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3)

小說:青年近衛軍 作者:法捷耶夫

德軍的主力:坦克部隊、機械化步兵、重炮和榴彈炮、聯絡部隊、輜重車、救護隊和工兵隊、大小兵團的司令部,一連多日經過克拉斯諾頓以及附近的城市和村莊向前移動。摩托聲嗚嗚不停地在天空和地面滾動。大片濃密的塵土瀰漫在城市和草原的上空。

在不可勝數的軍隊和大炮的這種沉重而有節奏的運動中,有著它的無情的秩序——秩序①。世界上似乎沒有一種力量能夠對抗這種勢力和它那無情的鐵的秩序——秩序②——①②原文為德語。

有火車車廂那麼高的、裝著彈藥和糧食的卡車,還有扁扁的、大肚子的汽油車,沉重而平穩地行駛著,用巨大的車輪壓著地面。兵士們的軍裝看上去質地很好,裁製合身。軍官們都服裝漂亮。跟德國人一起來的有羅馬尼亞人、匈牙利人和義大利人。這支軍隊的大炮、坦克和飛機帶著歐洲所有廠家的商標。一個不僅僅懂得俄文的人,單是看到這些小汽車和卡車上的工廠商標就會眼花繚亂,他會感到吃驚,歐洲大多數的國家是用怎樣的生產力供應了這支德國軍隊,此刻這支軍隊正在摩托的咆哮聲中,在漫天的、迷霧般的可怕的塵土中,開過頓涅茨草原。

連一個對軍事完全外行的小人物也會感到和看見,蘇聯軍隊在這種兵力的壓力下,是不可避免地——有人覺得是一去不返地——向東方和東南方退卻,愈退愈遠,退向新切爾卡斯克、羅斯托夫,退過靜靜的頓河,退到伏爾加河,退到庫班。有誰確實知道現在他們在哪裡……只有根據德軍的戰報和德國兵士的談話才能推測,戰事在什麼地方、在哪一條戰線上進行,也許,你的兒子、父親、丈夫、兄弟已經為保衛祖國拋卻了頭顱。

德軍繼續經過克拉斯諾頓前進,像蝗蟲似的吃掉前面過去的部隊還沒有吃光的一切,同時,德軍進攻部隊的後勤機關,它們的司令部、供應處和後備軍,卻已經在克拉斯諾頓有計劃地、牢牢地定居下來。

在德軍統治下的頭幾天裡,當地居民誰也搞不清,德國長官哪一些在這裡是暫駐,哪一些是常駐,城裡成立了什麼政權;誰也不知道,除了要滿足過路官兵的隨心所欲的要求之外,還要居民做些什麼。每家都是自顧自地生活,由於愈來愈意識到自己的束手無策和可怕的處境,各家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適應這種可怕的新局面。

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生活中可怕的新事件,就是在她們家裡設立著一個以馮-文采爾男爵將軍、他的副官以及頭髮和雀斑都是淺黃的勤務兵為首的德軍司令部。現在老有一個德國兵在她們門前站崗。現在她們家裡總是擠滿了德國將軍和軍官,他們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隨便出入,有時是有事來商談,有時只是來吃吃喝喝。滿屋子都是他們講德國話的聲音以及收音機裡的德語廣播和德國進行曲的聲響。房主人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卻被擠在那個小房間裡(隔壁廚房裡不斷燒著爐灶,使這邊悶爇得難受),還要從清早到深夜服侍這批德國將軍和軍官老爺們。

昨天,維拉-瓦西里耶芙娜外婆還是一個因為在村子裡工作出色而著名的人物,領個人特種退休金①的人,頓巴斯一個最大的煤業聯合公司的一個地質工作者的母親,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也是一個有名的蘇維埃幹部——卡涅夫土地部主任的寡妻,她的兒子是克拉斯諾頓一所學校的一個優秀生。昨天,她們兩個人還是大家熟悉的、受人尊敬的人。可是今天,她們卻得絕對地、忍氣吞聲地聽那個臉上滿是淺黃雀斑的德國勤務兵的指揮——①個人特種退休金是當時蘇聯社會保險機關每月發給對革命或其他方面有特殊功績者的退休金。

馮-文采爾男爵將軍一心忙於運籌帷幄,根本不去注意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他接連幾小時坐著研究地圖,批閱和簽署副官呈給他的公文,或是跟別的將軍們一起喝白蘭地。有時將軍發起火來,就大喊大嚷,好像是在練兵場上發號施令,那些將軍們就兩手筆直地貼著軍褲上的雙條紅鑲條站在他面前。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明白,配備著坦克和飛機大炮的德國軍隊正是按照馮-文采爾將軍的意志經過克拉斯諾頓向蘇聯的腹地挺進,將軍認為重要的是要他們向前推進、並且總是準時到達指定的地點。至於他們在經過的地方的所作所為,馮-文采爾將軍並不感興趣,正像他對於住在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家裡不感興趣一樣。

不知是奉了馮-文采爾將軍的命令呢,還是得到他冷冷的默許,在他身邊和周圍幹著千百樁卑鄙齷齪的勾當。每家都有東西被搶走,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脂油、蜂蜜、雞蛋和牛油也都被搶走。但是這並不妨礙將軍高高昂起他的狹長僵硬的腦袋,讓紫紅喉結穩穩地嵌在領章上的棕櫚枝中間,彷彿任何卑鄙齷齪的事都鑽不進將軍的腦袋。

將軍是個有潔癖的人;他每天要從頭到腳洗兩次爇水澡,早上一次,臨睡前一次。將軍的狹長的臉上的皺紋和喉結總是洗刮得很乾淨,還擦香水。為將軍單修了一個廁所,讓他“辦公”的時候可以不必蹲著,而這個廁所就要由維拉外婆每天打掃乾淨。將軍每天早上總在一定的時候上廁所,勤務兵就守衛在旁邊,聽到將軍一咳嗽,就把特製的衛生紙遞過去。將軍雖然有潔癖,但是飯後卻當著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面大打飽嗝而不覺得不好意思,如果他一個人在房間裡,他就會大放臭屁,儘管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就在隔壁房間裡,他卻毫不在乎。

長退副官也極力在各方面模仿將軍。他似乎僅僅是為了像他的瘦長的將軍才生得這樣瘦長。他也學將軍那樣,竭力不去注意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

在將軍和他的副官的眼裡,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不僅作為人是不存在的,甚至作為東西也不存在。現在勤務兵就是她們全權的領導和主人。

維拉外婆試圖要習慣這種可怕的新處境,可是從最初幾天起她就發覺她不打算同這種處境妥協。維拉外婆為人很機靈,她估計滿臉淺黃雀斑的勤務兵不會有這麼大的權力,敢於當著長官的面把她打死。所以她就跟勤務兵爭吵,膽子一天比一天大,勤務兵對她吆喝,她也對勤務兵吆喝。有一回,他發起火來,用大鞋後跟朝外婆腰裡踹了一腳,但是外婆也使出全力,用煎鍋對著他的腦袋敲了一下作為回敬。說也奇怪,勤務兵臉漲得通紅,那股氣焰彷彿被壓了下去。在維拉外婆和滿臉淺黃雀斑的勤務兵中間,建立起來的就是這種奇怪而複雜的關係。可是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仍舊處於一種嚴重的內心麻痺的津神狀態,她僵直地仰著好像圍著光圈似的盤繞著淡亞麻色髮辮的頭,機械地、默默地執行著要她做的一切。

有一天,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到跟公園街平行的后街去取水,忽然看見那輛套著黃驃馬的熟悉的馬車迎面過來,她的兒子奧列格在車旁走著。

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孤立無援地回頭一望,就扔下水桶和扁擔,張開胳膊,向兒子跑過去。

“奧列日卡……我的孩子……”她反覆地說,一會兒把臉貼在他胸口,一會兒又撫摩著他的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的淡亞麻色頭髮,一會兒用手掌摸摸他的胸部、肩膀、背部和大退。

他比她高一個頭;這幾天來他曬黑了,臉上消瘦了,樣子像大人了;但是透過這種大人的外表,卻比任何時候更明顯地流露出她認為是永遠保留在兒子身上的那些特徵。在兒子咿呀學語的時候,在他用曬黑的圓滾滾的小退開始學步、好像被風吹得朝一邊歪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些特徵。他其實還不過是個大孩子呢。他用有力的長胳膊樓住母親,他的淺色的寬眉毛下面的眼睛,像在這整整十六個半年頭裡望著母親的時候一樣,閃耀著明朗而純潔的孺子的愛慕之情,嘴裡不住地重複著:“媽媽……媽媽……媽媽……”

在這幾分鐘裡,對他們來說,無論什麼人和什麼東西都是不存在的:無論是在附近院子裡注視著他們的兩個德國兵(他們要看看這裡面有沒有什麼破壞秩序——秩序①——的事情),還是站在輕便馬車旁邊懷著不同的感情望著母子相會的親人。柯里亞舅舅是冷淡而憂鬱的;瑪麗娜舅母的美麗而疲倦的黑眼睛裡噙著淚水;三歲的小男孩露出驚奇和任性的神情,嫌列娜姑姑不先來抱吻他;而趕車的老頭卻帶著老年人的寒蓄的表情,好像說:瞧,世界上真是什麼事都有。而那些在視窗偷偷觀察的善良的人們也許會想,這是姊弟相會,因為這個光著頭、頭髮給太陽曬得變了色的、高大的青年和那個仍舊非常年輕、頭上盤著柔軟髮辮的婦人長得非常像。他們不知道,這是奧列格-柯舍沃伊回到他母親身邊來了,就像成百成千個來不及躲開災難的克拉斯諾頓人,現在回到自己的親人那裡,回到被德軍佔領的家園一樣——①原文為德語。

那些離鄉背井、拋妻別母的人,這幾天的日子很不好過。可是那些得以逃出德國人魔掌的人,卻已經到了自己的、蘇維埃的土地上。更難受的是這樣一些人:他們想方設法要避開德國人,但是這些努力都成為泡影,他們面臨過死亡,現在他們在昨天還是屬於自己的、而今天已屬於德國人的故鄉土地上流浪,——他們沒有東西吃,沒有地方住,孤孤單單,津神沮喪,聽憑碰到的德國勝利者發落,在德國人眼中他們好像是罪犯。

當奧列格和他的同伴們看見德國坦克穿過開闊、明亮的草原,在一片白茫茫的閃光中衝著他們開過來的那一霎間,他們的心顫抖了,他們是初次面對著死亡。但是死神暫時還不動手。

德國摩托兵把來不及渡河的人統統包圍起來,趕到靠近頓涅茨河的一塊地方。所以奧列格跟他的同伴們、萬尼亞跟克拉娃和她的母親,以及新一號井井長瓦爾柯等人,大家又在這裡會合了。瓦爾柯渾身都溼透了,——馬褲和上衣可以擰出水來,——紋皮靴子裡也有水咕吱咕吱地響著。

在這普遍蚤動慌亂的幾分鐘裡,很少有人彼此注意,但是一看到瓦爾柯,每個人都想:“瞧,連這個人都沒有渡過頓涅茨河。”他呢,卻朝地上一坐,多日沒有刮過的、黧黑的、茨岡人那樣的臉上帶著深深的怨恨。他脫下質地堅固的皮靴,倒掉裡面的水,擰乾了包腳布,又穿上,然後轉過陰鬱的臉來對著青年們,突然,並不是眨眼,只是略微動了動一隻黑眼睛的眼皮,似乎是說:別害怕,有我跟你們在一起。

一個頭戴黑鋼盔的德國坦克隊軍官,燻黑的臉上一副兇相,用似通非通的俄語命令人叢裡的軍人都走出來。已經沒有武器的軍人們成批地或是單獨地從人叢裡走出來。德國兵用槍托抵著他們的背,把他們帶到一邊;不多一會,在離人叢不遠的草原上,軍人們已經另外形成了比較小的一群。這些人的臉上、目光裡都帶有一種令人看了心如刀割的悲哀的神情,他們穿著很髒的軍便服和滿是塵土的靴子,在浴著陽光的明亮的草原中間互相緊挨著。

軍人們排成了隊伍,被趕到頓涅茨河的上游去。老百姓都被釋放回家。

人們都離開頓涅茨河邊,在草原上逐漸四散。大部分人是沿著大路往西,經過萬尼亞和若拉宿過夜的莊子,向李哈雅那邊走去。

維克多-彼得羅夫的父親和給柯舍沃伊他們趕車的老頭,剛看見德國坦克從草原上開過來,就趕著馬車跟自己人會合。他們整個這一群,現在還包括克拉娃和她母親,都加入了朝西往李哈雅那邊退去的人流。

好一會工夫,沒有人相信居然會有這樣的事——放了他們而這裡面沒有什麼圈套。大家都提心吊膽地斜睨著大路上迎面過來的德國兵的洪流。但是德國兵一個個都疲乏不堪,抹滿塵土的臉上都是汗珠,他們一心惦記前面不知有什麼在等著他們,對俄羅斯難民幾乎望都不望。

最初的驚駭過去之後,有人遲疑地說:“大概是德軍指揮部有命令——不得凌辱當地居民……”

瓦爾柯被太陽曬得身上就像馬身上那樣冒著爇氣,他陰鬱地冷笑了一聲,向那些臉上抹得像鬼一樣的兇狠的德國兵士的隊伍點點頭,說道:“你沒看見他們沒有工夫嗎?不然他們一定要請你吃點苦頭!”

“你好像已經吃過似的!”突然有個什麼人的不知氣餒的聲音高興地回答說。在任何情況下,甚至在最可怕的生活情況下,只要有俄羅斯人聚集在一起,就一定會有這樣的聲音。

“我是已經吃過了,”瓦爾柯陰沉地表示同意。他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但是吃得還不多。”

下面就是瓦爾柯在岸上離開青年們到渡口去的時候,實際發生的情況。憑他那副兇猛的相貌,他總算逼著一個管理渡口的軍人和他談話。他從軍人那裡知道,渡口指揮部設在河的對岸。“我非要叫他和他的那些懶骨頭替我整頓一下秩序不可!”瓦爾柯挨著在浮橋上開過的汽車,從一隻平底船①的邊上跳到另一隻平底船的邊上,心裡憤憤地想道。正在這時飛來了幾架德國俯衝轟炸機,他跟所有和他一同跳過來的人只好臥倒。過了一會德國炮隊開炮了,浮橋上的人們開始驚慌起來。瓦爾柯這時也開始動搖了——①浮橋是由平底船連成的。

照他的地位,他不僅有權,而且應當利用最後的機會渡到頓涅茨河對岸。但是哪怕是性格十分堅強、處理問題十分審慎的人,只要他血管深處還有一股爇血在沸騰,在生活中就往往會發生這種情況:有時個人的、次要的、然而是眼前的責任卻壓倒了整體的、主要的、然而是長遠的責任。

瓦爾柯一想到他的那些留在岸上的工人、他的朋友謝夫卓夫和共青團員們對他可能產生的想法,全身的血就湧上了他的黑臉膛,他就掉轉身去。這時,整個橋面上都有人排山倒海似地向他迎面衝過來。於是他連衣服也不脫就跳到水裡,朝岸邊游去。

那時候,德國人已經炮轟並且圍住了頓涅茨河的這邊河岸,岸上的人都發瘋似的順著平底船向對岸奔去,在通往平底船的堤坡上打架,成十成百地向對岸游過去,可是瓦爾柯卻用有力的雙臂破浪前進,遊向這邊河岸。他明知道他將成為德國人報復的第一個物件,可是仍舊遊過來,因為良心不容許他不這樣做。

也算德國人倒黴,他們做事竟會近視到沒有把瓦爾柯弄死,反而把他和其餘的人一起釋放。瓦爾柯原來是該往東到薩拉托夫去報到的,——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那邊,——現在卻隨著逃難的人們的洪流往西走去。

沒到李哈雅,這整個拼湊起來的逃難人們的隊伍就已經開始分散。瓦爾柯向一群克拉斯諾頓人建議,要他們離開隊伍,繞過李哈雅,前往克拉斯諾頓,遠遠地避開大路,走村道,否則就走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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