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1 / 2)

小說:青年近衛軍 作者:法捷耶夫

在鄔麗亞頭頂上疾飛而過的俯衝轟炸機,已經在城外用機槍沿公路掃射了幾陣,又在陽光奪目的空中隱沒。幾分鐘後,才又聽到遠處低沉的爆炸聲,——大概是俯衝轟炸機在炸頓涅茨河的渡口。

五一村的一切都在動盪不安。鄔麗亞只見一輛輛馬車和拖兒帶女的人們迎面跑過來。這些人她都認識,他們也都認識她,但是誰都不朝她看,也不跟她交談。

最出人意外的是維麗柯娃給人的印象。這個“革命前的女學堂的學生”嚇得面無人色,坐在一輛堆滿箱子、包裹和麵粉袋的馬車上,夾在兩個婦人中間。趕車老漢頭戴便帽,靴子上滿是白麵粉。他把兩條退耷拉在一邊,使出全身之力用韁繩梢怞打那匹駑馬,徒然想叫它快跑衝上斜坡。天氣雖然爇得要命,維麗柯娃卻穿著棕色的呢大衣,不過沒有戴頭巾和帽子。在厚呢的硬領上面,兩條小辮仍舊威風凜凜地朝前翹著。

五一村是這一區最老的礦村;克拉斯諾頓城實際上就是從這個村子發展起來。它是不久以前才被稱為五一村的。從前,還沒有發現這些地方有煤的時候,這一帶都是哥薩克的莊子,其中數索羅金莊最大。

這裡的煤是在本世紀初發現的。順著岩層開採的最初幾個礦井是傾斜的,而且非常之小,煤可以用馬拖的、甚至是手搖的絞車提起來。這些小礦井屬於不同的主人,但是沿用舊稱,整個礦場都叫索羅金礦場。

礦工們都是俄羅斯中央幾個省份和烏克蘭的移民,他們在哥薩克的莊子裡落了戶,和哥薩克們結了親,哥薩克自己也在礦井裡幹活了。家庭人口增多了,分了家,又在旁邊蓋起了房子。

又開了新的礦井——有的在一個長山崗後面,現在的伏羅希洛夫格勒公路就透過這個山頂;有的在再過去一點的峽谷後面,這個峽谷把現在的克拉斯諾頓城分隔成兩個大小不等的部分,這些新礦井屬於一個姓雅爾曼金或是叫“瘋老爺”的獨身地主,因此在這些礦井周圍新興起來的村莊最初也俗稱雅爾曼金村或是“瘋人”村。“瘋老爺”本人住在一座灰色的磚砌平房裡,房子一半闢做花房,裡面種著奇花異草,養著海外飛禽。這座房子當時孤零零地聳立在峽谷後面的高崗上,四面通風,也被叫做“瘋人”院。

到蘇維埃政權建立以後,在第一個和第二個五年計劃時期,這一區裡才又建立了一些新礦井,索羅金礦場的中心也移到這邊來了。區裡造起了標準式小屋,蓋起了機關、醫院、學校和俱樂部的大建築物。在山崗上“瘋老爺”的房子旁邊,興建起區執行委員會的兩側有側廳的漂亮的大廈。“瘋老爺”的房子成了克拉斯諾頓煤業聯合公司的設計室,可是設計室的職員們卻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裡面度過生命中三分之一時間的這座房子,過去是座什麼房子。

這樣,索羅金礦場就變成了克拉斯諾頓城。

鄔麗亞、她的女友和同學們,都是同他們的城市一起成長的。他們做小學生的時代,在植樹節那天就在那塊堆滿垃圾、牛蒡蔓生的空地上參加植樹。市蘇維埃把這塊空地劃做公園,這裡應該造一座公園的主張,是在老一輩的共青團員中間產生的。這一代人還記得“瘋老爺”和雅爾曼金村,記得第一次德軍佔領和國內戰爭。他們裡面有些人目前還在克拉斯諾頓工作——有些人的頭髮裡或是布瓊尼式的哥薩克口髭裡已經露出銀絲——但是多數人已經被生活分散到全國各地,而且有的已經高升了。領導那次植樹的是園丁達尼雷奇,當時他就年紀不小。雖然現在他已經老態龍鍾,但還在公園裡做園丁的頭頭。

於是,這座公園就成長起來,成了成年人喜愛的休憩場所。但是對青年來說,它不僅只是一個場所,而是青春煥發時期的生命本身,因為它和他們一同成長,它像他們一樣年輕。現在,公園裡翠綠的樹冠已經迎風喧譁,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那兒已經綠葉成蔭,可以找到優秘的角落。夜裡,在月色之下,它無比美麗,可是到了陰雨連綿的秋夜,當潮溼的黃葉在黑暗中盤旋著簌簌落下的時候,這裡甚至有些陰森森的。

青年們就這樣和他們的公園、和他們的城市一同成長起來,並且按照自己的意思給各個城區、郊區和街道題了名字。

搭起了一批新的木屋,他們就把這塊地方叫做“新木屋”。現在已經根本沒有什麼木屋,周圍都蓋起了磚房,但是舊名字仍舊沿用下來。直到如今還有個城區叫“鴿房”。從前這裡有三所孤零零的破木屋,孩子們就在裡面養鴿子,現在那邊也造起了標準式房屋。“楚利林諾”——以前這裡總共只有一座小房子,裡面住著一個姓楚利林的礦工。“乾草場”——以前那邊有個堆乾草的院子。“木頭街”——這是公園後面鐵路過道口那邊的一條和全城毫不相聯的街道,現在它也還是那樣,那邊的房子也還是那些木頭房子。那邊住著華麗雅-鮑爾茨,一個不滿十七歲、生著深灰色的眼睛、梳兩條金黃色辮子、自尊心很強的姑娘。“磚房街”——這是最早造起標準式磚房的街道。現在這種房子很多,但是隻有這條街叫“磚房街”,因為它是第一條。而“八家宅”呢——這已經是整整的一個區,有了好幾條街,以前這裡一共只有八幢這種標準式房屋。

全國各地的人們不斷彙集到頓巴斯。他們首先遇到的問題就是:往哪裡住?一個叫李方查的中國人,用粘土和麥秸在空地上搭了一所住房,後來他又搭了好些一間連著一間的、蜂窩似的小房間出租。直到後來,外地人才懂得,其實不必向李方查租房,自己搭就行。這樣就形成了一個佔地很廣的區域,裡面全是互相毗連的土房,——這一區名叫“上海”。後來,在那個把城市隔成兩部分的峽谷兩旁和城市四周的空地上,也都造起同樣蜂窩式的土房,這片粘土窩就叫“小上海”。

這一區最大的礦井新一號井的位置正巧在索羅金莊和以前的雅爾曼金村之間。自從這個礦井開工之後,克拉斯諾頓城就朝索羅金莊那面擴充套件,差不多和它聯成一片。這樣一來,那個久已和近旁較小的莊子連在一起的索羅金莊,就成了五一村——成了城裡的一個區。

這個區和城市其他各區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這裡多數的住房都是原來的哥薩克莊子。這都是私人房屋,式樣各不相同。這裡的居民中間仍舊有許多哥薩克,他們不在礦裡工作,而是在草原上種地,並且聯合起來組成幾個集體農莊。

鄔麗亞的父母的小房坐落在遠遠的村邊的窪地裡。從前這裡是迦夫利羅夫莊,這座小房是一座古老的哥薩克式小房。

鄔麗亞的父親馬特維-馬克西莫維奇-葛洛莫夫是波爾塔瓦省的烏克蘭人,從小就跟隨父親到尤佐夫卡謀生。當年他是一個高大強壯、勇敢、漂亮的小夥子,披著一頭髮梢捲成圓圈的金色鬈髮,又是出名的採煤大力士,姑娘們都喜歡他。難怪在鄔麗亞看來不啻是聖經上所寫的那個古老時代,這裡剛開出幾個小礦井,他剛到這一帶地方來謀生的時候,就把瑪特遼娜-薩維裡耶芙娜,當年還是迦夫利羅夫莊的瑪特遼莎①,一個嬌小的黑眼睛的哥薩克姑娘,迷住了。

日俄戰爭期間他在莫斯科第八格列納結爾兵②團服役,六次受傷,兩次是重傷。他曾經多次得獎,最後一次因為搶救本團團旗,獲得聖喬治章——①瑪特遼莎是瑪特遼娜的小名。

②格列納結爾兵,帝俄時代津選的步兵或騎兵,以身材高大聞名。

從此他的健康就衰退了。他在一些小礦井裡又工作了一個時期,後來在礦井裡當馬車伕,經過半生的漂泊,他就在這個迦夫利羅夫莊,在瑪特遼娜陪嫁的小房子裡定居下來了。

鄔麗亞剛抓住自家的門,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愛自己的父母,而且一個人在年輕時候往往如此,她不僅想不到,而且不能設想,在生活中當真會有一天需要撇開家庭自己單獨來決定自己的命運。現在,這個時刻卻來臨了。

鄔麗亞知道,她的父母年老多病,而且對自己的家十分留戀,所以不會下決心離開。他們的兒子在軍隊裡,鄔麗亞又是一個沒有確定的生活方向的姑娘,一個沒有職業的人,照管不了他們。還有一個女兒比鄔麗亞大得多,丈夫是礦井管理處的一個上了年紀的職員,都住在他們家裡。這個大女兒有她自己的孩子,她也下不了決心離開。他們大家都早已決定: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們都決不離開家園。

只有鄔麗亞,在這最後關頭之前,心裡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計劃,也沒有一個堅定的目標。她總覺得,應當由別人來給她做主。有時她想參軍,一定要進空軍,於是她就寫信給她的在一個空軍部隊裡做技師的哥哥,問他能不能設法讓她進航空學校。有時她覺得,乾脆不如像克拉斯諾頓的某幾個姑娘那樣,進護士訓練班——這樣她很快就可以進作戰部隊。有時她心裡暗暗希望到敵佔區去參加游擊隊的地下活動。有時,她心裡又突然充滿了如飢似渴的要學習的願望,要繼續學習!戰爭總不能永遠打下去,它一旦結束,就又要生活和勞動,那時就更需要通曉業務的人,她不是很快就可以成為一個工程師或者教師嗎?但是結果誰也不來支配她的命運,而現在時候已經到了,她得開啟門並且……直到此刻,她才感到,生活會變得多麼可怕。她得丟下父母任憑他們受敵人凌辱,隻身闖進這個茫茫的、可怕的、充滿困苦、流浪和鬥爭的世界……她覺得膝蓋十分軟弱無力,差點坐在地上。啊,要是她能夠馬上鑽進這個舒適的小房子,關上百葉窗,倒在自己的少女的臥榻上,就這樣悄悄地躺著,不作任何決定,那該多麼好呀!這個黑頭髮的小姑娘鄔麗亞跟別人有什麼相干呢!就這樣爬上床,蜷著退,生活在相親相愛的親人中間,管它發生什麼事情……可是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呢?什麼時候發生?會不會拖得很久?也許,它並不十分可怕吧?

但是在這同一剎那,她因為自尊心受到屈辱而顫抖了:她怎麼能容許得出這樣的結論?可是她已經沒有時間選擇了:母親已經迎著她跑過來。是什麼力量使母親從病榻上起來的呢?母親的後面是父親、姐姐和姐夫。孩子們也跑了過來。他們的臉上都帶著焦急不安的痕跡,小外甥一個勁兒地哭著。

“你到底跑到哪兒去啦,我的好女兒?一清早就不見你的影兒!快到阿納托里那裡去,要是他還沒有走,快去,女兒!”母親說,眼淚順著她的被風吹日曬的、蒼白的、滿是皺紋的兩頰滾下來,她也不打算去擦。

母親已經老了,背也開始彎了,但是頭髮依然烏黑。她的頭髮是烏黑的,她的黑眼睛仍然是美麗的,像是一隻大野鳥的眼睛,雖然她本人身材矮小。她聰明能幹,性格堅強,女兒們和老葛洛莫夫都聽她的話。但是現在到了女兒得自己拿出主張的時候,母親卻束手無策了。

“誰找過我?是阿納托里?”鄔麗亞急忙問道。

“區委會有人找你。”父親說。他站在母親後面,沉重地垂著兩隻大手。

他已經多麼衰老了啊!他前面的頭髮幾乎全禿了,只有後腦和兩鬢還留著昔日鬈髮的痕跡,依然鬈成一圈圈的。但是他的格列納結爾兵式的發紅的口髭已經白了許多,臉上的胡茬也花白了,鼻子完全是紅裡透青的,磚色的兵士的臉上也佈滿皺褶。

“快去,快去,女兒!”母親重複說,“等一下,我去叫阿納托里!”說著,這個矮小的老婦人就穿過田壠向鄰居波波夫家跑去,波波夫家的兒子阿納托里是今年同鄔麗亞一起從五一村的中學畢業的。

“您去躺著吧,媽,我自己去!”

鄔麗亞撒退去追母親,但是母親已經順著櫻桃園往下面跑去,她們這一老一少,就一同跑著。

葛洛莫夫和波波夫兩家的花園互相毗連。兩家花園都緩緩地往下傾斜,通到一個乾涸了的小谷,谷底有一道籬笆,就算是界線。鄔麗亞和阿納托里雖然生下來就是鄰居,但是除了在學校裡以及他常去做報告的共青團集會上之外,她從不跟他見面。小時候,他有他男孩子的愛好;到了高年級裡,同學們都嘲笑他,說他怕女孩子。真的,要是他在街上或是某人家裡遇到鄔麗亞或是別的女孩子,他總是手足無措,甚至顧不得向人家問好,即使向人家問好,也是漲得滿臉通紅,弄得隨便哪個女孩子都會臉紅起來。女孩子們有時私下也談起這一點,背地裡嘲笑他。但是鄔麗亞卻仍舊尊重他,他讀書讀得非常多,人很聰明,只是沉默寡言;他喜愛的詩和鄔麗亞喜愛的相同,他還蒐集甲蟲、蝴蝶、礦物和植物的標本。

“塔伊西雅-普羅柯菲耶芙娜!塔伊西雅-普羅柯菲耶芙娜!”母親隔著矮籬笆把身子探進鄰家的小花園,叫道。“托里亞①!鄔麗亞來了……”——①托里亞是阿納托里的小名。

阿納托里的妹妹在那邊上面的什麼地方尖聲答應了一聲,可是有樹遮著看不見她。接著,在枝頭滿綴熟透了的小櫻桃的樹叢中間,他本人也跑過來了。他穿著下襬和袖口繡花的烏克蘭式襯衫,敞著衣領,為了不讓他的朝後梳的燕麥色長髮披散下來,後腦上壓著一頂烏茲別克式小帽。

他的曬黑的、眉毛淺白的、總是嚴肅的瘦臉爇得通紅,胳肢窩底下都現出潮溼的汗圈。顯然,他把看見鄔麗亞要怕羞的事已經完全忘記了。

“鄔麗亞……你可知道,我一清早就在找你,我已經把所有同學家裡都跑遍了,為了你,我叫維嘉①-彼得羅夫晚些動身。他們都在我們家裡,他父親罵得可兇啦,你趕快去收拾吧!”他急急地說——①維嘉是維克多的小名。

“可是我們一點也不知道啊!這是誰的命令?”

“是區委會的命令,叫大家都離開。德國人眼看著就要來了。所有的人我事先都通知了,唯獨找不到你們這一夥,都快把我急死了。後來維嘉和他父親從波高烈萊莊趕著車子來了。他父親在國內戰爭時期就在這裡打過遊擊反對德國人,他當然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你瞧,維嘉是專門來接我的!真是個好同志,這才稱得上是同志!他父親是林務區長,他們林管區的馬挺棒!我當然請他們等一等。他父親就罵起來,我說:‘您自己是個老游擊隊員,您懂得是不該把同志丟下的,而且,’我說,‘您一定是一個勇敢的人……’所以我們就等著你。”阿納托里急急地說,顯然是希望一口氣把他的全部感受都對鄔麗亞說出來,他的時而是淺灰色、時而是藍色的眼睛望著她,突然射出光芒。這雙眼睛一霎時使他的眉毛淺白的臉顯得非常魅人。

以前她怎麼會覺得這張臉是毫無特色的呢?在阿納托里的臉上——在他的飽滿的嘴唇的線條裡,在他的闊鼻孔的輪廓裡——顯露出一種津神力量,是的,正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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