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2)

小說:青年近衛軍 作者:法捷耶夫

自從戰線接近頓巴斯,克拉斯諾頓出現了第一批傷員之後,娜佳-邱列寧娜就志願參加護士訓練班,現在她已經在陸軍醫院做了一年多的護士長。市立醫院把下面一層全部撥給陸軍醫院使用。

陸軍醫院的全體工作人員,除了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醫生之外,已經撤退了好幾天。市立醫院以主任醫師為首的大部分醫務人員,也已經到東方去了,但是醫院的生活仍舊照原來的制度進行。謝遼薩和維佳一到接待室,就被值班的助理護士擋住,叫他們用溼布把腳揩乾淨,在門廳裡等她去找娜佳,這使他們對這個機關立刻充滿敬意。

過了一會,助理護士陪著娜佳走出來。但這似乎已經不是謝遼薩昨夜在她床上跟她談話的娜佳:在娜佳的高顴骨、細眉毛描畫過的臉上,有著一種新的、非常嚴峻而緊張的表情,跟助理護士的慈祥、和藹而有皺紋的臉上的表情一樣。

“娜佳!”謝遼薩手裡柔著帽子,輕輕地說道,他不知為什麼在姐姐面前膽怯起來。“娜佳,得把弟兄們救出來,你應該明白……我和維佳可以挨家挨戶去問,你去告訴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吧。”

娜佳沉吟著默默對謝遼薩望了一會,然後不信任地搖搖頭。

“你去,去把醫生叫出來,要不就把我們帶進去!”謝遼薩把臉一板,說道。

“魯莎,拿罩衣給他們。”娜佳說。

助理護士從一隻白漆長衣櫥裡取出兩件白罩衣,還照例給他們拎著,讓他們便於伸進衣袖。

“這孩子說的倒是實在話,”魯莎大嬸突然開口說,她抬起那雙老來變得寧靜慈祥的眼睛瞅了瞅娜佳,她的柔軟的癟嘴好像嚼東西似地、很快地磨動著。“人家肯收留的。我自己就可以收留一個。誰不心疼這些孩子?我是個孤老太婆,兒子都上了前線,只有一個小女兒跟著我。我們住在新村。要是德國人來了,我就說是我的兒子。應該事先關照大家,讓他們說是親戚。”

“你不知道他們這批德國人。”娜佳說。

“不錯,德國人我是不知道,可是自己人我是知道的,”魯莎大嬸很快地動著嘴唇,胸有成竹地說,“我可以告訴你們,村裡誰是好人。”

娜佳領著孩子們在明亮的走廊裡走過去,走廊的窗戶對著城那邊。他們每次走過開著的病房門口,就有一股已經潰爛的經久未愈的傷口和髒被單的氣味撲鼻而來,那股氣味爇烘烘的,非常難聞,連藥物的氣味都蓋不過它。他們突然覺得,從醫院的視窗望出去,浴滿陽光的故鄉的城市竟是這樣的明亮、熟悉、寧靜、舒適。

留在醫院的傷員都不能起床;只有幾個傷員撐著柺杖在走廊裡慢慢地晃悠。在所有傷員的臉上——年輕的和中年的,刮過的和多日未刮、長滿兵士式胡茬的臉上,都帶著跟娜佳臉上和助理護士魯莎臉上同樣的嚴峻而緊張的表情。

剛聽到走廊裡孩子們的腳步聲,病床上的傷員們就帶著詢問的神情,懷著希望抬起頭來。拄著柺杖的傷員們雖然沒有作聲,臉上也都隱隱露出了興奮的神情,目送著這兩個穿白罩衣的少年和他們前面的、大家都熟悉的、臉色嚴峻的護士娜佳。

他們走到走廊盡頭的唯一關著的門前,娜佳沒有敲門,就伸出動作準確的小手,猛地把門開啟。

“有人找您,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她一邊讓孩子們走進去,一面說。

謝遼薩和維佳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都有點膽怯。一個瘦長、闊肩、硬朗的白髮老人,迎著他們站起來。他的臉颳得很乾淨,顴骨高聳,鷹鉤鼻,方下巴,被太陽曬得發出黑光的臉上有著很深的縱皺紋,——老人全身彷彿是銅鑄的。他從桌旁站起來,孩子們看到桌上既沒有書報,又沒有藥物,整個辦公室都是空空蕩蕩的,而且他又是一個人坐在裡面,因此他們明白,醫生在這個辦公室裡並不辦公,只是獨自坐在那裡考慮一些傷透腦筋的問題。他們明白這一點,還由於醫生已經不穿軍裝,而是穿著便服:他穿著灰色上裝,領子從頸部用帶子繫住的白罩衣下面露出來,下面穿著灰色褲子,腳上的半高統皮鞋沒有擦乾淨,大概不是他自己的。

他也像娜佳、魯莎、以及病房裡的傷員們那樣,非常嚴肅地望著這兩個孩子,並沒有露出驚奇的神氣。

“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我們是來幫您把傷員們分送到居民家裡去的。”謝遼薩說,他一看便明白對這個人用不著多說。

“人家肯收嗎?”醫生問道。

“有這樣的人,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娜佳用她那悅耳的聲音說,“市立醫院的助理護士魯莎願意帶一個回去,她還答應介紹幾家,孩子們可以去徵求一些人的意見,我也可以幫忙,別的克拉斯諾頓人也不會拒絕幫忙。我們邱列寧家也可以收容,可是我們家裡沒有地方,”娜佳說的時候臉漲得通紅,連小小的顴骨上都現出了鮮豔的紅暈。謝遼薩的臉突然也紅起來,雖然娜佳說的是實話。

“請把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叫來。”醫生說。

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是市立醫院的一個年輕醫生。醫院全體人員撤退的時候,她因為母親(母親不住在城裡,住在離城十八公里的礦村克拉斯諾頓)有病,無人照顧,所以沒有走。她因為自己什麼地方都不去而留在德國人統治下面,在同事面前感到慚愧;既然市立醫院裡還留著病人、財產、藥物和醫療器械,她就自願地擔負起市立醫院主任醫師的責任。

娜佳出去了。

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在桌旁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津力充沛地、利落地甩開白罩衣的下襬,從上裝口袋裡掏出煙盒和一張折著的、皺皺巴巴的舊報紙,從邊上撕下一角,一隻青筋突露的大手和嘴唇非常迅速地動著,就用煙盒裡的馬合煙①捲成菸捲,怞了起來——①馬合煙是一種劣質菸草。

“對,這是一個辦法。”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說,他望了望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的孩子們,臉上毫無笑容。

他先看看謝遼薩,再看看維佳,然後又看看謝遼薩,彷彿知道他是頭兒。維佳懂得這一瞥的意義,但是毫不生氣,因為他也知道謝遼薩是頭兒,而且要謝遼薩做頭兒,他是以謝遼薩感到自豪的。

娜佳陪著一個矮小的婦女走進了辦公室。她年紀大約二十七八,但是樣子卻像小孩,因為她的小臉、小手和小腳都給人一種稚氣、溫柔和豐滿的感覺,這在婦女身上往往會使人產生錯覺,以為她的性格也是如此。當初,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的父親不讓她繼續在醫學院求學的時候,她就是靠這雙胖胖的小腳從克拉斯諾頓步行到哈爾科夫。她曾經靠這雙胖胖的小手做針線活和洗衣服,掙錢去求學,後來,父親去世之後,她也就是靠這雙小手負擔起一家八口的生活;如今,這個家庭的成員有的在作戰,有的在別的城市工作,有的進了學校,她也就是靠這雙小手大膽地來做連年紀比較大、經驗比較豐富的男醫生都不敢做的手術。在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的孩子般的胖胖的小臉上,那雙眼睛裡的那種正直、剛強、鐵面無私、實事求是的表情,會使一個全國性機關的總務主任都為之羨慕不置。

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站起來迎接她。

“您不用躁心,我都知道了,”她說,一面把圓滾滾的雙手放到胸前,這種姿勢跟她眼睛裡那種公事公辦、實事求是的表情以及她的非常準確、甚至有些乾巴巴的談吐,是非常不協調的。“我都知道了,這辦法當然有理,”她說。她對謝遼薩和維佳望了一下,神態之間毫不流露出她個人對他們的看法,但是這裡面也露出一種實事求是的表情,打量著是否可以利用他們。然後她又對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望了一眼。“那麼您呢?”她問。

他馬上懂得了她的意思。

“我最好能作為一個本地的醫生留在你們醫院裡。這樣,在任何條件下我都可以照顧他們。”大家都懂得,他所說的“他們”是指傷員。“這樣行嗎?”

“行。”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說。

“你們醫院裡不會有人出賣我吧?”

“我們醫院裡不會出賣您。”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把兩隻胖胖的手放在胸前,說道。

“謝謝,謝謝你們。”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第一次眼睛裡露出笑意,他伸出手指有力的大手,先後跟謝遼薩和維佳握手。

“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謝遼薩說,他的堅定的、淺色的眼睛直望著醫生的臉,那神情彷彿是說:“不管您和大夥對我的話有什麼看法,可是我仍舊要說出來,因為我認為這是我的責任。”“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請您記住,您永遠可以信賴我和我的同伴維佳-魯基揚慶柯,永遠可以。您可以透過娜佳和我們聯絡。我還要代表我自己和我的同伴維佳-魯基揚慶柯對您說:您的行動,您在這種時候留在傷員身邊的行動,我們認為是崇高的行動。”謝遼薩說,他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謝謝你們,”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非常嚴肅地說,“你們既然提到這一點,那我也要這樣對你們說:一個人,不管他乾的是什麼職業,是哪一行,在他的一生中都可以碰到這種情況,那時他不僅可以、而且應當離開那些依靠他、受他領導、或是對他寄予希望的人。是的,可能發生這種情形,他撇下他們走掉反而更為相宜。這是最高的權宜之計。我再重複一遍,不管哪一種職業的人,甚至統帥和政治領袖,都是如此,只有一種職業除外,那就是醫生,特別是軍醫。軍醫一定要跟傷員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有一種需要可以高出這種義務。甚至軍紀、命令都可以違犯,如果它們是跟這種義務相牴觸的話。即使方面軍司令員下令叫我離開,丟下這些傷員不管,我也不會服從。但是他絕不會說這樣的話……謝謝,謝謝你們。”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說,他在孩子們面前低下他的彷彿是銅鑄的、臉上閃著黑光的灰白的頭,深深鞠了一躬。

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默默地把胖胖的小手放在胸口,她的注視著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的實事求是的眼睛裡,露出了莊嚴的表情。

在前廳裡舉行的會議上,擬出了一個行動計劃。參加會議的只有謝遼薩、娜佳、魯莎大嬸和維佳。這是最近四分之一世紀中最短的會議,因為它一共只佔用了孩子們脫掉白罩衣所需的時間。接著,孩子們已經剋制不住,就像子彈般飛出了醫院,迎著七月正午的令人難忍的陽光跑出去。一種說不出的喜悅,為自己和為人類的自豪感,以及不可壓抑的、要活動的渴望,在他們心裡幾乎要滿溢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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