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西,山西(1 / 4)

小說:看見 作者:柴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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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一九八〇年,我和妹妹柴敏,在紡織廠的照相館裡拍下的照片。我媽在工廠的理髮店給我燙個捲毛,隔了這麼多年,腦袋上包個黃色蛇皮袋的燙熱感還有,是文明讓人不舒服的啟蒙。

<h2>第七章 山西,山西</h2>

海子有句詩,深得我心:“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我出生在一九七六年的山西。小孩兒上學,最怕遲到,窗紙稍有點青,就哭著起了床。奶奶拉著手把我送一程,穿過棗樹、石榴和大槐樹,繞過大狗,我穿著奶黃色棉猴,像胖胖一粒花生米,站在烏黑的門洞裡,等學校開門。

怕黑,死盯著一天碎星星,一直到瓷青的天裡透著淡粉,大家才來。我開啟書,念“神——筆——馬——良”,一頭栽在課桌上睡著,日日如此。

山西姑娘沒見過小溪青山之類,基本上處處灰頭土臉,但凡有一點詩意,全從天上來。中學時喜歡的男生路過我身邊,下了腳踏車推著走,說幾句話。分別之後心裡蓬勃得靜不下來,要去操場上跑幾圈,喘著氣找個地兒坐下,天藍得不知所終,頭頂肥大鬆軟的白雲,過好久笨重地翻一個身。

苦悶時也只有盯著天看,晚霞奇詭變化,覺得未來有無限可能。陣雨來得快,烏黑的雲團滾動奔跑,剩了天邊一粒金星沒來得及遮,一小粒明光閃爍,突然一下就滅了。折身跑時,雨在後邊追,卷著痛痛快快的土腥氣撲過來。

二〇〇六年我回山西採訪,在孝義縣城一下車就喉頭一緊。老郝說:“哎,像是小時候在教室裡生煤爐子被嗆的那一下。”

是,都是硫化氫。

天像個燒了很長時間的鍋一樣蓋在城市上空。一眼望去,不是灰,也不是黑,是焦黃色。去了農村,村口一間小學,一群小孩子,正在剪小星星往窗戶上貼。有個圓臉大眼的小姑娘,不怕生人,搬個小板凳坐我對面,不說話先笑。

我問她:“你見過星星嗎?”

她說:“沒有。”

“見過白雲嗎?”

“沒有。”

“藍天呢?”

她想了好久,說:“見過一點點兒藍的。”

“空氣是什麼味道?”

“臭的。”她用手扇扇鼻子。

六歲的王惠琴聞到的是焦油的氣味,不過更危險的是她聞不到的無味氣體,那是一種叫苯並芘的強致癌物,超標九倍。離她的教室五十米的山坡上,是一個年產六十萬噸的焦化廠,對面一百米的地方是兩個化工廠,她從教室走回家的路上還要經過一個洗煤廠。不過,即使這麼近,也看不清這些巨大的廠房,因為這裡的能見度不到十米。

村裡各條路上全是煤渣,路邊莊稼地都被焦油染硬了,寸草不生。在只有焦黑的世界上,她的紅棉襖是唯一的亮色。

我們剛進市區,幹部們就知道了。看見我們咳嗽,略有尷尬,也咳了兩聲,說酒店裡坐吧。酒店大堂是褐色玻璃,往外看天色不顯得那麼扎眼,坐在裡頭,味兒還是一樣大。大家左腳搓右腳,找不出個寒暄的話。

幹部拿出錢,綠瑩瑩一厚疊美金:“辛苦了。”

我跟老郝推的時候對看一眼,她衝我擠眉弄眼,我知道這壞蛋的意思,“山西人現在都送美金啦,洋氣。”後來知道,之前不少記者是拿汙染報道要挾他們,給了錢就走成了個模式。

跟我們一塊去的是省環保局的巡視員,老郝叫人家“老頭兒”,這是她認為一個人還算可愛時的叫法。她低聲問老頭兒:“他們不覺得嗆啊?”老頭兒呵呵一笑:“說個笑話,前兩年這城市的市長到深圳出差,一下飛機暈倒了,怎麼救都不醒。還是秘書瞭解情況,召來一輛汽車,衝著市長的臉排了一通尾氣,市長悠悠醒了,說:‘唉,深圳的空氣不夠硬啊。’”

市政府的人一邊聽著,乾笑。

市長把我們領到會議室,習慣性地說:“向各位彙報。”從歷史說到發展,最重要的是談環保工作的進展。老郝湊著我耳朵說:“他們肺真好,這空氣,還一根菸連著一根的。”

我在桌下踢她一腳。

講了好久,市長說:“經過努力,我們去年的二級天數已經達到了一百天。”

有人呵呵笑,是老頭兒:“還當成績說呢?”

市長咧開嘴無聲地扯了下,繼續說。

我家在晉南襄汾,八歲前住在家族老房子裡,清代的大四合院,磚牆極高,硃紅剝落的梢門口有隻青藍石鼓,是我的專座,磨得溜光水滑。奶奶要是出門了,我就坐在那兒,背靠著涼津津的小石頭獅子,等她回來。

一進門是個照壁,原來是朱子家訓:“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土改的時候被石灰鬍亂塗掉了,小孩兒拿燒黑的樹枝在上頭劃字,“打倒柴小靜”。

這小孩兒是租戶的孩子,敢掏小燕子,捅馬蜂窩,唯一害怕的是老宅子後門的老井,上百年了,附近最好的水,小男孩兒隱隱知道那水有點神聖。井口都是青苔,透明的小水窪裡來喝水的蜜蜂,小腳顫抖著輕沾水面。他和我縮著頭探一探,適應一小會兒那股黑暗,看到沿井壁挖出的可站腳的小槽,底下深深處,一點又圓又涼的光亮。

北廈有兩層,閣樓不讓上去,裡頭鎖著檀木大箱子,說有鬼。我們不敢去,手腳並用爬上樓梯往裡看一眼,老太陽照透了,都是陳年塵煙。小孩兒總是什麼都信,大人說這房子底下有財寶,我們等人中午都睡著了,拽著小鏟子,到後院開始挖坑,找裝金元寶的罐子。

一下雨就沒法玩了,大人怕積水的青磚院子裡老青苔滑了腳。榆木門檻磨得粗糲又暖和,我騎坐在上頭,大梁上燕子一家也出不去,都呆呆看外頭,外頭槐綠榴紅,淋溼了更鮮明。我奶奶最喜歡那株石榴樹,有時別人潑一點水在樹根附近,如果有肥皂沫,她不說什麼,但一定拿小鏟鏟點土把皂水埋上,怕樹傷著。

等我長大,研究大紅頂樑上的金字寫的是什麼,我爸歪著頭一顆字一顆字地念:“清乾隆四十五年國學生柴思聰攜妻……後面的看不清楚了……”

一七八〇年的事兒,這位是個讀書人嗎?還是個農民,販棉花掙點錢所以捐個國學生?……大人也不知道,說土改的時候家譜早燒了,只留了一幅太爺爺的畫像,他有微高的顴骨。我爸這樣,我也這樣。

王惠琴的村子比我家的還早,赭紅色的土城門還在,寫著“康熙年間”建造,老房子基本都在,青色磚雕繁複美麗,只不過很多都塌落地上,盡化為土。

村子的土地都賣給了工廠,男人們不是在廠裡幹活,就是跑焦車。王惠琴媽媽抱著一歲多的小弟弟坐在炕上,小孩子臉上都是汙跡。她不好意思地拿布擦坑沿讓我們坐:“呀,擦不過來,風一吹,灰都進來,跟下雨一樣。”小孩子一點點大,我們說話的時候他常咳嗽。他媽摟緊他,說沒辦法,只能把窗關緊。

往外看,只能看到焦化廠火苗赤紅,風一刮,忽忽流竄,村裡人把這個叫“天燈”,這個村子被五盞天燈圍著。按規定所有的工廠都得離村子一千米外,但廠子搬不了,離村近就是離路和電近——煤焦的比重佔到這城市GDP的百分之七十——它要衝“全國百強縣”,領導正在被提拔的關口上。

只能村民搬,“但是搬哪兒去呢?”這媽媽問我。這個縣城光焦化專案就四十七個,其中違規建設的有三十八個,符合環境標準的,沒有。村裡有個年輕人說:“不知道,只想能搬得遠一點,不聞這嗆死人的味兒就行。”

有個披黑大衣的人從邊上過來,當著鏡頭對著他說:“說話小心點,工廠可給你錢了。”年輕人說:“那點錢能管什麼?你病了誰給你治?”吵起來了。

黑大衣是工廠的人,我問他:“你不怕住在這兒的後果?”他說:“習慣了就行了,人的進化能力很強的。”我以為他開玩笑,看了看臉,他是認真的。

“你的孩子將來怎麼辦?”

“管不了那多。”

焦化廠的老總原本也是村民,二十年前開始煉焦。有幾十萬噸生產能力的廠,沒有環保設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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