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三天來,或者毋寧說是三個晚上以來,沒有什麼來攪擾他們的安寧。在做完往常的監獄例行工作之後——亦即在把死人從活人中歸攏出來,把死人和生病的人分離,當累了的牢頭們躺在走廊上睡著了之後——維尼奇烏斯就溜到呂基婭的地牢裡,在那兒一直待到第一縷曙光從柵欄間穿過。呂基婭會把她的頭臥在維尼奇烏斯的胸口,和維尼奇烏斯柔聲細語地談論著愛情和死亡。一步步地,在他們的話語和想法中,甚至在他們的希望和期翼中,他們離生活越來越遠,失去了對生活的感知。這倆人就像航行者,他們的船已經駛到了看不見陸地的地方,成了在他們面前展開的無線視野的一部分。對這樣的變化沒有察覺的他們斬斷了與日常現實的聯絡,在對對方的愛戀裡,慢慢轉向安詳、出竅的靈體,他們尊崇基督,隨時準備昇天。只有偶然情況下,舊有的痛苦才冒出頭,如暴雨一般撲向他;有時候,希望像閃電那樣,從對那位在十字架上受死的神的愛和信仰中湧現。但是每過一天,他和現實世界的關聯就割離了更多一分,他向死亡屈服了。當在清晨時離開監獄後,他看向這座城市,看向這個外面的世界,看向他認識的人,看向與生命和生活相關聯的一切,就彷彿那些東西是一場夢幻。什麼都像是陌生的,空虛的,微不足道和遙不可及的。就連對肉體痛苦的害怕都沒有能再使他擔憂;正如一個人眼神落在此處,而心神又放在了另外一處,這個階段被忽略了。對他們二人而言,他們似乎已經踏入了永恆之境。

他們說到愛,說到他們將如何在一起生活,不過只是在死之後;如果有那麼一時半刻,他們的心思觸及到了塵俗事務,那也只是好比準備動身去趕赴一場長途旅行的人在談論旅行準備一般。至於其他,則全都被丟在了腦後,遺失在圍繞著荒野上兩根孤零零的,被人遺忘的柱子的寂寥中。現在,他們只關心基督是否會讓他們在一起。由於流逝的每一刻都加強了這樣的信念,他們越發地愛基督了,把他當作使他們結合的珍貴紐帶,把他當作了無窮幸福和永恆安寧的源泉。在他們還活著的時候,塵世的塵埃就已經被從他們身上吹散了。他們的靈魂猶如淚滴一般乾淨和純潔。在那張監獄草墊上,在那個地方嚴酷的死亡陰影裡,在悲慘與恐怖之中,他們開始了在天堂上的生活,因為呂基婭握著維尼奇烏斯的手,彷彿是已經被救贖併成為聖女的她把他帶進了永遠幸福的源頭裡。

看到維尼奇烏斯身上越來越明顯的安詳之色,看到從他臉上奇怪的新光彩,佩特羅尼烏斯甚為驚訝。他有時候甚至覺得維尼奇烏斯一定是找到了一個解救那個姑娘的新辦法,他對自己被排除在外感到不安。

“你變了,”他忍不下去了,終於說道,“不管怎樣,不要秘而不發,因為我想幫忙。所以你找到什麼新法子了?”

“找到了。”維尼奇烏斯頷首。“不過你沒有什麼能幫到我。在她死後,我會公開承認我是名基督徒,隨她而去。”

“所以你就放棄了一切希望?”

“恰恰相反。基督會把她還給我,我們將再不分離。”

佩特羅尼烏斯開始在中庭內來回踱步,他既惱怒又失望。

“做那種事用不著基督。”他不耐地喝道。“希臘死神薩納託斯同樣能做到相同的事情。這一個死亡天使和那一個死亡天使沒有什麼差別。”

維尼奇烏斯悲慼地微笑。“不。我親愛的朋友。”他說道,“那是你絕不瞭解的東西。”

“我也不想了解。沒時間爭辯了。你還記得我們沒能把她從瑪摩坦救出來的時候你說過的話嗎?我萬念俱灰,可是你卻說:‘基督會把她還給我’。好呀,讓他還呀。假使我把一隻貴重的花瓶扔進海里,沒有一個我們的神能夠把它還給我。但是假如你的神不能做的更好,我看不出來為何要放棄崇拜舊的神明來轉而崇拜他。”

“但是他會把她還給我。”維尼奇烏斯說。

佩特羅尼烏斯聳了聳肩。“你知道了嗎,明天,基督徒將成為愷撒花園裡的火把。”

“明天?”維尼奇烏斯應和道。

在迅速到來的殘酷現實面前,他的心似乎在痛苦地跳動著。他覺得這可能是他和呂基婭度過的最後一個晚上了。他對佩特羅尼烏斯匆匆說了一句再會便急忙去找停屍所的頭頭再要一張通行證。但是這回,他卻大失所望。那個頭頭不給他。

“請恕罪,大人。”他說。“我為你做了我所能做的,但是我不能拿我的命冒險。今晚是他們把基督徒們帶到花園去的時候。牢裡到處都會是官兵。如果有人認出你來,那麼我和我的孩子們就完了。”

維尼奇烏斯明白,任何再多的催促都是浪費時間。但是他覺得以前見過他計程車兵也許會讓他沒有通行證也好進去。於是,到了晚上的時候,他穿上粗糙的勞工託尼,用布條裹住腦袋,去監獄門口報到了。那天晚上,禁衛軍對通行證的查驗比以往更加嚴格。而且,他還被他們的頭目,一個兇鷙的,一板一眼的,對愷撒死心塌地的百夫長斯凱維努斯認出來了。顯然,在他披著鎧甲的胸膛裡,滋長著最後一星半點兒對人類慘狀的同情心,他沒有揮出長矛,做出警戒的示意,而是拽住維尼奇烏斯的胳膊,把他拉到了一邊。

“回府去,大人。”他說。“我知道你是誰,但是我會閉緊嘴巴,要不然你會立即失蹤。我不能讓你進去,你走你的吧,願眾神給你一些安寧。”

“你不能讓我進去,”維尼奇烏斯說,“但是讓我留在這裡吧,那樣我就可以看到那些被你們帶出去的人。”

“這個沒有被禁止。”斯凱維努斯說。

維尼奇烏斯在門前找了一塊地方,等著那些有罪的人被領出來。最後,快到子夜的時候,監獄大門開啟了,犯人們開始湧出,是被重兵圍住的男人,女人和孩童。夜色明亮,一輪滿月不僅僅照在他們的臉上,也照在他們的身上。他們兩兩一排地走著,就像送葬隊伍裡的哀悼者,深沉的寂靜中,只有武器和鎧甲的叮噹撞擊聲。被領出去的人是那麼多,他以為任何一個地牢裡都不會有人被留下了。

他在隊伍最後認出了格勞庫斯,那個郎中,但是罪犯裡面既沒有呂基婭也沒有烏爾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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