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1 / 2)

小說:青年近衛軍 作者:法捷耶夫

誰也說不出,德國人統治下的生活將是什麼樣子。

劉季柯夫和舒爾迦事先已經講好,他們怎樣找到對方:按照約定的記號,透過第三者——克拉斯諾頓總秘密接頭處的房東。

他們分開走出去,各走各的路。他們可曾想到,他們從此就不能見面了嗎?

劉季柯夫照他對普羅慶柯所說的那樣行動:他消失不見了。

舒爾迦現在也應該老老實實地躲在一所給他指定的房子裡,最好是躲在他當初打游擊的老夥伴伊凡-格納簡柯——或是照人家不拘禮節地管他叫康德拉多維奇——家裡。但是舒爾迦跟他已經有十二年沒有見面,他覺得非常非常不願意在這種時候去找他。

儘管他的態度非常鎮靜,他的內心是痛苦的。此刻他需要有一個非常知心的人。舒爾迦開始回憶,在一九一八到一九一九年做地下工作期間跟他特別接近的人裡面,還有哪些人留在克拉斯諾頓。

這時舒爾迦想起了他的老夥伴列昂尼德-雷巴洛夫的妹妹李莎,他的永遠嵌著煤屑的大臉上便露出了天真的微笑。他想起了那幾年的李莎①-雷巴洛娃的模樣:身材苗條,頭髮淺色,眼睛靈活,性情潑辣,動作急躁,說話生硬。記起她到“乾草場”來給他和列昂尼德送飯的情形,記起他老是開玩笑說:“可惜我有了老婆,不然就要向你求婚,”她聽了就露出雪白的牙齒直笑。其實她跟他的妻子是很熟的!——①李莎是葉李莎維塔的小名。

十一二年前,他曾在街上碰到過她,還有一次似乎是在一個婦女集會上。他記得她好像已經結了婚。不錯,國內戰爭剛結束,她就跟一個姓奧西摩興的結了婚。這個奧西摩興後來在煤業聯合公司裡做職員。他們在通向五號井的那條街的標準式房屋裡分配到一套房間,那時舒爾迦正在房屋分配委員會里工作。

他記憶中的李莎還是他年輕時代認識的模樣,青春歲月的種種回憶突然非常有力地湧上心頭,使他覺得自己又變得年輕起來。他覺得,現在他面臨的一切似乎也突然被他的青春的光輝照亮了。“她不會變的,”他想,“她的丈夫奧西摩興好像也是自己人……啊,不管怎樣,我還是先去看看李莎-雷巴洛娃!也許,他們沒有走。也許,命運本身在把我領到他們那裡去。也許,已經只剩下她一個人了?”他向過道口走下去,一面激動地想著。

他離開這幾十年了,這十年裡,整個這一區裡都造起了磚房,現在已經難以辨認奧西摩興家住的是哪一所。他在靜悄悄的街道上走了好久,在一排排百葉窗緊閉的房屋旁邊徘徊,不敢去敲門打聽。最後,他想出應當拿草原上遠遠可以看到的五號井的井架做目標。他順著直對井架的街道走過去,很快就找到了奧西摩興家的房子。

窗子大開著,窗臺上擺著花;他隱約聽到裡面有幾個青年人的聲音。他敲門的時候,他的心又像年輕時候那樣怦怦地跳起來。裡面大概沒有聽見敲門聲,他又敲了幾下。門裡邊傳來了穿軟底鞋的腳步聲。

他面前站著李莎-雷巴洛娃,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她穿著便鞋,滿臉怨氣和悲痛,眼睛哭得紅腫。“唉,生活把她折磨得多麼厲害呀。”舒爾迦立刻這樣想道。

但是他馬上就認出了她。她年輕時候也常有這種又像氣忿又像怨恨的生硬的表情。但是舒爾迦知道,實際上她是很善良的。她仍舊很苗條,淺色頭髮裡也沒有白髮,但是卻滿臉皺紋——艱苦的經歷和勞累的皺紋。她穿得似乎有些邋遢,以前她是從來不容許自己這樣的。

她帶著敵意和詢問的神氣望著站在她家門口的這個陌生人。突然,她臉上露出了驚奇的表情,她的噙著淚水的眼睛裡似乎也露出一絲昔日的喜悅。

“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舒爾迦同志!”她說,握著門柄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是哪一陣風把您吹來的?在這種時候!”

“對不起,李莎……還是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①,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我現在就要到東方去,要撤退,現在彎過來看看你。”——①俄羅斯人習慣,稱人的名字和父名錶示尊敬。

“原來如此,到東方去。大家都到東方去!可是我們呢?我們的孩子呢?”她一下子突然激動起來,一面神經質地、很快地整理著頭髮,一面瞪著又像怨恨、又像非常睏倦的眼睛望著他。“您現在要到東方去,舒爾迦同志,我的兒子動了手術躺在床上,可是您現在要到東方去!”她重複地說,彷彿她曾一再警告過舒爾迦,說會發生這樣的事,現在事情果然發生了,因此這都是他的過錯。

“對不起,您別生氣。”舒爾迦的態度非常鎮靜,心平氣和,雖然他內心深處已經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憂傷。他心裡想:“啊,想不到你會變成這樣,李莎-雷巴洛娃,你竟然這樣來歡迎我,我親愛的李莎!”

但是他一生閱歷很多,他控制著自己。

“請您說清楚,您出了什麼事?”

他也改口稱“您”了。

“請您原諒我,”她的態度仍舊很生硬。但是她臉上又出現了很久以前的友好關係的影子。“請進來……可是我們的事情很糟糕!”她一籌莫展地擺了擺手,紅腫的眼睛裡又湧出了淚水。

她退後一步,請他進去。他隨著她走進昏暗的門廳,一進去就從一扇開啟的門裡看到右面那個浴滿陽光的房間,看見裡面有一個十幾歲的青年靠著枕頭半躺在床上,身上蓋的被單褪到腰部上面。他穿著翻領白汗衫,生著一雙深色的眼睛,原來曬得黑黑的臉現在顯得蒼白。有三、四個小夥子和一個姑娘站在他床邊。

“他們是來跟我的兒子告別的。您這邊來。”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請他走進對面的房間。這個房間在這所房子的背陽的一面,光線比較暗,但是很陰涼。

“首先要向您問好。”舒爾迦說。他脫下帽子,露出結實的、剪成平頂的頭,然後伸出手來,“我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您,叫您李莎呢,還是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

“您怎麼方便就怎麼叫吧。我這個人不妄自尊大,也不要求人家用尊稱來稱呼我,不過我現在算是什麼李莎?從前是李莎,可現在……”她急躁地擺了擺手,好像不願意談這個,她的紅腫的淺色眼睛疲倦地、抱歉地、同時又好像非常溫柔地望了望舒爾迦。

“對我來說,你永遠是李莎,因為我自己也老了。”舒爾迦微笑著在椅子上坐下。

她在他對面坐下。

“我既然是個老年人,那麼請原諒,我一開口就要給你提個意見,”舒爾迦仍舊帶著笑,但是非常嚴肅地接著說,“我要到東方去,我們別的人也要到東方去,對這件事你是不應該生氣的。德國鬼子沒有給我們放寬期限。從前你曾經像是我的妻子一樣,所以我不妨對你說,他們這些德國鬼子,已經到了我們的大後方……”

“這難道會使我們輕鬆些嗎?”她憂愁地說,“你們要走了,我們卻留在這裡……”

“那又怨誰呢?”他的臉色陰沉起來,說道,“從戰爭一開始,我們一直在把像你們這樣的家庭疏散到東方,”這時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庭,“幫助他們,向他們提供交通工具。不僅是家屬,就是成千成萬的工人,我們也都把他們送到烏拉爾,送到西伯利亞。當時你們為什麼不走呢?”舒爾迦問,他心裡愈來愈感到痛苦。

她沒有作聲,舒爾迦看到她一動不動,直挺挺地坐著,彷彿在傾聽隔著門廳的那個房間裡的動靜,知道她並沒有好好地聽他的話。於是他自己也不禁傾聽起那邊的動靜來。

那邊只是偶爾傳來幾聲低低的談話,聽不清那邊在幹什麼。

不管萬尼亞是多麼頑強和冷靜——這在同學們口中甚至成為美談,——他仍然沒能給沃洛佳弄到一輛大車,或是在汽車上找到一個座位。他回到家裡,看見若拉已經等得疲倦不堪,父親也已經回到家裡:根據這一點,他知道柯瓦遼夫一家已經走了。

若拉今年十七歲,個子長得非常高,不過比起萬尼亞來還是矮半個頭。他生來就黑,被太陽曬了變得更黑,他生著飽滿的嘴唇、彎彎的睫毛和一雙亞美尼亞人的美麗的黑眼睛。

他的樣子有點像黑人。

雖然年齡上有差別,他們這幾天來卻成了好朋友:他們倆都是愛書如命的人。

萬尼亞在學校裡甚至被稱做教授。他只有一套節日穿的、帶有棕色條紋的灰色衣服,只有在生活中的隆重場合他才把它穿上;而且這套衣服像他所有的衣服一樣,也已經嫌短。但是當他在上裝裡面穿上翻領白襯衫,打上咖啡色領帶,戴上黑玳瑁邊眼鏡,口袋裡裝滿報紙,彎著的胳膊裡拿著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用書拍拍自己的肩膀,搖搖擺擺地在走廊裡走過的時候,他的態度總是那麼鎮靜而沉默,蘊藏在他心裡的靈感非常均勻而明亮地燃燒著,彷彿把遙遠的反光投到他的蒼白的臉上,——這時候,所有的同學,特別是低年級的同學,他輔導的少先隊員們,都不由自主地懷著敬意給他讓路,彷彿他真是一位教授似的。

若拉甚至專門有一本划著格子的練習本,裡面記著他讀過的每一本書的作者姓名、書名和對它的短評,比方:尼-奧斯特洛夫斯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真好!

亞-勃洛克①。《美女詩》。寒混的辭彙太多。

拜輪②。《查爾德-哈羅德遊記》。真不懂這部作品為什麼會這樣激動人心,如果它讀起來是這樣枯燥乏味。

弗-馬雅可夫斯基。《好!》。(沒有任何評語。)阿-托爾斯泰。《彼得大帝》。好!指出彼得是一個進步的人物——①勃洛克(1880-1921),蘇聯詩人。在創作初期(一九○四年的《美女詩》等)是象徵主義的代表。

②拜輪(1788-1824),英國詩人。長詩《查爾德-哈羅德遊記》是根據他在西班牙、希臘等國旅行的見聞和感受寫成的。

在這本劃了格子的練習簿裡還可以讀到許多其他的東西。一般地說,若拉非常整潔、有條理,他堅持自己的信念,在各方面都喜歡整齊和紀律。

在所有這些日子裡,他們白天黑夜地忙著辦理學校、俱樂部和保育院的疏散工作,同時嘴巴一刻不停地爇烈談論著第二戰場、詩《等著我》、北海的航道、影片《燦爛的生活》、科學院院士李森科的著作、少先隊運動的缺點、輪敦西科爾斯基①政府的古怪的態度、詩人施巴巧夫、電臺播音員列維丹、羅斯福和邱吉爾等等。只有在一個問題上他們的意見是分歧的:若拉認為閱讀書報要比在公園裡追求姑娘們有益得多,可是萬尼亞說,就他本人來說,如果他不是這樣近視,他還是要追求的——①西科爾斯基(1881-1943),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流亡英國的波蘭政府總理,對蘇態度搖擺不定。

萬尼亞和哭哭啼啼的母親、姐姐、父親告別。父親儘管氣憤地喘息著,喉嚨裡咯咯地響著,竭力不望著兒子,最後還是給他劃了十字,突然用焦乾的嘴唇在他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在這時候,若拉就勸他,他既然弄不到大車,那麼到奧西摩興家裡去也無益。但是萬尼亞說,他曾答應過托里亞-奧爾洛夫,所以應該去一下把事情說清楚。

他們把揹包朝肩膀後面一甩,萬尼亞朝床頭他心愛的角落裡投了最後的一瞥。那裡掛著哈爾科夫烏克蘭出版社印行的、畫家卡爾波夫畫的普希金石印像,擺著一個書架,放在顯著地位的是普希金文集和列寧格勒蘇聯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普希金時代的詩人們的幾卷小開本詩集。萬尼亞對這一切望了一眼,誇張地用急遽的動作把帽子扣得低低的,幾乎壓在眼睛上,就和若拉一同去看沃洛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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