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橡膠園裡發生的事(1 / 4)

小說:最後的情人 作者:殘雪

麗莎是在橡膠林裡頭看見穿黑衣的阿拉伯女人的,她看見那個高個子的黑影像一名怨女一樣在林中游蕩,而那些工人都沒有注意到她。也許他們竟然沒看見她。當時麗莎腦子裡就出現這個念頭:“文森特完蛋了。”

橡膠園的原始之力令麗莎害怕,她心裡對自己一點把握都沒有了。她立刻打定主意回家。返回的路上她碰見了橄欖色面板的埃達。埃達被毒蛇咬了,正抱著漸漸腫起來的小腿在呻吟。姑娘的臉發紅,似乎就要暈過去。麗莎剛要伸手去扶她,就被她擋開了。她的手勁特別大,差點將麗莎推倒在滾燙的泥地上。後來她居然掙扎著站了起來,一步一瘸地離開了。麗莎深深地感到自己剛才的舉動違反了此地的什麼原則。什麼原則呢?她凝視著那姑娘孤零零的背影,想不出到底是什麼原則。

她從遠處看見文森特朝馬路上的吉普車走去。文森特衰老的體態讓她吃了一驚,她差點就要喊出聲了。但是車子發動了,一會兒就消失在酷熱的氣浪裡頭。昨天夜裡的事情是如此的離奇、不可思議,並且,她只記得一些殘缺不全的片斷了。那些事似乎同文森特有關,又似乎沒有關係,只是她一個人的秘密。當時天快黑了,司機布克從芭蕉林那邊匆匆跑過來,要帶她去附近一家餐館。他說這裡的餐館和旅店很早就關門,得趕緊走。待他們趕到那家茅草屋頂的農家餐館時,果然餐館已經關門了。布克用力捶門,睡眼惺忪的中年女人才慢慢開了門,她聽了三遍才聽清布克的要求,於是將他們讓進廳堂裡面。麗莎剛一坐下就感到腳踝那裡被什麼咬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就變得暈暈乎乎的了。她似乎看見司機布克在昏暗的燈光下同那中年女人調情,然後這兩個人又在她面前放了幾碟食品。她吃得很多,只是說不出吃的是什麼,覺得也許是羊腿之類的。她還喝了本地酒,一種很甜的酒。布克和那女的什麼都不吃,只是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得她心裡疑雲重重。她想到手提包裡頭找錢包,但是錢包不見了。她低頭看餐桌下面,看見了那條盤在桌子腿上頭的蛇,於是驚叫了一聲。布克和那女人若無其事地說著話,然後,彷彿是無意地問她,要不要到外面去欣賞夜景。她抱怨了幾句自己被蛇咬了,然後就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出了門。她連手提包都忘了拿,還是女人追上來還給她的。布克肯定是同那女人鬼混去了,剛才他們就顯出迫不及待的樣子。芭蕉林裡頭依然酷熱,蚊子隔著長裙襲擊她。她走了一會兒就覺得不行了,她擔心蚊子要把她體內的血都吸乾。這時她偶然一抬頭,看見了她夢想了好久的、綠色的天空,連月亮和銀河都是綠的。她想,是不是毒蛇的汁液在體內使她的視覺發生了變化呢?然後她聽到有人在叫她做姑娘時的小名,那人是一個女的,聲音彷彿從高而又高的椰子樹梢上傳來。再後來她就發現自己迷路了,整整一夜,她走了又停,停了又走。她繞湖走了一圈,還過了一個山包,她還在椰樹林裡轉了好久,最後又來到了橡膠林。她雖然腦子裡昏昏沉沉,不過一點都不感覺到累。她是被那些割膠的工人吵醒的。她睜眼看見的第一樣東西就是那個黑衣女人的裙子,那條紗裙幾乎是從她臉上掃過去的。她扶著橡膠樹站起來後,腦子就清醒了。然而那女人走得太快了,一會兒就到了林子的邊緣。

麗莎愣在原地。看見滿天的紅光,她心裡有什麼東西被喚醒了。“文森特這隻老狐狸。”她微笑著自言自語道。隨即她便起了那個念頭:“文森特完蛋了。他高興自己完蛋。我可要享受生活。”她穿過橡膠林走到那個湖邊,她將自己脫得光光的,欣賞了一回自己那不算太老的裸體,然後就撲進了水裡。水的浮力特別大,微波好像在一下一下將她的身體往上託似的,她簡直興奮得要瘋了,於是開始遊蝶泳。這是最耗費體力的遊法,她年輕的時候經常這樣遊。她躍出水面往前撲,很快就撲到了湖中心。她回過身來看岸上,看見有三個工人站在湖邊抽菸。他們所站的地方正好是她那一堆鮮豔的衣服所在的地方,但顯然,這些人對她的裸體不在意,因為他們並不朝她看。

她往回遊的時候,心裡有一點忐忑不安,這些人會怎樣面對她呢?

她上岸的時候弄出很大的響聲,那三個人有點吃驚地朝她回過頭來。麗莎挑釁似地叉著腰,讓身體的前面向著太陽。可是他們並不走攏來,只是口裡發出“嘖嘖”的讚美聲。麗莎瞥了他們一眼,發現這三個人都是英俊的小夥子,即使是身著粗布工作服也能看出裡面肌肉的起伏,像那些健美運動員似的。站了一會兒,麗莎感到難受,就彎下腰去撿自己的衣服。待她穿好衣服時,那三個人已經走遠了。麗莎感到這是她一生中的奇恥大辱,她還感到深深的悲哀,也許自己老了?但他們又為什麼要稱讚自己呢?

麗莎找不到答案,她滯留在農場裡,就是為了得到那個答案。她慾火中燒,母獸一般在太陽下走來走去。就是在這時她見到了埃達。當時她那麼想接近這個姑娘,可是她把她推開了。

阿麗站在臺階上瞭望,從昨天到現在,她已經看見麗莎從那片芭蕉林穿過去三次了。是她的司機告訴阿麗她是誰的。這個火紅頭髮的女人顯得很落魄,色彩鮮豔的衣裙上已佈滿了灰塵,臉上也弄得髒兮兮的。

“她留下來,她丈夫又走了。”里根乾巴巴地說。

“這兩個人一定是被心裡的火燒得很痛,丟下家裡的生意不做,跑到我們這種地方來尋夢。”阿麗回應道。

“當然,他們不是忽發奇想跑來的。”

阿麗回頭一看,里根已進去了。他在那裡擺弄他的漁具。阿麗看見他那冷冰冰的眼球深處有火花在閃爍,於是在心裡想,他已經醒來了,五十歲的男人,應該有各種各樣的慾望,他總是在昏睡中完成他的策劃的。

“你要去釣魚嗎?”

“是啊。我昨天夜裡釣了整整一夜。我是坐在窗臺上將釣竿伸出去的,高空作業真可怕。”

“懸空的感覺總是那樣。那麼運輸的問題怎樣解決呢?”

“我已經不管這種事了。讓它去亂套吧。其實,農場一開始不就是亂套的嗎?”

里根站起來,將紅色的釣竿高高地掛在牆壁的一個鉤子上。阿麗想,他怎麼會把釣竿漆成紅色的呢?也許他成心想嚇跑那些魚吧。阿麗的眼神有點恍惚,她看見那根釣竿成了從牆上流下的一股血水。她慌亂地走開了。當她走到客廳時,看見司機馬丁正從里根的臥室裡溜出來,身上披著里根那件獵裝。他總是偷里根的衣服穿,這差不多已成了公開的秘密了。

馬丁“咚咚咚”地跑下樓,擋開阿麗阻攔他的手臂,向外跑去。阿麗聽見狗在兇猛地吼叫,也許它把馬丁當作小偷或殺人犯了。阿麗想不通馬丁為什麼會有這種嗜好。她曾看見馬丁穿了里根的黑色西裝去一個草地野餐會,他在那裡顯得落落寡合,不僅僅沒有里根的冷峻風度,就連他自己平時那點機靈活潑都消失了,他像個人形木偶一樣在野餐會上晃來晃去,開著猥褻的玩笑,惹得人人都討厭他。是不是他穿上里根的衣服,便認為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里根呢?

“里根先生的心思其實是很下流的。”一次他忽然說出這樣的話。

“你是他的工人,怎麼可以對主人的人品胡說八道。”

阿麗口裡這麼說,心裡倒希望這個馬丁提供一點什麼資訊。但是馬丁不往下說了,他嚴肅地皺著眉頭,做出一副考慮問題的模樣。

當阿麗提醒里根有人拿走了他的外衣時,里根說他早就知道了。

“我倒要看看別人如何扮演我的角色,要不然我簡直沒法安排生活了。文森特先生倒是很會安排呢,你看他妻子表演得多麼出色!”

他接連去了好幾次湖邊,每次都是坐一通夜。守林人總是在凌晨兩點鐘來同他聊天。守林人原來不是守林人,是這一帶的一個“野人”,住在湖邊自己搭的茅草棚裡頭。那時這裡還沒有農場。他的頭髮雪白,說話牙齒漏風。他一坐下來就說些厭世的話,說他已經活夠了。也怪,當他“嗡嗡”地發聲之際,就有小魚兒來上鉤了,一般可以釣滿一桶。里根的目光越過那根紅色的魚竿落到湖對面那些黑黝黝的蘆葦叢裡,但是埃達一次都沒出現過,她躲起來了。

“先前這個地方啊,可以說是要什麼有什麼。那些個女孩子,全都同梅花鹿混在一起分不清。她們一大群一大群從那邊山裡跑下來。到底是人還是鹿在那邊窩棚裡同我搞世紀大戰?”

里根感到老頭已經看穿了他。他希望他往下說,說到埃達,但他堅持只說上個世紀的事。

埃達是有意地踩到那條小蛇身上的,上星期她就被咬過一次了。以前她親眼看見過一名外地的青年被蛇咬死,當時她多麼害怕啊。漸漸地她就發現,農場裡面的人並不怕蛇。住在她隔壁的米娜,小腿和手臂上總是傷痕累累的,卻並不因此而休息一天。被蛇咬了之後,紅一陣,腫一陣,然後就一點事也沒有了。

埃達離開那個髒兮兮的、穿著豔俗長裙的女人之後,腳踝那裡的疼痛就減輕了。她經過芭蕉林時,小木屋裡的守林人在那邊招呼她。埃達同這個老頭子很熟,她隨他進去了。

她坐在板凳上,將右腿伸出來給他看,他便弄了一些溼漉漉的茶葉替她敷在傷處。

“埃達已經漸漸地同蛇要好了啊。”他口齒不清地說,“這裡,就是你的家鄉,對吧?你和那、那什麼里根先生,你們夜夜在那種地方交合,我全都看見了,那一回,你穿著黑衣鑽進他家,同他鬼混了一星期,後來……我說到哪裡了?對,你們是一個地方的人。”

埃達對老頭的記憶力感到震驚,她想不出話來反駁他。也許他說的那種事是發生過了,誰知道呢?守林人如此對事情不加區分,令埃達詫異,也令她著迷。她剛來不久就認識了守林人,他告訴她說,他是看見過她的,原來她和鹿生活在一起,常來他的窩棚。每次他都將里根先生說成是她的情人。一開始埃達不習慣,可是因為老頭說起這事的方式太特別了,她不知不覺也被吸引過去。他常說,里根把這裡的一切都改變了,里根剝奪了他的故鄉,他怨恨他。這些個咬不死人的蛇,這些個連影子都沒有的橡膠樹,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而里根自己游來游去的,如魚得水。“你是不同的,”他轉向埃達說,“你同這個男人是一路貨色,你們從同一個地方來,你們的家鄉同此地連成一片,到處有水車軲轆。我告訴你,里根來了之後,這湖裡就再沒來過野鴨子了。”

埃達總是弄不清老頭是否對環境的改變真的怨恨,他用迷醉的語氣說起過去的事,在埃達聽來卻是在讚美現在。他反覆說這個農場是里根的農場,可是埃達認定他是里根身後一道濃黑的影子。當里根從房子裡走出來時,埃達看見他身後拖著好幾條影子,這些影子使他那張臉變得像死人一樣蒼白。埃達覺得只有在這種時候,里根才會吸引她。

敷在腳上的茶葉反而刺激了傷口,埃達感到了陣痛。她想伸手抺掉它們,老頭擋住了她的手。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你這個傻姑娘啊,想想那些水窪裡的老蟾蜍吧,想一想你就會好了。”

埃達在疼痛中感到性的慾望在體內升騰,就像剛剛被蛇咬了那會兒的感覺一樣。她紅著臉費力地站起來,掙扎著向外走。

“這就對了,姑娘,可不能倒下啊。”老頭在她身後說。

那天夜裡,她又一次測試了湖的深度。她是個潛水的好手,她毫不費力地就走到了湖心,然後浮出水面,這樣反覆了幾次。綠色的天空裡有各式各樣的呼叫聲,她全聽到了,她知道在岸邊釣魚的那個人也聽到了,要不,蘆葦為什麼被他壓得響個不停呢?接著,她又聽到她姑姑在水下對她說話。從前姑姑常開玩笑對人說,埃達太精明瞭,算得出自己的死期。“一個才二十歲的人就算得出自己的死期,這是不是太反常?我可不想留遺產給她,那等於是謀殺。”姑姑說這話時,兩個表兄都在旁邊捂著嘴笑。埃達往水下一伸手,感到自己觸到了姑姑那些硬得扎手的頭髮,她的心因為愛和憐憫而發痛。

“你確實到了湖底嗎?”過了好久,里根才吞吞吐吐地問她。

這突如其來的交合令他措手不及,事後他都找不到自己扔在岸邊的那一大堆衣服了。幸虧他沒有埃達那麼好的眼力,他幾乎什麼都看不清。他的腦子裡不斷出現那個不恰當的比喻:“人蛇大戰。”有時他覺得自己便是蛇,有時又覺得對方是蛇。一開始做愛埃達的身體就迅速地消失了,到處是蛇所發出的“噝噝”的聲音,里根被懸在性高潮的平臺上掙扎,從頭至尾都沒能得到緩解。他記得自己彷彿說了一句:“埃達,你太可怕了。”然後就喘不過氣來。不過他也許說的是:“埃達,你太美妙了。”

埃達赤著腳跑開了,那雙鞋提在她的手裡。

里根在地上摸索了好久才找到他的衣服。

他對著臥房裡的那面大鏡子,鏡子裡頭一片模糊的霧氣,無論怎麼擦也擦不乾淨。他無法照見自己的臉。昨天夜裡,他的衣服弄得溼乎乎的,上面盡是泥漿,阿麗說他成了一個泥人。可是他不想換衣服,他的全身像火在燒,他在臥房裡像瘋子一樣踱步。阿麗在門外持續地、不屈不撓地敲門。

“你幫我去弄一面鏡子來。”他將門開開一點露出半邊臉。

阿麗一會兒就回來了,在外面高舉著一面古舊的圓鏡,那是幾十年前她的陪嫁品。里根看了又看,那幽幽的鏡子深處始終是空蕩蕩的。後來阿麗就將鏡子藏在身後去了。“你用不著看這個。”她說,“所有的東西都在這塊土地下面藏著,一到夜間就會有些東西出來,有時中午,太陽當頭時,它們也出來。”

阿麗笨重的身軀像老鴨一樣搖擺著走開了,里根聽見她下樓,同時也就聽見自己體內慾望退潮的聲音,那就像數不清的氣泡在水中同時破滅。鏡子裡最先出現的是他那雙綠眼睛,然後整個蒼老的面孔逐漸現出來了,只是在那深處,還有若隱若現的霧氣。“埃達,埃達……”里根的聲音帶著哭腔。窗外萬里無雲,酷烈的陽光曬得地上開了裂,那些戴草帽的工人三三兩兩地躲在芭蕉林裡頭。有一刻,他覺得自己看見了埃達,她就在那些工人裡頭。他想出門,到烈日底下去,可他的身子顫抖得這麼厲害,站都站不住,他只能留在房裡,“我成這副樣子了。”他想道,“為什麼不回到夢裡去呢?”

他就這樣穿著髒衣服,蜷縮著在地板上睡著了。

“里根先生苦心經營這個農場有20多年了吧?”馬丁故作老練地問。

阿麗白了他一眼,她一下就聽出他的話外之音。

“這裡的一切都蒸蒸日上,我看他可以退休了。像這樣整日昏睡,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也和退休差不多。他太苦著自己了。”

“如果他讓位給你呢?”阿麗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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