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1 / 2)

小說:青年近衛軍 作者:法捷耶夫

普羅慶柯和另外兩個人坐在一間通後院的房間裡。他們開啟窗子,讓過堂風把燒檔案的煙吹出去。房東一家幾天前就離開了。這個房間跟整座房子一樣,空寂、淒涼,叫人待不下去:活人離開了房子,只留下一個空殼。東西都挪動了。普羅慶柯跟那兩個人不是坐在桌旁,而是坐在房間當中的椅子上談話。他們在商量當前工作的初步計劃,交換秘密接頭的地址。

普羅慶柯馬上就應當離開,前往游擊隊根據地;他的助手在幾小時前已經出發到那邊去了。作為州的地下工作領導人之一,普羅慶柯應該待在以米佳金鎮附近的森林為基地的游擊隊裡,米佳金鎮是伏羅希洛夫格勒州和羅斯托夫州交界的一個哥薩克村莊。他的兩個同伴卻要留在這兒克拉斯諾頓。他們倆都是真正的頓涅茨礦工,在上一次德軍佔領時期和鄧尼金①白匪統治時期參加過國內戰爭——①鄧尼金,沙皇將軍,一九一九年帝國主義武裝干涉者在南俄和烏克蘭建立的地主資產階級反革命政權的頭目。

留下擔任地下區委書記的費裡普-彼得羅維奇-劉季柯夫,比他的同伴年紀略大一些,已經五十開外。他的濃密的頭髮已經花白,特別是兩鬢和前面。他的修得短短的剛硬的口髭也斑白了。可以感覺得到,他當年一定是個身強力壯的人,但是隨著年齡的增加,他身上和臉上都變得虛胖起來,兩腮胖得朝下墜,這樣一來,本來就有些笨重的下巴就顯得格外笨重了。劉季柯夫一向愛整潔,即使在目前這種情況也是穿著一套對他肥大的身軀很合身的整潔的黑衣服和乾淨的翻領白襯衫,緊緊地打著領帶。

他是一個老工匠,在經濟恢復時期的最初幾年就成了勞動英雄,他是作為生產人員被提拔起來的:起初在很小的企業裡做負責人,漸漸地就到了愈來愈大的企業裡。他在克拉斯諾頓已經工作了十五六年,最近幾年擔任克拉斯諾頓煤業聯合公司中央工廠的機械車間主任。

他的地下工作的同伴馬特維-舒爾迦,是第一批響應號召去支援農村的產業工人之一。舒爾迦的父名是柯斯季耶維奇,大家也多半這樣叫他,柯斯季耶維奇就是烏克蘭語的康斯坦丁諾維奇。他是克拉斯諾頓人,後來一直在頓巴斯各區擔任和農業有關的職務。戰爭爆發時,他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州北部的一個農業區裡擔任區執委會副主席。

在克拉斯諾頓第一次受到被佔領的威脅時,劉季柯夫就知道他將要留下來做地下工作;舒爾迦跟他就不一樣,他是在兩天前才根據他個人的請求而接到委派的,因為他工作的那個區已經被德軍佔領了。大家認為讓舒爾迦留在克拉斯諾頓做地下工作的確有著方便有利的條件:一方面,他是本地人;另一方面,這裡已經不大有人認識他了。

舒爾迦,或是柯斯季耶維奇,大約四十五歲光景,生得膀粗腰圓,濃眉大眼,結實的臉膛曬得很黑。臉上的毛孔裡帶著稀疏的黑斑,——這是職業的痕跡,久做礦工和鑄工的人,臉上永遠留著這種黑斑。柯斯季耶維奇此刻把便帽推在後腦上,露出他的剪成平頂的頭,他的粗大的頭頂骨的結實程度是罕見的。他的眼睛也大得像牛眼一樣。

在整個克拉斯諾頓,沒有一個人的心情像他們三個人那樣鎮定,同時又那樣慷慨激昂。

“留下來聽你指揮的都是些很好的人,簡直可以說是真正的人,跟這些人在一起可以轟轟烈烈地幹一番大事。”普羅慶柯說,“你自己打算住在什麼人家裡?”

“就在我原來住的地方,在彼拉蓋雅-伊里尼奇娜家裡。”

劉季柯夫說。

普羅慶柯的臉上露出的不是驚奇,而彷彿有幾分懷疑。

“我有點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我幹嗎要躲起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您自己想想看,”劉季柯夫說,“我這個人在這個城裡是大家都知道的,我根本沒法躲藏。巴臘柯夫也是這樣。”他提到的是地下區委的第三位領導人的名字,那人不在這裡,“德國人一下子就會發現我們;如果我們躲起來,越發會引起他們的疑心。我們用不著躲。德國人迫切需要我們的工廠,我們呢,就送上門去!我們說:‘廠長跑了,工程技術人員被布林什維克強迫帶走了,可是我們在這裡,我們是留下來給你們德國人工作的。工人們跑散了,我們可以把他們召集起來。沒有工程師嗎?就給你巴臘柯夫,一位機械工程師!他還會講德國話……我們就給他們乾點活。”劉季柯夫說的時候臉上毫無笑意。

他注視著普羅慶柯,他的目光是嚴峻而專注的,寒著對一切都不肯輕信、而要透過獨立思考來檢驗的人們所特有的那種智慧的表情。

“那麼巴臘柯夫的意見怎麼樣?”普羅慶柯問。

“這是我們的共同計劃。”

“你可知道,你們倆首先會碰到的是什麼樣的危險?”普羅慶柯問。他有本領從各方面來看問題,看到這件事在現實生活中的發展。

“我知道:我們是共產黨員。”劉季柯夫回答說。

“問題倒不在這裡。共產黨員去給德國人做事,是他們德國人求之不得的事!但是他們也許等不及明白對他們的好處:你們還沒有把來意說明白,他們一發火已經把你們……”普羅慶柯指指天花板①——①意思是把他們絞死。

“我們頭幾天不露面。等需要我們的時候再出來。”

“對!問題就在這裡。我倒想知道,你躲到哪裡去?”

“彼拉蓋雅-伊里尼奇娜會有地方把我藏起來……”劉季柯夫在全部談話時間裡第一次露出笑容,這一笑使他的朝下墜的沉重的臉變得非常開朗。

普羅慶柯臉上疑慮的神情消失了,他對劉季柯夫感到滿意了。

“那麼舒爾迦呢?”他望了望舒爾迦,問道。

“他不是舒爾迦,他是奧斯塔普楚克-葉夫多金,”劉季柯夫說,“在他的機車製造廠的勞動手冊上是這麼寫的。幾天前,他到我們的機械車間來做鉗工。事情很明白:他原來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工作,是個單身漢,戰事發生之後,他來到了克拉斯諾頓。等將來工廠要開工的時候,我們把鉗工奧斯塔普楚克也叫來給德國人幹活。我們來給他們幹。”劉季柯夫說。

普羅慶柯轉過身來向著舒爾迦,不自覺地不講他剛才對劉季柯夫講的俄語,而開始講起一種俄語和烏克蘭語相夾雜的話來。舒爾迦,講的也是這種話。

“告訴我,柯斯季耶維奇:在給你做隱蔽用的住所裡面,至少有一個人是你本人認識的吧?換句話,這些人你自己對他們都瞭解嗎?他們的家庭怎麼樣?他們接近的是些什麼人?”

“要說我是不是瞭解他們,那我對他們是不太瞭解的,”舒爾迦抬起神情鎮定的牛眼似的大眼望著普羅慶柯,慢慢地說,“一個地址在我們按照舊習慣管它叫‘鴿房’的地方,那是康德拉多維奇,或者叫伊凡-格納簡柯的。他在一九一八年是個好樣的游擊隊員。第二個地址在‘上海’,是福明-伊格納特的。我自己並不認識他,因為他是新近到克拉斯諾頓來的,可您大概也聽說過,他是我們四號井的一個斯達哈諾夫①工作者,據說是自己人,他同意這樣做。方便的是他不是黨員,雖然很出名,不過據說他沒有擔任過任何社會工作,沒有在集會上講過話,是一個不引人注意的人……”——①斯達哈諾夫是三十年代蘇聯煤礦工業技術革新者。

“你到他們家裡去過嗎?”普羅慶柯追問道。

“康德拉多維奇,也就是伊凡-格納簡柯家裡,我最後一次是十二年前去的。可是福明家裡我卻從來沒有去過。我哪裡有工夫去呢,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您自己也知道,我是昨天才到的,而且是昨天才批准我留下來,給了我這幾個地址的。我想,挑選他們的人對他們總該熟悉吧?”舒爾迦又像回答,又像詢問似地說。

“你們聽我說!”普羅慶柯豎起一個指頭,先望望劉季柯夫,然後又望望舒爾迦,“別相信紙上寫的,別相信別人的話,別相信別人的指使!對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要重新檢查,用自己的經驗檢查。組織你們的地下工作的那些人,已經不在這裡,這你們是知道的。遵照秘密工作的規矩——那是很有道理的規矩!——他們已經離開。他們已經走得很遠了。也許,已經快到新切爾卡斯克了。”普羅慶柯帶著不可捉摸的微笑說,這時有一顆活潑的小火星迅速而高興地從他的一隻藍眼睛裡獨腳跳進另一隻,“我說這些話有什麼用意呢?”他接下去說,“我這些話的用意是,建立地下工作的時候,我們的政權還在這裡,可是德國人要來了,這時就要對人們再進行一次考驗,用生和死來考驗……”

他沒有來得及發揮自己的思想。臨街的門砰的一響,外面房間裡響起一陣腳步聲,坐在外面“迦濟克”裡的那個婦人走了進來。她臉上明白顯露出她在等待普羅慶柯時的全部感受。

“你等得心焦了吧,卡佳①?我馬上就來。”普羅慶柯咧開嘴巴抱歉地微笑著說了,就站起身來。其餘的人也站了起來。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妻子,是一位教師。”他突然非常得意地說——①卡佳是葉卡傑林娜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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