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1 / 2)

小說:青年近衛軍 作者:法捷耶夫

鄉親們!克拉斯諾頓的居民們!礦工們!集體農莊莊員們!德國人全是撒謊!莫斯科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仍舊是我們的!希特勒說戰爭要結束是吹牛。戰爭剛激烈起來。紅軍還要回到頓巴斯。

希特勒要把我們趕到德國去,讓我們在他的工廠裡成為殺害自己的父親、丈夫和兒女的兇手。

假如你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在自己的故鄉,在自己家裡擁抱你們的丈夫、兒子、兄弟,那你們就不要到德國去!德國人折磨我們,蹂躪和殺害優秀的人們,想以此來恫嚇我們,叫我們屈服。

打擊該死的侵略者!與其在奴役中生,毋寧在鬥爭中死!祖國在危難中。但是它有足夠的力量來粉碎敵人。“青年近衛軍”將在自己的傳單上報導全部真相,不管它對俄羅斯是多麼痛苦。真理必勝!

請讀我們的傳單,把它們藏起來,使它們的內容家喻戶曉,鄉里皆知。

殺死德國侵略者!

“青年近衛軍”

這張從學校練習簿上撕下來的小紙片,貼在人頭攢動的市場盡頭的那塊佈告板上(以前這塊板的兩面掛著區報《社會主義祖國》,現在掛的是黃黑兩色的德國宣傳畫),它是從哪兒來的呢?

天剛亮,村裡和哥薩克村鎮裡的人們就拿著大包小包趁星期日前來趕集。有的婦女也許只拿來一隻用破布包著的小母雞,有人家裡蔬菜收成好,或是還剩下去年的麥子磨的麵粉,就用手推車把自己的傢俬推來。牛連影子都不見了,都被德國人牽走了,馬是更不用提了!

這些手推車,再過多少年人民也忘不了它們!這不是運土的那種式樣的獨輪車,而是可以裝運各種東西、安著兩隻高輪子的手推車,——人們兩手抓住它的扶手推著走。成千上萬的人推著它們穿過整個頓巴斯,從這一頭到那一頭,不管酷爇和塵土,不管下雨和泥濘,不管嚴寒和大雪,他們有的是帶著家當到市場求售,但更多的是給自己尋找安身之所或是葬身之地。

天矇矇亮,附近各個村裡的人就把蔬菜、糧食、家禽、水果和蜂蜜拿到市場來。城裡人也是一早就把東西拿出來——有人拿的是帽子,有人拿的是頭巾,有人拿的是裙子,有人拿的是長統靴,再不就是釘子或是斧頭、或是鹽、或是放了多年的印花布,也許,甚至是從祖母傳家的箱底翻出來的白棉布或是式樣古老的滾花邊的衣服。

在這種時世,除非是罕有的大膽之徒或是笨蛋,再不然就是卑鄙小人才會為了牟利到市場去,——在這種時世,是貧窮和不幸驅使人們上市場去。現在德國馬克在烏克蘭土地上通用,可是有誰知道它是真是假,靠不靠得住,而且老實說,誰手裡才有馬克呢?不,還是祖傳的老辦法好:物物交換——在兵荒馬亂的年頭它解決了多少困難啊……於是人們一清早就麇集在市場上,互相繞來繞去不知轉了多少圈。

大夥都看見:市場盡頭的佈告板仍舊像多年以來一樣豎在那裡。最近幾個星期以來,它上面一直掛著德國宣傳畫。突然,在一幅宣傳畫上,而且恰恰是在那幅扇形地排列著德軍在莫斯科的閱兵式、德國軍官在彼得保羅要塞旁邊的涅瓦河裡洗澡、以及德國軍官在斯大林格勒濱河街上挽著我們的姑娘們散步的那些照片的宣傳畫上,——出現了一張白紙,上面用化學鉛筆溶化出來的墨水整整齊齊地寫滿了字。

先是有一個人動了好奇心,後來又有兩個人和更多更多的人走過去,轉眼之間佈告板旁邊已經擠了一小堆人——大部分是婦女、老頭和半大的男孩。大家都伸長腦袋,想讀一讀這張傳單。誰肯放過這圍觀一張寫滿了字的白紙條的人群,何況還是在市場上!

一大群人蜂擁在貼著傳單的佈告板旁邊。前面的人默默地站著,但是不肯走開。一股難以剋制的力量迫使他們把這張傳單讀了一遍又一遍。後面的人拚命要往前擠,他們吵吵嚷嚷,火氣很大,打聽那上面寫些什麼。雖然沒有人答腔,又擠不進去,但是這越來越大的人群已經知道,從練習簿上撕下的這張小紙上說些什麼:“德軍在紅場舉行閱兵式,是謊言!德國軍官在彼得保羅要塞旁邊洗澡,是謊言!他們跟我們的姑娘們在斯大林格勒大街上溜達,是謊言!世界上不再有紅軍,戰線由英國人僱傭的蒙古人守著,是謊言!”這一切都是謊言。真實的情況是城裡留著自己人,他們知道真實情況,他們在勇敢無畏地把這唯一的真相告訴人民。

一個帶“警察”臂章、個子非常高的人,走進人叢,他的格子褲的褲腳塞在小牛皮的長統靴裡,同樣的格子上衣下面掛著飾有黃穗的沉甸甸的手槍匣,他那戴著老式帽子的狹長的腦袋高聳在人叢之上。人們回過頭來一看,認出是福明,頓時流露出恐懼或是討好的神氣,給他讓開一條路。

謝遼薩把帽子拉得壓在眉毛上,一面朝人後面躲,免得福明認出他,一面用眼睛在人叢中尋找庇羅若克。找到了他,謝遼薩就朝福明那邊丟了個眼色。庇羅若克很瞭解謝遼薩要他幹什麼,——他已經跟在福明後面向佈告板擠過去了。

庇羅若克和柯瓦遼夫雖然被開除出“警察隊”,但是他們跟所有的“警察”都還保持著友好關係,因為那些“警察”根本不認為他們的行為有什麼可以非議的。福明回頭一看,認出是庇羅若克,就沒有對他說什麼。他們一同擠到這張傳單前面。福明打算用指甲把它刮下來,但是傳單牢牢地貼在德國宣傳畫上,刮不下來。福明就在宣傳畫上挖了一個小洞,把傳單連同宣傳畫的一角一起撕下來,把它柔成一團,塞進上衣袋裡。

“擠在這兒幹嗎?有什麼好看的?走開!”他轉過他那閹人般的蠟黃的臉朝著人群,低聲吆喝起來,他那雙灰色小眼睛從圍繞著它們的無數的皺褶裡鼓了出來。

庇羅若克像條黑蛇似的在福明周圍滑來繞去,用男孩的高音喊叫著:“聽見沒有?……還是趁早散開吧,先生們!”

福明張開兩條長胳膊,居高臨下地望著人群。庇羅若克有一剎那好像貼在他身上。人群閃開了,開始四散。庇羅若克也往前跑了。

福明陰沉地踏著沉重的小牛皮靴在市場上走過去。人們丟下自己的買賣不做,都望著他的後背,——有的帶著恐懼,有的帶著驚訝,有的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在福明背上的格子衣服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用粗大的印刷字型寫著:你為了一塊香腸、為了一口伏特加和一包馬合煙把我們的人出賣給德國人。可是你得用你的狗命來抵償。你小心著吧!

誰也不來攔住福明,他就揹著這個不祥的警告,穿過整個市場到“警察隊”去。

謝遼薩的生著淺色鬈髮的頭和庇羅若克的滿頭黑髮的小腦袋在市場這邊那邊的人叢裡時隱時現,在許多轉動的身體中間移動著,好像彗星在它們的古怪的軌道上執行。他們並不是單獨的:突然在一個拐角上鑽出了文靜溫和、衣著樸素、小眼睛聰明靈活的託霞的覆著亞麻色頭髮的小腦袋。如果託霞的小腦袋在這裡,你就可以在附近去找她的夥伴斯巧巴的生著白髮的頭。謝遼薩的銳利的淺色眼睛常跟人群裡維佳的溫柔的深色眼睛目光相遇,——碰到了又分開。還有梳著兩根金黃色辮子的華麗雅老是在小貨攤周圍打轉;她雙手提著一隻用粗毛巾蓋著的籃子,至於她在做些什麼買賣,那可誰也沒有看見。

於是人們就在自己的小籃裡,空袋裡,要不就直接在櫃檯上一棵捲心菜下面或是在黃灰色的、深綠色的或是皮上好像寫滿象形文字的西瓜下面發現了傳單,——有時這甚至不是傳單,只是一個窄窄的紙條,上面用印刷字型寫著這一類的話:打倒希特勒的兩百克,蘇維埃的一千克萬歲!①——①指在蘇維埃政權時,每人每天有一千克麵包,而在希特勒統治下,每人只發二百克麵包。

於是人們的心就顫抖起來。

謝遼薩已經不知是第幾次繞過一排排的小攤子,到了賣主拿著貨物兜售的舊貨市場,不料迎面碰到市立醫院的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醫生。她穿著滿是塵土的運動鞋站在許多婦女中間,孩子般胖胖的小手裡捧著一雙小號碼的、相當舊的女鞋。她認出了謝遼薩,感到很狼狽。

“您好!”他也手足無措地說,接著摘下了頭上的帽子。

在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的眼睛裡霎時間又露出了他所熟悉的直率、無情和講求實際的神情,她用胖胖的小手敏捷地包起鞋子,說道:“好極了。我正要找你。”

謝遼薩和華麗雅應當一塊從市場去職業介紹所,第一批被趕往德國去的年輕人今天要從那兒出發往上杜望納雅去。華麗雅忽然看見謝遼薩跟一個圓滾滾的、梳著婦人髮式的、從遠處看來好像是個姑娘的女性,從市場的人叢裡出來朝李方查的土房那邊走去,隨即消失在土房後面。自尊心不容許華麗雅跟著走過去。她的飽滿的上唇微微顫抖了一下,眼睛裡露出冷冷的神情。於是她就提著籃子,跨著高傲的步子朝職業介紹所走去,籃子裡土豆底下還留著幾張傳單必須送到新的地方去。

山崗上職業介紹所的白色平房前的小廣場,已經被德國兵團團圍住。今天要離開故鄉的年輕人,拿著包裹和手提箱的他們的父母和親人,還有純粹是看爇鬧的人,都擠在封鎖線前面山崗的斜坡上。最近幾天,天色一直陰沉灰暗。從早上就颳起的大風,一個勁兒猛烈地驅趕著烏雲在天空飄浮,不讓它下雨。風把山崗兩面斜坡上的婦女和姑娘們的各種顏色的衣服颳得不住飄蕩,把一陣陣沉重的塵土颳得沿著區執委會和“瘋老爺”房子旁邊的大路滾過去。

這群痛苦得發呆、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的婦女和男女青年,給人一種悽慘的印象。在有的地方,他們即使交談,也是壓低聲音,或是耳語,甚至不敢大聲啼哭:有些做母親的只用手揮掉眼淚,做女兒的卻突然把眼睛埋在手帕裡。

華麗雅停在山崗斜坡上的人群旁邊,她從那裡可以看到新一號井區和部分鐵路支線。

不斷有人從城裡各個角落走過來。在市場上散發了傳單的青年人,幾乎也全部轉移到這裡來了。突然,華麗雅看見了謝遼薩,他怕帽子被風颳掉,低著頭沿鐵路路基走過來。有一會工夫看不見他,後來他又從山崗的鼓肚後面出現,他不走大路,一邊走一邊環視著人群,他老遠就看見華麗雅。她的飽滿鮮豔的上唇自尊地抖動了一下。

華麗雅不朝他看,也不問他什麼。

“是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他明白華麗雅在生氣,就輕輕地說。

他彎身湊著她的耳朵低聲說:

“在克拉斯諾頓村有一大批青年……他們只是自己在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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