亞大道上,又一次擠滿了一輛輛裝飾華美的馬車。憑藉到拉努維烏姆的朱諾神廟,或者阿里奇烏姆的狄安娜神廟祭拜的藉口,年輕的女子們又一次紛紛走出家門,在城外尋找著刺激,而興致昂揚的宴樂隊伍則開始向阿爾班群山推擠。

正是在這裡,在一堆豪華的賽車中間,維尼奇烏斯看到了克律索忒彌斯,她正親自駕著馬車——馬車由四匹毛色一致的科西嘉小矮馬拉動,車前還有一對上好的摩羅西亞獵犬在開路。一群青年男子和因各種公務纏身而留在城內,上了年紀的元老們簇擁著她,她則在車上丟擲張揚的,挑逗的笑,還拿著金色的馬鞭在身邊四處輕輕拍打。她瞅見了維尼奇烏斯,她和其他人一起邀請他上車,並且還把他載回家中,享用持續了一整夜的晚餐。

維尼奇烏斯喝得酩酊大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裡的。不過他記得,當克律索忒彌斯問及呂基婭時,他變得怒不可遏,把滿滿一壺的法勒那斯葡萄酒澆在了她頭上。第二天清醒過來後,他仍舊對克律索忒彌斯惱怒不已。然而又過了一天之後,克律索忒彌斯似乎已然忘卻了維尼奇烏斯對她的一切羞辱,又去了他家,再次帶他去阿皮亞大道兜風,然後在他家裡留下來用晚餐,她在他家坦承,她厭倦了佩特羅尼烏斯和那個獲釋自由的吹笛手,並且有意尋找一個新的情夫。

他們在一起廝混了一個星期,但是這種關係並沒有什麼前途。自從法勒納斯葡萄酒事件過後,他們誰都沒有再提起過呂基婭,可是維尼奇烏斯卻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呂基婭。他覺得她一直在附近看著他;他覺得,看到他如此自甘墮落,她會感到傷心,對這樣的傷心和由這份傷心所帶來的內疚讓他憎恨自己。他給自己買了兩個敘利亞舞女後,克律索忒彌斯第一次吃了醋,這讓他著實鬆了口氣,他想都不想地把她從自己的生活裡掃了出去。

他繼續荒唐了一陣子,任自己花天酒地,彷彿是在向呂基婭示威,然而再多的尋歡作樂也不能把她從他的腦袋裡擠出去。他停不下對呂基婭的思念,而且他很快意識到,什麼都比不上呂基婭對於他的重要性。呂基婭是他所有情感的源頭,包括惡意的情感和善意的情感,其他的一切只不過是食之無味的雞肋罷了。他覺得自己不比一個走投無路的叫花子好到哪裡去,不管他給自己買了什麼轉移注意力的物品,最終,所有的快感全都從他的生命中逝去了,剩下的只有疲憊,厭惡和自卑。

這比其他事物更加令他茫然,他對此參悟不透。對於以任何自己願意的方式給自己找樂子的權利,他從不曾有過置疑,而且他總是把能帶給他快感的東西佔為己有,作為最終的好處。現在,他所有的選擇都失去了光彩,他那自滿、無所謂,除了自己對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的傲慢向傻頭傻腦,行屍走肉一般半死不活的狀態讓了步,哪怕在愷撒與他的朝臣們終於迴轉羅馬之後,哪怕城裡的生活因為新的刺激而甚囂塵上之時,這種狀態仍然保留在他身上。

不過他也什麼都不在乎了。沒有什麼能打動他的心,沒有什麼能挑起他的興致。他甚至都沒去見佩特羅尼烏斯,直到後者把自己乘坐的肩輿派上門去請他。佩特羅尼烏斯和他擁抱,問候他,而他除了勉勉強強,吱吱唔唔地回答佩特羅尼烏斯的問題外,再也積攢不起更多的力氣來,最後,長期受到壓抑的思緒和感情乾脆從他的口中滔滔不絕地傾瀉了出來,他詳細敘述了他尋找呂基婭的情形,敘述了他和基督徒們在一起時的所有見聞。他再一次吐露出懷疑和恐懼,這種懷疑和恐懼擾亂他的心智、磨滅他的志氣;他再一次吐露出他現在涉足其中的思緒錯亂,他無法理智冷靜地思考,他無法判斷事物的本來面目,他無法辯識對與錯。

“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吸引得了我。”他低聲說。“沒有可以讓我享樂的東西。我不知道該倚仗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說他做好了對基督頂禮膜拜的準備,也做好了迫害他的準備。他了解基督教義的崇高特質,即使他對那些教義恨得不輕。他知道他再也不會完完全全地擁有呂基婭,因為基督將會一直宣告他對呂基婭的部分擁有權。他說他的生命已經轉變為無窮無盡的暗無天日的時光,沒有幸福,沒有歡樂,他雖生猶死,他已經喪失了對幸福的所有希望,喪失了對未來的信心。

“我感覺像一個在黑暗中走得跌跌撞撞的盲人。”他最後叫道,“找不到出路!”

佩特羅尼烏斯盯著這個年輕人變得憂鬱的面孔;他注意到了他急促揮動的雙手,他奇怪的摸索動作,就好似維尼奇烏斯真的在一個黑漆漆的夜裡迷了路,在找一條出去的路,可他卻想不出能幫得上忙的法子。他突然站起來,走近維尼奇烏斯,並開始用手指拔弄他耳朵上面的頭髮。

“你知道你的鬢角上有了幾根白頭髮嗎?”他問。

“大概吧。”維尼奇烏斯低語道。“這些頭髮就是不久之後全變白了我也不驚訝。”

他們默默無言地坐著。佩特羅尼烏斯是一個理性的,善於思考的人,他經常把自己的心思放在思索生活、人性和靈魂上。諸如他和維尼奇烏斯那一類人的現存生活狀況可以用幸福或者悲慘的字眼去概括,然而他們內心的個人生活卻普遍是冷靜的,可預知的,不受干擾的。正如一道霹靂或者一場地震可以令一座廟宇倒塌,某種外部的災難可以結束這些生活的存在,雖然大體而言,他們所知的生活是以一種簡易與和諧的方式展現出來的,沒有什麼錯綜複雜的東西。可是現在維尼奇烏斯卻引進來了一些完全不同的事物,探索起以往從來沒有人研究過的事情,提出了佩特羅尼烏斯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他的知識足以使他察覺到這些事物的重要性,但是就連聰明睿智的他也無法給出答案。

“這一定是巫術。”在沉默了長長一段時間後,他說。

“我也是這麼想的。”維尼奇烏斯說。“我以為我們都被什麼咒語給鎮住了。”

佩特羅尼烏斯提議道“你去找塞拉皮斯的祭司們幫幫忙怎麼樣,雖說可以確定他們中的冒牌貨和所有的祭司裡面的冒牌貨一樣多得很,但是他們中還是有少數人掌握一些特殊本領的。”

維尼奇烏斯心煩意亂地抹了抹額頭。“咒語!”他低喃道。“巫術!我曾經見過幾個因召喚出黑暗神秘的力量而發了財的巫師。我曾經見過別人用魔法來對付他們的仇家。可是基督徒們卻過著窮困的生活,寬恕他們的敵人,祈禱善良,慈悲和謙遜,既然如此,他們透過下咒會得到什麼呢?這沒有道理。”

想不出任何答案的佩特羅尼烏斯開始惱火起來,但是他卻一點也不想承認此點。

“這是一個新的教派。”他僅僅為了說些什麼地開了口。“以阿弗洛狄忒之名起誓!”過了一會兒他感嘆道。“以帕福斯的神聖洞穴裡的神聖居住者(1)起誓!這一切的陰暗是怎麼腐蝕了生活的甜美啊!你敬佩這些人的仁慈和善良,但我卻說他們是壞人,因為他們是生活的敵人,就像死亡和疾病一樣。就算沒有這些討人嫌的基督徒們,我們的禍殃也已經夠多的了!疾病,愷撒,提蓋裡努斯,尼祿的詩,爬在奎裡特人子孫後代頭上的補鞋匠,在元老院裡有一席之地的獲釋奴,再加上一個基督教,夠了!這是一個毀天滅地的,讓人噁心的教派!你有沒有嘗試過讓自己從這個內心反省的哀悼中掙脫出來,品味一下生活的滋味?”

“我試過了。”維尼奇烏斯說。

“啊,你這個狡猾的魔鬼!”佩特羅尼烏斯開懷大笑。“奴隸的訊息傳遞的特別快,你搶了我的克律索忒彌斯,對不對?”

維尼奇烏斯聳了聳肩,彷彿這個提醒令他反胃似的。

“沒關係。”佩特羅尼烏斯一樣不在乎。“事實上我真該謝謝你。現在我可以送給她一雙綴有珍珠的拖鞋,在我的愛情詞典裡,這表示‘滾蛋’的意思,我有兩個地方欠了你的情,一個是你拒絕了我贈給你的禮物尤尼斯,另一個是你讓我擺脫了克律索忒彌斯。聽我說完,你面前看見的這個人上午起床、沐浴,用餐,佔有克律索忒彌斯,寫諷刺詩,有時候甚至寫寫夾著詩歌的散文,但是這個人和愷撒一樣無聊,並且常常鬱郁不歡。然而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在捨近求遠地搜尋某樣東西,一個美麗的女人總是值和她的身體同等重量的黃金。可是一個同樣愛著你的美麗女人則完全是無價之寶了。連科爾涅裡烏斯·維列斯,那個誰出錢最多就把公理正義賣給誰的西西里司法官,就連他的不義之財都無法讓你買下這兩者的結合品。呵,現在我的生命裡裝滿了幸福,就像滿滿一杯凡間最醇的美酒,我喝得兩臂發麻,雙唇發白。其他就沒有什麼讓我花上丁點兒心思的了。我對未來毫不在意,而這就是我對生命和生活的最新觀點。”

“這有什麼新新鮮的?你向來這麼想。”

“但是現在它有了實質。”

他喊了一聲尤尼斯。尤尼斯立刻到來,她穿著一件松垂的白衫,更像一個金髮的愛情女神,而不是往日的奴隸。

“到我這兒來!”佩特羅尼烏斯對她張開雙臂,她向他跑去,坐上他的雙膝,胳膊摟住他的脖子,腦袋抵在他的胸口。她的雙頰上暈開一抹深色的紅暈,雙眸因為歡喜而顯得溼潤。與其說維尼奇烏斯把他們看成了一對情侶,不如說他更把他們看成了一座代表幸福和愛情的雕像。佩特羅尼烏斯伸手從牆邊桌案上的平底碗裡抓出一把紫蘿蘭花瓣,並開始將花瓣灑到她的頭上,胸口上和她的無袖外袍上。

“發掘出這麼一個美人兒心中愛情的男人是幸福的。”說著,他把她的雙肩給裸露出來。“我有時候就想,我們是一對神仙眷侶,你自己看吧。普拉可西泰勒斯,米隆,斯科帕斯或者哪怕是利西阿斯(2),他們哪一個雕鑿出過這麼完美……這麼溫暖,這麼瑰麗,這麼充滿愛戀的曲線?帕羅斯島或者潘泰列克斯山出產這麼完美無缺的大理石嗎?世上有把花瓶瓶親吻得脫落的相思漢,但我寧願真正存在快樂的地方尋找快樂。

他開始沿著尤尼斯的脖頸和肩頭親吻過去。尤尼斯開始顫慄。她的眼瞼在難以言述的歡愉中顫動撲閃,維尼奇烏斯感覺自己的心臟微微加快了跳動。

“想一想。”佩特羅尼烏斯抬起他那張精雕細刻的臉看向維尼奇烏斯。“和這相比,你那些陰陽怪氣的基督徒們算什麼?如果你看不出差別,那麼你就真的確實是他們中的一分子了,但是這幅景象應該能把你治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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