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我們的童年時代

在我的認知裡,1998年就是一張巨大的網,它將蔥頭哥整個童年都牢牢地套在了灰色地帶裡。痛苦的記憶總是疊加成陰霾的雲,壓得蔥頭哥透不過氣來,他試圖脫離這一切,但是他辦不到,他知道他的靈魂早已被套在了這個灰色地帶裡的最深處。

他轉不出來,也走不出去。

1998年是洪水氾濫的一年,這場水災在很多年以後,依然對很多人造成了今生都無法癒合的傷痛。彼時我還小,根本讀不懂大人神情凝重的臉色到底意味著什麼。1998年,在我的記憶裡,就是一場接一場無休止的雨,煩亂的雨。在東北,1998年四月的春天與六月的夏天,是相似得別無二樣的。只不過太子河的水勢比往年漲了兩三倍,水很急很猛,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的蔥頭哥,沒有悲傷沒有愁容,臉上總是掛著一副自信滿滿的笑容。不過在1998這一年裡卻徹底鎖住了他純淨的笑容,那是屬於蔥頭哥童年裡最真實的快樂,絢麗多彩的記憶。

1998年的洪水,來得突然,來得異常迅猛,來得快到蔥頭哥剛要站在橋上喊橋下撐船的大蔥舅舅上岸時,無情的河水就將大蔥舅舅給吞噬了,狂虐的大風也把蔥頭哥吹啊吹啊,吹到了一個冰冷絕望的世界。從進入那個世界第一天開始,蔥頭哥就再也沒有笑過,反正再一次見他笑大概是八年後,也或許是九年後,反正記憶已經開始模糊了,模糊到氾濫的太子河何時又恢復的平靜我都不曉得。

在我們市的救災小分隊趕來打撈大蔥舅舅的時候,我和媽媽一直陪在蔥頭哥的身邊,生怕他也跟著出什麼事兒。媽媽那時神情凝重地望著河面,又轉頭望著跪在河邊哭得稀里嘩啦的蔥頭哥,我知道母親心裡大抵是悲慟欲絕的,可是她的眼角卻無半滴眼淚,或許最深切的哀傷根本不是眼裡滴淚,而是心裡滴血吧。很多年以後,每每我回憶這些事情的時候,母親曾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總是縈繞在我的心頭,“小江,你表哥命苦啊!你舅媽舅舅死得早,他現在性情很古怪,我和你爸爸現在活著還能呵著護著,萬一等我們老了死了那天,你可別丟了你這個表哥不管啊。”

大蔥舅舅的屍體被從河裡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被淤泥糊了裡三層外三層,根本就看不著一個完整的輪廓了,小分隊隊長用白布將大蔥舅舅裹住,叫蔥頭哥節哀,要堅強。蔥頭哥沒有應小隊長的話,只是呆呆地坐在他父親屍體旁邊靜靜地望著盪漾著陽光映襯紋理的河面。

小隊長說:“小子,跟小江媽回家吧。你爹已經走了,不能把屍體就這麼一直放在這,我們還要打消毒水,然後再把你爹送到太平間把屍體洗淨晾乾呢。等你爹出殯安葬的時候,我們再叫你。”蔥頭哥用鋒利的眼神瞄著小隊長,嗓子沙啞地向小隊長喊道:“俺爹早說了上游的河堤該修了,俺爹早說了。”小隊長生氣地回道:“你這倔小子,衝我嚷嚷什麼啊!有能耐你去找區長評理去呀。再說這是天災,人的命天註定,你爹已經死了,你跟我嚷嚷你爹就能活嗎?”

蔥頭哥跳了起來,小手一揮就在小隊長的臉上劃下一條血痕,血從小隊長的臉上一滴一滴浸了出來,蔥頭哥卻突然笑了,笑得很詭異。這時站在一旁的母親制止住了蔥頭哥,狠狠扇了蔥頭哥一記耳光:“你這孩子咋這麼不懂事兒呢?做啥妖兒啊,你爹都走了,你就不能讓你爹無牽無掛地走啊。”“哇啊!”蔥頭哥突然瘋狂地抱著大蔥舅舅的屍首痛哭不止,在場的人無一不動容。只記得那天是爸爸開完會後匆匆開車過來,生拉硬扯才把蔥頭哥帶回了家,那次事件之後,蔥頭哥就開始發高燒,整整兩個星期沒有上學,等再上學的時候,全班同學包括老師無一不覺得蔥頭哥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之後蔥頭哥就一直住在我們家,整個小學時代,我和蔥頭哥都是形影不離,每天都是早晨一起上學,晚上一起回家。只不過我們家所在的小區在太子河南岸,而學校在太子河北岸,每天過太子河那座橋的時候,蔥頭哥都會或蹲著或坐著在橋邊望著太子河河面發呆。每每此時,我都會靜默地站在他後面等著他,夕陽照在這個倔強少年的身上,將他的背影鑲嵌了一圈金邊,很多年以後,他的背影對我來說都是一種警示,那個背影告訴了我,於我們的生命而言,父母有多麼重要,親人有多麼重要,愛有多麼重要。

初中的時候我和蔥頭哥分到了兩個班,我們是按入學成績分的,由於我的成績還不錯,被分到了每個年組只有一個別名為“宏志班”的班級,對於這一類班級的學生,學校都會配以優秀的省級老教師來輔導,作為學校衝擊省重點高中的主力軍;而成績不如我的蔥頭哥被安排到了“平行班”,大抵這樣的班級除了前幾名以外,剩下的學生能考到普通高中,學校領導和老師就覺得欣慰了。

很多年以後我才清醒地意識到,就是從那時開始,我與蔥頭哥變成了交叉的直線,彼此的距離越來越遠,直到他的身影湮滅在我的眼前,又或許是我背對著他走在另一條路上,而且在這條路上我越走越遠。

蔥頭哥從上初中開始,身上的戾氣越來越重,吸菸喝酒,打架鬥毆,開始接觸各種各樣的壞習慣,他在年組立棍稱老大,整個年組的同學們都怕他。到了初二的時候,蔥頭哥就已經跟校外所謂什麼什麼大哥終日混在一起,上學也是今天到明天逃的。那時電影《古惑仔》很流行,蔥頭哥就學電影中的陳小春扮演的山雞把頭染成黃色,因為買不到砍刀之類法律管制的器具,手上就總愛把玩著一把小甩刀。蔥頭哥上了初中之後,雖然兇狠多了,但是對我還是很疼愛有加的,也是因為他的緣故,學校裡無一人敢欺負我,當然我也從來不惹什麼事兒,專心學習功課。

每次我在校門口看到他的時候,他都會一手摟著個女生,另一隻手把玩著他的小甩刀。我每每勸他回去上課,他都會不冷不熱地說,滾蛋!回去把你自己的書讀好就OK啦。你哥我這種人,這輩子沒什麼前途了,活一天混一天樂一天,也沒啥不好。

活一天混一天樂一天,也沒啥不好。真的是這樣嗎?他心裡到底是帶著何種情緒說出這話,我無從得知,但我知道蔥頭哥是重感情的。我始終忘不掉,那個站在橋邊望著太子河河面的倔強少年,其實蔥頭哥心裡的苦,爸爸媽媽還有我,又怎麼會不清楚呢。只是爸爸本來就對蔥頭哥古怪的性情打怵,而且工作繁忙無暇顧及那麼多。

平常母親倒是對我和蔥頭哥嚴加管教,可是蔥頭哥雖然從不跟母親頂嘴,但也從不和母親多做交流,能躲則躲能避則避。母親時常跟我講她一想到蔥頭哥生下來母親就難產去世了,八歲的時候父親又被洪水淹死了這些事兒,就覺得作為一個姑姑她沒管教好蔥頭哥心裡有愧疚。所以後來蔥頭哥整個人變成個小混混模樣,母親也是沒辦法看之任之。更何況人都有惻隱之心,蔥頭哥再怎樣也不像我是母親的親生兒子,而當時我的學習成績很好,考重點高中是志在必得的,所以母親也就疏於了對蔥頭哥的管理,母親大抵想著,也不指望蔥頭哥會有多大出息,只要能平平安安地活著,那她閤眼的那天也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大蔥舅舅還有那個我只在照片裡見過的舅媽。

我與蔥頭哥的家長會,從小到大,都是父親負責給我開,母親負責給蔥頭哥開。初三的時候,學校開了一次關於學生中考升學最後衝擊的家長動員大會,這個會很關鍵,關鍵就在於家長的來與不來能給班主任及授課老師一個態度,如果家長不來,老師則認為家長疏於對學生的管理,連家長都不對自己的孩子盡百分之一百的關注,又何談讓老師盡百分之一百的關注呢。所以那次家長會之前,我特意叮囑父親母親,一定要有一個人及時到,要不然老師以後會不多關注我的。

而恰恰在開會的那天,父親要到省城開會,這也意味著母親只能給一個人開會。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想任何人都會先給自己的孩子開家長會,而且自己的孩子還是個品學兼優準備考重點高中的學生。所以那次家長會我們“宏志班”當然家長無一缺席,而且很多學生的家長都是父母雙至,不停地向老師賠笑說好話,為的就是老師能多關注下自己的孩子,在中考這個最關鍵的時刻,考出好成績,順順利利地升入重點高中。而那天蔥頭哥的座位上自然是空座了,當然平行班級學生本來就學習好的少,所以很多家長都沒有來給他們的孩子開家長會。

大抵也就是蔥頭哥的班主任看到了,隔壁我們宏志班人員滿至,而他的班級著實是人丁零星,所以在家長面前他還是強裝笑容把家長會圓滿地開完。可是第二天卻讓蔥頭哥一干家長未到的學生站起來,班主任終於情緒爆發,開始發飆了。蔥頭哥班主任一個接一個訓斥著,當說到蔥頭哥的時候,班主任向蔥頭哥質問道:“你家長為什麼沒來給你開家長會呢?”蔥頭哥心裡清楚,母親是去給我開家長去了,他心裡其實對這些倒是沒什麼想法的,家裡人這些年對他如何,蔥頭哥比誰心裡都清楚。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沒什麼前途,反而我學習好有出息,卻是他極想看到的。不過依照蔥頭哥的脾氣,他是看不慣老師在他前面“耀武揚威”的,所以蔥頭哥就不冷不熱地說:“我學習又不好,我不需要人來管。”因為蔥頭哥從上初中就是一副痞子樣子,兩天打架三天逃課的,雖然夠義氣在年組裡很多同學與他稱兄道弟,也有許多同學因為怕他而對他陽奉陰違的,但是蔥頭哥在學校老師們的眼中卻是形象極壞極惡劣的。班主任當時就毫不留情面地說:“我看你就是個有爹生沒爹教育的混賬”。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蔥頭哥,蔥頭哥氣得一下子就把面前的課桌掀翻了,前面的同學嚇得趕忙跑到離蔥頭哥較遠的位置,其他的同學都嚇傻了,雙眼直愣愣地注視著蔥頭哥,同學們打上初一就知道他的脾氣,畏懼的眼神可見一斑。可是班主任卻不是很怕蔥頭哥,生氣道:“你還想造反不成?”記得那天他們的班級聲音特別大,等我忐忑地等下課鈴聲響了之後,跑到蔥頭哥的班級門口時,現場的一切把我嚇傻了。只見他的班主任用手捂著鮮血淋淋的額頭,在學校領導和學生的攙扶下被送往了醫院,而兩名當地的民警就這樣帶著蔥頭哥從我面前走過。當蔥頭哥從我面前走過的時候,卻斜著頭關切地對我說,回去上課吧,我沒事。

後來警方看在母親能及時去醫院看望蔥頭哥班主任,並能為蔥頭哥的行為對受害者進行賠償,而蔥頭哥也未成年,也就不予以追究了。倒是學校這方面明確表示要開除蔥頭哥,在母親多方賠不是下,也只好退讓一步同意蔥頭哥回來上課。最終在多次的調節下,學校又對蔥頭哥身世進行了瞭解,才同意讓蔥頭哥以留校察看的身份回來上課。那次母親沒有打罵蔥頭哥,卻也不願意和他說話,蔥頭哥也知趣,沉默了好一陣子,出奇一般地每天都去上課,頭也染回了黑色,沒有再到外邊和那些所謂的大哥廝混。

轉年中考結束後,我以優異的成績如願考到了省重點高中;而蔥頭哥雖然從那次打老師事件後,初三一整年回來上課,但畢竟前兩年荒廢了學業,最終連普高也沒考上。不過成績卻過了擇校線,也就是可以拿一定數目的錢,自費上高中。我們當地的擇校費用是一萬八,父親母親在商量之後都決定讓蔥頭哥繼續上學。但是令人想不到的卻是蔥頭哥說要放棄,自己出去打工,不想再花家裡的錢。母親在知道了蔥頭哥的想法之後沒有說啥,父親一向主外,家裡的事兒一直都由母親處理,所以也是在家裡看到蔥頭哥時,正常打招呼說話後,便各忙各的。母親在一次單獨把蔥頭哥帶進屋子裡談話後,終於同意蔥頭哥出去打工,只是蔥頭哥跟母親出來的時候眼眶都紅紅的,我和爸爸知道他倆哭了,但也不好說什麼,只裝作沒看見。

我上高中之後,蔥頭哥也去了南方打工,後來聽他說去了很多城市,但都是在廣東境內,廣州、深圳、珠海,至於他做什麼工作就誰也不曉得了。他很少給家裡人打電話,即使打了也是報喜不報憂。我讀的高中是封閉寄讀式學校,只記得每個月月末放月假回來,母親都會給我幾百塊錢,說:“這是你表哥給你郵的錢,叫你買些課本書籍用的。告訴你好好學習,別像他在外邊打工,很難的。”

上高中後除了上高二時的春節蔥頭哥回來之外,再也沒有和蔥頭哥聯絡過。高中的時候因為自身又突發了一些病情後,耽誤了一些課時,成績驟然下降,高考的時候發揮不是很好,後來就考到了西安的一所專科大學。在大一剛入學的時候,意外接到了一個電話,竟然是蔥頭哥,心中很驚喜。他在電話裡那邊對我說的話很成熟,有一種成熟男人的味道,使我無法將他與曾經手裡把玩著甩刀的冷漠少年聯想在一起。

蔥頭哥告訴我:“在學校要好好努力,專科本科無所謂,重要的是你學會了多少、努力了多少、隱藏的潛力挖掘了多少。只要你自信地邁著腳步,路總是向前的。”

聽到他的這番話我動容了。這該是從小到大,他第一次用這樣的話語與我做感情交流。曾經童年時候的蔥頭哥是個性情古怪的孤僻男孩兒,而現在我們都已長大了,我們都知道我們不再是個男孩兒了,而是肩上扛著很多責任的男人。

寒假回家的時候,母親告訴我,蔥頭哥現在在中鐵九局當築橋工人,已經有了正式的工作,雖然錢掙得少些,但起碼是個鐵飯碗,可以以此為生計,以後養家餬口。我知道後很高興,我順著母親的指點來到了太子河上游築橋的工地上看到了蔥頭哥,我們兩兄弟再見面都很激動,感慨萬千,相擁而泣。

蔥頭哥笑著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啦,別哭了,大男人哭得沒完沒了,羞不羞呀?”

我擦著眼淚指著對面的一片沙地,有點後悔地脫口道:“當年你在那兒比我哭得還洶湧呢。”

我原以為我勾起蔥頭哥的傷心往事,他會很生氣,沒想到蔥頭哥只是平靜地淡淡一笑說,那時還小嘛,不懂事的。蔥頭哥笑了,他雖然只是淡淡一笑,但是那種笑確實由心底而發。看來他終於走出了少年時的灰色地帶,此情此景真的讓我很欣慰。

蔥頭哥笑著對我說:“小的時候真的很不懂事,只想著自己心裡有多苦命運多曲折,卻沒想到愛我們的人看到我們傷心,他們的痛苦是成倍增加的。小的時候總覺得自己無父無母,自己是寄人籬下,可是現在才懂得了,我有一個多麼溫暖的家,只是年少時候的我不懂得珍惜。”

說到這兒,蔥頭哥問我:“你知道初三畢業後當我決定要打工,母親把我叫到房裡單獨跟我談了些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示意要聽蔥頭哥講吓去。

蔥頭眼角流出一滴熱淚道:“母親說,我從來就沒把你當侄子看,因為我一直把你當兒子看。你本不是學習的料兒,出去闖闖鍛鍊下自己也好。要是在外邊待不下去就回來,這兒還有家,有你爸爸媽媽還有弟弟呢。”

說到這兒,我和蔥頭哥又抱在一起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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