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田和小蔓(1 / 6)

雨田個子小面板黑,一雙大眼睛總顯得空空洞洞,看上去似乎是那種很難集中注意力的青年。他同小蔓走在一起時很協調,兩人都有類似的眼神。

小蔓有時會對他這樣說:

“噓,雨田,你不要盯著我,也不要管我的事,你要永遠關注你自己的目標。”

雨田於是回答道:

“你不盯我,怎麼會知道我在盯你?其實啊,我根本沒盯你,我的眼睛是高度散光的。你以為我在看你,我呢,卻看到從前老家的陽臺上去了。那老宅的破陽臺上晾著我父母的衣服。”

小蔓笑眯眯地拍拍丈夫的背,對他的回答很滿意。

可是雨田對自己很不滿。說來奇怪,當初他加入珠寶行居然是為了這個行當裡有冒險的機會。這個私下裡深藏的念頭他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包括小蔓。在大學裡他就知道小蔓不是一個輕信別人的女孩,他覺得在這一點上她與自己旗鼓相當,她的性格強烈地吸引著他。小蔓有種不動聲色的美,有些人誤將她的不動聲色看作老成,但雨田知道那不是。那究竟是什麼呢?雨田琢磨了這麼多年還在琢磨。正因為捉摸不清小蔓的性情,所以雨田對自己不滿。

他還有一樁對自己不滿的事,那就是他的願望屢屢受挫。上級部門不思進取,只是小打小鬧地做些國內的加工業務。雨田盼望自己被派到緬甸、南非、南美這些地方去收購鑽石和別的珠寶,他等了又等,卻一次也沒等到這種機會。上級交給他的工作都是加工業務,而且全部是在國內。有兩個去尼泊爾或非洲的機會,可又被他的競爭者撈去了。他只能紙上談兵,在家整理各種珠寶的資料。

雨田很愛小蔓,他從心底欣賞小蔓那種不動聲色的美,他將那種美比喻成小蔓畫的水墨畫中的那隻猴子。很多人都認為小蔓外貌很一般,雨田發現這一點後,便在心中竊喜,覺得自己的運氣好。如果大家都認為小蔓美,小蔓也許就不會傾情於他了。

但是他又並不因愛小蔓就放棄探險的願望,甘願守著妻子過一種無所事事的生活。他的隱藏的熱情近年來隨小蔓畫風的變化而高漲起來了。他終於獲得了去非洲的機會。非洲南部最近動盪不安,為了不讓小蔓擔心自己,他就說他是去新疆出差。小蔓相信了。

“我去一趟新疆,對自己的不滿就會大大減輕。”他說。

“那太好了,你會發現些什麼的。其實啊,對自己不滿的人應該是我。”

雨田悄悄地打量小蔓,在心裡驚歎道:她多麼酷似那隻水墨猴!他看到了那個黑洞洞的誘惑人的入口,他想,這個入口很可能也是小蔓內心的入口,她的全部的美都儲存在那個黑暗處。

他不讓小蔓去送自己,這是他倆多年前訂下的規矩,因為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認為送別有種不吉利的意味。由於擔心再也見不到妻子,他在去機場的計程車上流了淚。碰巧那天是大雨天,老天也一直在哭,沒人注意雨田的傷感。

坐在那架飛機上,雨田一直閉著眼,他在想象酋長的樣子。他將前往一個部落去購買鑽石。部落所在的國家卻是模糊的,他所在的珠寶行的上級說:“沒必要弄清。”他會在波札那降落,但一到那裡就會有車來把他接走,他的目的地是另一個國家,那是一個影子般的國家,上級不便向他透露。

“這不正是你一直在盼望的那種旅行嗎?”上級似乎在嘲笑他。

雨田雖然對上級的取笑很生氣,可又覺得他說得對。他暗暗揣測,上級也許是在考驗他的應變能力?他一貫對自己的應變能力有信心,要不然小蔓這樣的女孩怎麼會看上外貌毫不起眼的他?

坐在那輛越野車裡頭時,他預感到考驗降臨了。那人說的好像是法語,他一個字都聽不懂,但他鎮靜地點了點頭,似乎是允諾了那人提出的要求。最後他終於聽懂了一個詞,是對方用法語說的“再見”。他又點了點頭,那人似乎很滿意。明明兩個人坐在一輛車裡頭,他為什麼要說“再見”?

這是一次長途跋涉,幸虧他早有預料,帶了一大壺水和幾包壓縮餅乾。他一上車就睡著了,矇矓中他似乎在同小蔓回老家。走到半途他又改了主意,對小蔓說還是去黃山吧,老家所在的大城市太嘈雜了。再說老家已經沒有人了,只有兩間樓房,他擁有一半產權,另一半歸他哥哥。他要是趕了去,哥哥會以為他是來爭產權的。這時小蔓就說了一句奇怪的話:“那就去黃山吧,也許你在黃山可以攬些珠寶業務呢。”她這句話讓他嚇出一身冷汗,他立刻醒來了。他醒來之後努力回想,卻又想不出小蔓的話有什麼可怕的。

車窗上蒙著厚厚的一層灰,還有泥巴,雨田看不到外面,只是聽到雷聲不斷,好像在下暴雨。他記得下飛機時波札那也在下雨,莫非全世界都在下雨?剛才在夢裡頭小蔓還說:“雨田,雨田,你的名字取得真好啊。你怎麼什麼也不說就離開了呢?”雨田提高了嗓門用英語問那人道:“我們是去哪裡?”

那人猛地一下剎車,倒在方向盤上。

雨田看見他額頭上中了一箭。奇怪,車窗關得死死的,箭是怎麼射進來的呢?他用目光檢查車窗擋風玻璃,發現全都完好。雨田想,必須馬上離開車子,往相反的方向逃走。

他拿著行李下了車。外面並沒有下雨。一條河橫在他面前,河對岸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草原上影影綽綽的有些動物群,像是馬,又像是長頸鹿,離得太遠,看不清。他有點猶豫,要不要過河?他下車的地方是一條公路,他感到有人在追擊那輛車,他要是不迅速離開就會大禍臨頭。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小蔓帶哭腔地說:

“雨田,你趕快跑啊……”

於是他上了那獨木舟。船主問也不問就往對岸劃去。

接著小蔓又打來電話了:

“雨田,你好自為之啊。”

每次他剛要講話,小蔓就把電話掛了。

雨田問這位白人船主:

“要多久才能到對岸?”

“一個星期左右吧。”他說。

這條河並不特別寬,怎麼會要一個星期?太荒唐了!可他不敢表示憤怒,只是說了一句:

“啊,要這麼久!”

船主正色道:

“當然要這麼久,這裡是非洲腹地。”

“我是到了哪個國家啊?您能告訴我嗎?”

“不能。這裡的人從不問這種沒有意義的問題。不是連您妻子也不談論這種事嗎?”他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看來您和我妻子什麼都知道,只有我像個盲人。”

“這不是很妙嗎?”他乾巴巴地說。

儘管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妙,雨田還是在心裡期待著轉折發生。

水壺裡的水喝光了,他又灌了一壺河水。雖然那河水又苦又澀,雨田卻覺得味道不錯。莫非連他的味覺都改變了?他吃了兩塊餅乾,背靠揹包平躺著,欣賞那美麗的天空。他剛要睡著,忽然聽到船主命令他去接替他划船。

雨田划船的技術還不錯,可不知怎麼回事,這獨木舟一點都不聽他的指揮。無論他怎麼努力,小船都只是在河裡轉圈子,轉得他腦袋發暈,快要嘔吐了。而那白人趁這個機會睡著了。雨田在精疲力竭中放棄了努力。他剛一停止划船,小船就變得平靜了。可它沒有順水漂流,它在慢慢地、穩妥地橫渡那條河。雨田詫異地注視著小船的運動,心想,是他剛才的努力給它注入了能量嗎?

“雨田,你盡力了嗎?盡力了就好。”小蔓在電話裡說。

“這就是那種不動聲色的美。小蔓啊小蔓。”雨田對自己說。他只能對自己說,因為小蔓每次只說一句話就掛了電話。

突然之間,雨田注意到船主多毛的手臂旁有奇異的光芒在閃爍。

雨田全身的血都湧到了頭部。那個敞開口的皮袋子裡頭裝著他多年的夢。他必須沉住氣。船主說要一星期才能到對岸,也許是真話,也許對岸有強盜埋伏。

這條奇怪的小船的船頭仍然向著對岸行駛,雨田發現它的速度確實慢得不像話——他們離岸最多兩百米。既然上了船,又發現了他的目標,雨田就安下心來。不是他放棄了努力,而是他的思路改變了方向。他現在密切注視著周圍的動向。可是周圍什麼動靜也沒有,河裡風平浪靜,船主躺在他旁邊大聲打呼嚕。

天黑下來了,雨田的小船終於駛到了河中央。他聽到什麼地方有獅子在吼。那人總是不醒,他身邊那一皮袋鑽石被他於睡夢中推到了雨田的腳邊。雨田悄悄地伸手摸了摸那些硬東西,發現它們像冰一樣冷。這是不是鑽石?濃重的倦意襲來,他也躺下入睡了。

他醒來時已是上午。那人在划船,他們的船還在河中央,朝兩岸望去似乎都是同樣遠。

“您在打這些東西的主意吧?”船主笑著對他說,“如果我們兩人都平安到達的話,我就將它們賣給您。在我們這裡,這些東西並不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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