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2)

小說:青年近衛軍 作者:法捷耶夫

讀者,如果你有一顆充滿剛毅、大膽和渴望豐功偉績的鷹之心,但是你自己還是個赤著腳亂跑、腳上都是裂口的孩子,人們對你的心靈所向往的一切一切都還不瞭解,那你打算怎樣行動呢?

謝遼薩-邱列寧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他就像草原裡的草那樣生長起來。他的父親是圖拉人,從小就到頓巴斯來謀生。在四十年的礦工生活中,他對自己這行職業養成了一種天真、自尊、專斷的自豪感;無論在於哪一種職業的人身上,這種特點都沒有像在水手和礦工身上那樣顯著。甚至在他根本不做工人以後,他,迦夫利拉-彼得羅維奇,仍舊以為自己是全家最重要的人。每天清早他把全家都叫醒,因為照礦工的老習慣,天不亮他就醒了,可是他一個人又感到寂寞。不過他即使不感到寂寞,也照樣會把大家吵醒,因為他一清早就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一醒就要咳上一個多鐘頭。他咳起來吁吁直喘,又是吐痰,又是清嗓子,胸口好像一隻壞了的風琴似的,發出可怕的、嘶啞的噝噝聲和噓噓聲。

然後他就整天坐著,胳肢窩下面撐著叉頭上包皮的柺杖。他瘦得只剩皮包骨頭;隆起的長鼻子以前大而多肉,現在卻變得又尖又瘦,簡直可以用來裁紙;凹陷的面頰上長滿粗硬的灰白鬍茬;兩撇筆直的鬍子威風凜凜,這兩撇鬍子在鼻孔下面還保持原有的濃密,越到梢上越稀,最後只剩一兩根柔韌的毛,像兩根長矛朝兩邊翹著;兩道濃眉下面是一雙顏色變淡的、目光銳利的眼睛。他就這樣撐著柺杖有時坐在自己的床上,有時坐在土房的門檻上,或是坐在棚子旁邊的木墩上,嚴厲地、短促地、威風凜凜地發號施令,教訓大家,有時候一陣咳嗽,咳得全“上海”都能聽到他的嘶啞的連咳帶喘的聲音。

要是你不到老年就喪失了一大半勞動力,後來又完全成了殘廢,你倒來試試看把三個男孩八個姑娘(一共十一個)撫養成人,讓他們學會一技之長,讓他們出外工作!

多虧他的妻子亞力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要不然迦夫利拉-彼得羅維奇恐怕也未必能夠挑起這副重擔。這個奧廖爾省的農家婦女,身強力壯,在羅斯①被稱做“厲害婆娘”的那種婦女,是一個真正的城總管夫人瑪爾法②。直到現在她還是硬朗矍鑠,不知道什麼是疾病。她雖然不識字,不會寫,但是,如果需要的話,她能夠發威,又能夠耍滑;能夠沉默,又能夠說起來滔滔不絕;能夠兇狠;又能夠和顏悅色;能夠逢迎人意,隨機應變,又能夠諷刺挖苦;要是有人因為缺乏經驗而和她爭吵,那很快就可以領教她的厲害——①羅斯是俄羅斯的古名。

②瑪爾法(十五世紀後半期),諾夫戈羅德城總管波列茨基之妻,丈夫死後,她領導了諾夫戈羅德的反動貴族集團,反對把俄羅斯的土地歸併莫斯科統一管轄。此處指亞力山德拉能幹,在家總管一切。

現在十個大孩子都已經參加工作,最小的謝遼薩雖然還在唸書,可是像草原裡的草那樣成長起來:他從來沒有過自己的衣服和鞋子,都是穿哥哥們的舊衣服,在他上身之前,不知改過多少遍,補過多少次;他受慣了風吹雨打、烈日嚴寒,他腳底板的皮粗糙得像駱駝皮,不論生活給他帶來怎樣的創傷,到了他身上就像到了童話中的勇士身上那樣,轉眼就會痊癒。

父親對他雖然比對別的孩子發出更多的嘶啞的斥罵聲,可是在所有的孩子裡,也更疼愛他。

“簡直是個不要命的,啊?”他撫摩著他的樣子嚇人的鬍子,得意地說,“是嗎,舒爾卡?”舒爾卡就是他那六十歲的老伴亞力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請瞧瞧他,是嗎?天不怕,地不怕!就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啊?”說著他又咳起來,幾乎喘個半死。

你有著一顆鷹之心,但是你年紀還小,你穿得很破舊,腳上都裂了口子。那麼,親愛的讀者,你打算怎樣行動呢?當然羅,你首先是要建立功勳。但是誰在童年不夢想建立功勳呢?可是建立功勳並不是總能成功的。

如果你是個四年級的學生,你在上算術課的時候從課桌下面放出一群麻雀,這並不能給你帶來榮譽。校長請來了家長,那就是把六十歲的舒爾卡媽媽請來,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了!爺爺——由於舒爾卡媽媽叫開了頭,所有的孩子都管父親叫爺爺——會氣呼呼地喘著,恨不得請你吃一頓耳刮子,但是他夠不著你,他氣得只能用柺杖捶著地,他壓根沒法把這根柺杖打到你身上,因為它還要支撐著他那乾癟的身體呢。舒爾卡媽媽從學校回來之後,可結結實實地給了你一頓耳光,讓你的腮幫子和耳朵要火辣辣地痛上幾天——隨著年紀的增加,舒爾卡媽媽的手反而越來越重。

那麼同學們呢?同學們有什麼!難怪俗話說,榮譽只是過眼雲煙。到明天,你放麻雀的功勳就已經被忘得一乾二淨了。

夏天放了暑假,你可以把你的面板曬得比別人都黑,潛水和游泳比別人都高明,雙手在沉木底下捉起梭魚來比別人都快。你要是老遠看見有一群姑娘在岸上行走,就拚命地追上去,到了她們跟前你縱身跳下斷崖,像一隻黑燕子掠過水麵,鑽到水裡。姑娘們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只是好奇地等待著,看你幾時鑽出水面,那時你在水底略微褪下褲衩,突然撅著你的白裡透紅的屁股(你身上唯一沒有曬黑的地方)浮了上來。

你看到姑娘們閃動著粉紅的腳後跟,衣服迎風飄拂,好像被風颳走似的從岸上逃走,一邊用手捂著嘴吃吃笑個不停,你會體驗到霎時的滿意。跟你一起在沙灘上曬太陽的同年的孩子們感到欣喜若狂,你可以滿不在乎。你隨時都可以獲得小男孩的敬仰;他們會成群結隊地跟著你,模仿你的一舉一動,你每說一句話或者動一下指頭,他們都會服從。羅馬愷撒①的時代早已過去,但是小孩子們對你卻崇拜得五體投地——①愷撒(公元前100-前44年),羅馬統帥。

當然,你對這些還不滿足。於是,在一個和你生活中其他的日子似乎毫無區別的日子裡,你突然從二樓教室的視窗如飛一般,跳到下面的院子裡,那時候是休息時間,全校的學生都在院子裡做著普通的、無害的遊戲。你在跳下來的時候體驗到剎那間的、徹骨的喜悅——由於跳躍本身,也由於從一年級到十年級的女生們的尖叫;這野性的尖叫裡充滿恐怖,同時也希望向全世界宣佈她們的存在。但是其餘的一切只是給你帶來失望和痛苦。

跟校長的談話是非常嚴重的。問題顯然已經鬧到要把你從學校開除出去了。你自己知道犯了過錯,因而不得不對校長耍賴。於是校長第一次親自到“上海”的土房裡來進行家訪。

“我想了解一下這個孩子的生活情況。最後,我想了解這一切的原因。”校長彬彬有禮地、意味深長地說。在他的聲調裡寒有對家長的責備。

家長——母親剛從爐灶裡取出鍋子,滿手黑煤煙,身上卻連揩手的圍裙都沒有戴,急得不知道把兩隻柔軟滾圓的手往哪裡放才好;父親狼狽到了極點,他啞口無言,試圖拄著柺杖在校長面前站起來。家長負疚地望著校長,彷彿真的一切都是他們的過錯。

校長走了,第一次誰也不來罵你,似乎大家都不願意理睬你。“爺爺”坐在那裡,也不瞅你,只是喉嚨裡偶爾發出哼哼的聲音,他的鬍子一點也不威風,而顯得沒津打採,這是一個飽受生活折磨的人的鬍子。母親一直滿屋亂轉,腳底板在泥地上拖曳著,一會兒在這裡,一會兒在那裡弄得乒乒乓乓地響。突然你看見她朝俄羅斯式爐灶的爐門彎下腰來,偷偷地用她那抹了煤煙的、老年人的滾圓好看的手擦去眼淚。父親和母親的整個樣子似乎都在對你說:“你仔細地看看我們,仔細看看我們,看看我們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於是你第一次發覺,你年老的爹孃已經很久沒有節日穿的衣服了。幾乎在他們的整整一生中,他們都沒有跟孩子們同桌吃過飯,他們總是單獨吃,免得孩子們看見他們除了吃黑麵包、土豆和蕎麥粥之外,什麼都沒有。他們這樣做,無非是為了把孩子們一個個撫養成人,而現在無非是為了讓你這個家裡最小的孩子,能夠受教育,長大成人。

母親的眼淚刺痛了你的心。你初次覺得父親的臉寒有深意,面色憂傷。他的咳嗽和喘息也毫不可笑,而是可悲的。

姐姐們在織毛線,不是這個姐姐,就是那個姐姐,突然抬起眼來瞟你一下,她們的鼻翼就由於生氣和蔑視而顫抖起來。於是你就用粗暴的態度對待父母和姐姐們,可是到了夜裡你卻不能入睡,受辱的感覺和意識到自己犯罪的感覺同時折磨著你,兩行吝嗇的淚水滾到你的小小的硬顴骨上,你只好用那沒有洗過的手掌悄悄地把它擦去。

經過這一夜,你顯得成熟了一些。

這幾天日子很不好過,你受到大家無言的譴責,可是在你那入迷的眼睛前面,卻展露出整個充滿不可思議的、神話般的豐功偉績的世界。

人們在海底遊了兩萬裡①,發現了新的陸地;他們漂流到荒島上,用自己的雙手重新創造一切;他們攀登世界最高峰;人們甚至登上月球;他們在海洋裡跟狂風暴雨搏鬥,沿著桅盤和桅頂橫衍攀上被海風吹得搖晃的桅杆;他們把一桶桶的魚油倒進驚濤駭浪之中②,然後駕著海船滑過尖礁;人們乘著木筏渡海,口渴難忍,嘴裡用焦乾的腫脹的舌頭轉動著子彈③;他們忍受著沙漠裡乾燥的爇風,他們跟蟒蛇、豹子、鱷魚、猛獅、巨象搏鬥,並且戰勝它們。人們建立這樣的功勳是為了謀利,或是為了過更好的生活,或是出於爇愛冒險,或是由於同志關係和忠實的友情,或是為了營救陷入不幸的心愛的姑娘,否則就是完全出於大公無私——為了人類的利益,為了祖國的光榮,為了使科學的光輝能夠永遠照耀大地:利文斯敦④、阿蒙森⑤、謝多夫⑥、涅韋爾斯科伊⑦,就是這樣的人——①指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1828-1905)的科學幻想小說《海底兩萬裡》,這一段所講的大都是這部小說裡的情節。

②傳說把魚油倒進海里可以使波濤暫時平息。

③傳說在沙漠或酷暑中旅行,常用子彈或水晶卵石寒在口中吮吸,藉以解渴。

④利文斯敦(1813-1873),英國旅行家、傳教士,曾在中非和南非長期旅行考察。

⑤阿蒙森(1872-1928),挪威極地旅行家和考察家,一九一一年首抵南極,一九二六年曾赴北極探險。

⑥謝多夫(1877-1914),俄國北極探險家。

⑦涅韋爾斯科伊(1813-1876),俄國海軍上將,遠東考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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