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民眾們開始往愷撒的花園蜂擁而去時,夜幕還不曾降臨。他們去時唱著歌,打扮得像去遊行一樣,頭上戴著花環,心情愉快,大多醉醺醺的,聚集起來看一場超級新秀。“半死人!葡萄枝者!”這樣的喊叫聲響徹忒科塔大道,埃米利安大橋和臺伯河對岸,響徹在凱旋路上,從尼祿的圓形露天競技場裡響起,一路響至梵蒂岡山上。羅馬以前曾有人被捆在木樁子上燒死,但是人數從來沒有這麼多。

由於打算徹底結果基督徒,也由於打算終結在全城的監獄裡擴散的傳染病,愷撒和提蓋裡努斯命令清空所有的地牢,由此監牢裡面只留下了寥寥幾個犯人,他們全都註定了現身在競技比賽的終場演出裡。結果就是,當民眾們穿過大門,走到花園裡面時,他們全都驚呆了。沿著鬱鬱蔥蔥的小樹林的所有主幹道和路徑,沿著穿越牧場的道路,以及圍繞池塘,人工湖,灌木叢,草坪和花壇旁側的通道全都密密麻麻地釘滿了高高的,塗有瀝青的木樁,每個木樁上靠近頂端的部分都綁有一個基督徒。從起起伏伏的一個個小山丘上看過去,視野不受樹木遮擋,一列列戴著花環的柱子和人體伸向遠處,在山丘和山谷間縱橫穿越,點綴在香桃木樹葉和常春藤之間。他們延伸得非常遠,以至於近處的木樁看起來高如船上的桅杆,而那些遠處的木樁又似乎比插在地上的標槍大不了多少。他們的數量超過了任何一種預估;就仿似一個民族被整族綁在了木樁上供愷撒和這個城市取樂。一群群傻子停在一根或者另一根木樁子前,因為蒙冤者的身形,年紀或者性別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他們瞪視著那些人的臉孔,花環和常春藤頭冠,然後繼續向前,驚異地問:“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嫌犯?羅馬怎麼能被剛剛學會走路的稚子燒燬?”這種訝然逐步轉變為了不安。

天光入暮。新冒頭的幾顆星星在天上閃爍著。每個蒙冤者的旁邊都立著一個拿著燃燒著的火炬的奴隸,當號角聲響遍花園,示意表演開始的時候,他們把每根木樁的底部點燃。藏在花朵下浸了瀝青的稻草迅速被點著;火光明亮,在花環間盤旋繚繞,又躍上蒙冤者們的雙腿。民眾們變得安靜下來。花園裡迴盪著眾多長長的呻吟和痛苦的呼叫。有的蒙冤者的眼睛看向星光密佈的天空,並開始吟唱歌頌基督的讚歌。公眾們呆愣地聽著。當從最小的木樁上響起孩子們的尖聲嘶叫,“媽媽!媽媽!”聽到這些時,就連他們之中心腸最硬的人也恐慌得畏縮起來。看到小小的身體在火焰中掙扎,看到小小的,天真的面孔在痛苦中扭曲,或者被開始使蒙冤者們窒息的煙霧嗆住時,醉得最厲害的人也打了個哆嗦。火焰向上蔓延,越燒越朝上,燒掉了更多的常春藤和玫瑰花的花環。

火光在主幹道和路徑上閃耀;在小樹林,牧場和花壇間閃耀。人工湖和池塘裡的水如同著了火一般,灌木叢和樹葉在反射的火光下變成粉紅色,黑夜亮堂得猶如白晝。肉體燃燒的臭味充斥在整個花園裡,但在此時,奴隸們開始向散佈於木樁與木樁之間的特別氣味裡揮撒沒藥和蘆薈。百姓中間響起零星的叫喊聲,但是很難說他們是在表達同情、敬畏、愉悅還是欣喜。火苗沾上木樁,爬向蒙冤者們的胸口,燎炙他們的頭髮,覆上他們燒得焦黑的臉龐,並越發往更高處躥升,彷彿是在肯定那些下令放火燒他們的人的權勢和勝利,隨著這些,百姓們的情緒高漲起來。

演出一開始,愷撒便駕駛一輛四匹白馬拉的豪華賽車出現在他的子民中。他穿著綠隊——他和他的朝廷在賽馬場上支援的隊伍——顏色的競技場賽車手裝束。他後面跟著的是其他載滿了衣著富麗堂皇的廷臣,元老,祭司,以及代表巴庫司祭品的醉酒裸體女人,她們的頭髮上全都扎著花環,手裡拎著酒壺,她們之中大部分人喝得醉醺醺的,像女鬼一樣尖嚎。行駛在他們旁邊的是打扮成農牧神和森林神的樂人,他們彈著齊特琴,八絃琴,吹著笛子和號角。羅馬上流人物的妻子女兒們駕著另一輛馬車,她們全身半裸,和其他人一樣酩酊大醉,她們周圍環繞著各種跑腿的人:有的搖晃著掛有鈴鐺和綵帶的長旗杆,有的打著長鼓,有的撒著花瓣和花朵。

星光閃耀的車隊向前行駛,一邊喊著“嚯—嚯!”聲——一種宣告巴庫司節開幕的歡快吶喊聲——一邊穿過滾滾濃煙和重重人體火炬,沿著最寬闊的幹道賓士。愷撒駕駛的速度慢如蝸牛;車內,隨侍在他左右的是基隆和提蓋裡努斯,他打算拿那個老希臘人的恐慌來給自己尋開心。他看起來身形巨碩,正一邊欣賞著燃燒著的人體,支愣著耳朵聽聞叫喊聲和喝彩聲,一邊眨巴著浮腫的雙眼。他高高站在自己的鍍金賽車上,被望不到邊的,弓身拜見的人潮所包圍。他還戴著一頂賽車冠軍的金冠,像一個可怕的巨人那樣,居高臨下地面對他的朝廷和群眾。他那粗壯多肉的胳膊高高舉起,拽著韁繩,就仿若是抬起來祝福他們似的。一抹微笑掠過他的臉龐和他眯成一條縫的眼眸,他的現身如同把光芒灑向他們的太陽,或者,一個位高權重的可怕神祗。

他隔一會兒停一停,好更清楚地觀察胸脯在火焰中皺縮的妙齡少女,或是觀察一個幼兒扭曲的面孔,然後他繼續前行,領著跟在他後面的那支瘋狂囂張的車隊。時不時地,他或是威武莊嚴地對百姓們屈身致意,或是向後仰靠,拉著鍍金的韁繩,和提蓋裡努斯聊天。最後,他把車停在了兩條幹道交叉口的噴泉旁邊,他從馬車上走下來,示意他的追隨者們聚攏到他的身邊,和百姓們打達成一片。

叫喊聲震耳欲聾。歡迎他的掌聲響起。喝醉的狂歡者、仙女、元老、達官貴人、祭司、農牧神、森林神和禁衛軍衛兵們立刻將他圍攏起來,形成一個癲狂錯亂,興高采烈的圈子;他和提蓋裡努斯從一邊繞著噴泉走,基隆則從另一邊走。噴泉周邊點著幾十個人體火炬,尼祿在他們每個人面前駐足歇腳,或是對這些蒙冤者品頭論足,或是對那個臉上現出絕望至極神情的希臘人冷嘲熱諷。

最後,他們來到一個扎著香桃木枝條和藤蔓植物的高高桅杆前。火苗不過才剛剛舔上那個蒙冤者的膝蓋,不過,由於被青綠的枝條冒出來的煙霧遮擋,他的臉一開始沒有露出來。然而,不一會兒的功夫,一縷夜間新颳起的微風將煙霧吹散,露出了一位老者的腦袋,那人有著一把垂到胸前的白鬍子。

基隆似乎皺巴蜷縮成了一個受了傷的爬蟲。他的嘴巴張著,發出烏鴉叫似的嘶鳴,語氣與其說是人的聲音,不如說是野獸的聲音。

“格勞庫斯!”他嘶叫出聲。“格勞庫斯!”

格勞庫斯從熊熊燃燒的木樁上垂眼看他。他還活著。痛苦浮現在他的面龐上,他使勁兒朝前抻,彷彿是要再最後久久地看看他的迫害者——那個出賣了他,搶走他的妻子和孩子,派人刺殺他,而當這一切都被以基督的名義寬恕之後,又再一次地把他交到壓迫者的手裡的人——最後一眼。從沒有人被冤枉得有他這麼厲害。從沒有人在另一個人手裡受到這麼殘酷的對待。而現在,這個蒙冤者正在一根塗有瀝青的木樁子上燃燒,而他的迫害者卻站在木樁下。

格勞庫斯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基隆的臉。煙霧時不時地遮住他的眼睛,但是每次微風把煙霧吹散,基隆都能看到那兩隻眼睛在盯著他。他跳起來,嘗試著跑走,但是卻跑不動。他的雙腿突然僵死了一般。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用著超人的力量扼住了他,把他定在了這根火柱前,動彈不得。他變成了石頭,害怕得僵住不動。他感覺到——他所能具有的全部感覺是——他的內心有什麼在爆發,在撕扯,在退卻;有什麼東西在湧出,在灑落,在傾瀉。他知道,他再也受不了他身邊更多的流血和折磨了,他知道他的生命在終結,在這個夜晚裡,有關他的一切都在隨著愷撒,朝廷和所有聚集的百姓消失。他蜷縮在一個無邊無際,驚恐萬分的黑暗中央,在黑暗中,他只看得見這雙殉道者的雙眼,這雙召喚他接受審判的雙眼。

那顆腦袋使勁兒往他的方向湊去,越垂越低,而那雙眼睛則一直在看著他。

那些離他們最近的人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情,達官貴人們向前簇擁,找著樂子,可是他們的笑聲戛然而止。

基隆臉色嚇人,在極度的痛苦和恐懼中扭曲著,彷彿火舌正在舔弄他自己的肉身。驟然間,他踉蹌著向前,雙臂朝前伸向那個受難者,用害怕的,萬分恐慌的嗓音尖叫道:

“格勞庫斯!以基督的名義!寬恕我!”

眾人都沒有出聲。附近的每個人都打了個寒顫,所有的眼睛都鎖住那個木樁子上受難的老人,彷彿所有的眼睛都有了自己的意志和力量。那個殉道者的頭微微點了點,或者像是在點頭的樣子,一聲呻吟從桅杆頂端飄落。

“我……寬恕你。”

基隆臉朝下,五體投地,像只野獸般嚎叫,他用雙手抓起一把泥土,把土灑在了自己的頭頂。與此同時,火焰上躥,裹住了格勞庫斯的胸膛和臉龐,燒斷他的香桃木頭冠,點著了木樁頂端的綵帶,火光突然一下子亮了起來。

當基隆片刻之後站起來時,他的臉色是如此不同,達官貴人們都以為他們看到的是另外一個人。他的雙眼燃燒著收到神明啟示似的激昂之色。他佈滿皺紋的額頭映照出超凡的力量。前一刻,這個希臘人還一瘸一拐,老態龍鍾,現在,他似乎被神魔附體,又或者像是一個祭司,接觸到了他的神明,意欲對世界宣告新的真理。

“他怎麼了?他瘋了!”達官貴人裡冒出了幾道咆哮。

他背對他們,抬起右手吸引大家注意,然後開始用大得足以令不光光是朝廷大臣們和愷撒,也包括所有的百姓們都聽到的聲音說話。

“羅馬公民們!”他喊道。“我以自己的性命發誓!在這裡,被殺死的人是無辜的!放火燒城的人……在那兒!”

他的手指頭指向尼祿。

此時的氣氛是令人驚悚的,無聲無息的寂靜。廷臣們直髮愣。基隆保持著手臂顫抖著指向愷撒的站立姿勢。猛然之間爆發了大混亂。民眾們像是被一股驟風颳到似地撲向他,要把他看得更清楚些。有的百姓發出尖厲,嘶啞的呼哨聲。“紅銅鬍子!”他們嚎叫。“弒母犯!縱火犯!”咆哮聲時刻在高漲。赤身裸體的酒神女祭司們跑向賽車,尖叫聲高得直抵天庭。恰在此時,一批木樁燒盡了,倒在地上,捲起了一陣陣火花,加劇了混亂。稠密擁擠的人群產生了盲目的驚慌,人流沖走了基隆,把他裹進了花園深處。

現在到處都有火炬在倒塌。砸在幹道和路徑上,使其充斥著火花和燒完的木頭與人肉的臭味。擔憂,氣餒,驚恐的百姓們堵在門口,試圖出去。剛剛發生的事情被口口相傳,被誇大,被歪曲。有的人說愷撒暈死了過去。有的人稱他承認了焚城。還有傳聞說他病倒了,被像個死人似的甩進了他的黃金賽車。

零零星星地,開始有帶著同情的聲音議論起基督徒。“他們沒有火燒羅馬,是吧?那為什麼有那麼多的鮮血,折磨和冤屈呢?眾神會受不了的。他們肯定想著報仇雪恨,現在,什麼樣的祭品會使他們平息呢?”

越來越多的說起了“稚子何辜”。女人們深深地憐憫所有被扔給野獸,被釘在十字架上,在那個地獄般的花園裡被燒死的孩子們。接著,她們的憐憫變成了衝向愷撒和提蓋裡努斯的激烈咒罵。

還有人在匆匆疾奔時突然停下,或是問自己,或是問別人:“面對死亡時給瞭如此勇氣的神是什麼樣的?讓人們對磨難無動於衷的是何許人物?”

他們若有所思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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