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邏輯自泥土中剝離(1 / 5)

小說:看見 作者:柴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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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露的土地,不必有任何裝飾。新聞調查六年,我做得最多的就是徵地題材,各種口音,各個地方,各種衝突。節目組每天一麻袋信裡,一半是關於徵地的。陳錫文說,中國的土地問題一定會面臨一個非常大的坎。這個坎過去了,就能帶來對中國經濟不可估量的推動,過不去,所有的國民都要付出代價。(CFP圖片)

<h2>第十六章 邏輯自泥土中剝離</h2>

進央視第一天陳虻問我:“你從湖南衛視來,你怎麼看它現在這麼火?”

我胡說八道了一氣。

陳虻指指桌上:“這是什麼?”

“……煙?”

“我把它放在一個醫學家面前,我說請你給我寫三千字。他說行,你等著吧,他肯定寫尼古丁含量,幾支煙的焦油就可以毒死一隻小老鼠,吸菸者的肺癌發病率是不吸菸者的多少倍。還是這盒煙,我把他拿給一個搞美術設計的人,我說,哥們請你寫三千字。那哥們會給你寫這個設計的顏色,把它的民族化的特點、它的標識寫出來。我給一個經濟學家,他告訴你,菸草是國家稅收的大戶,如果全不吸菸的話,影響經濟向哪兒發展。”他看著我,“我現在把煙給你,請你寫三千字,你就會問:‘寫什麼呀?’”

後來我知道,他經常拍出那盒煙當道具震懾新人。但是,他最後說的一句話十年後仍然拷問我。

“你有自己認識事物的座標系嗎?”

新聞調查六年,我做得最多的就是徵地題材,各種口音,各個地方,各種衝突。節目組每天一麻袋信裡,一半是關於徵地的。

在福建塗嶺,拆遷戶不同意搬遷,開發商糾集人一起衝進家門,戶主的兒子最終被砍死,頭部中三刀——一個剛復員回來的年輕人,二十三歲,一臉稚氣,鬍子還沒怎麼長,腮邊連青氣都沒有。我去時是五個月後,門框上還有深褐色的血手印。

採訪時開發商已在獄中,我把死者照片拿給他看,他面無表情:“不認識。”

我說:“他跟你名字一樣,叫蔡惠陽。”

他一臉意外的模樣。

“這是你們殺死的人。”

“哦。”他說,“當時我昏過去了,不記得了。”

死者的家靠近高速公路,我們去的時候,路邊都是白底黑字的標語,雨打風吹,墨淋漓地流下去,除了“冤”,看不出其他字樣了。

開發商說:“我也是受害者啊。”

“你?”我冷冷看著他。

“我的錢早就給政府了,我一直追,一直追,他們承諾我村裡人要搬的。我不還錢,別人也要殺我。”他說。前一天,鎮政府的人告訴我,因為群眾上訪,政府把這個專案暫停了。

我對開發商說:“你這個專案都停了,你憑什麼讓人家搬?”

他兩眼圓睜:“停了?”

“對。”

“沒人跟我說停了呀?”他急了,“群眾上訪了,我們也可以上訪啊。你政府跟我籤協議以後一直沒提供用地,又不退我錢,你這不是騙我嗎?”

採訪鎮長,他說,跟開發商籤的“兩個月拆遷完畢”只是一個“書面上的表達",開發商“應該心知肚明的嘛”,所以說停就停了。

我問鎮長:“那有沒有想過你們這種暫停可能激化開發商跟拆遷戶之間的矛盾?”

他說:“我們從來就不要求開發商跟拆遷戶去接觸。”

“你有沒有想過這種情況下,開發商和拆遷戶的矛盾就像是一個炸藥桶一樣,如果這個時候丟進一根火柴會是什麼樣?”

他繞著圈子不正面回答:“群眾要求緩一緩,我們就緩一緩嘛。”

幾年下來,我要問的問題都爛熟了:“有沒有張貼拆遷的文告?”“有沒有出示安置補償的方案?”“有沒有籤補償的協議?”“有沒有跟村民協商過怎麼補償?”……我也聽慣了各種口音的回答:“沒有。”

但凡我採訪過的衝突激烈的地方,沒有一個是有省裡或者國務院的土地審批手續的,全是違法徵地。

“審批了嗎?”我問。

“報批了。”鎮長說。

"審批和報批是一個概念麼?”

“是一個概念。”他連眼睛都不眨。

我只好再問一遍:“審批和報批是一個概念麼,鎮長?”

“嗯,是兩個概念。”

“那為什麼要違法呢?”

“法律知識淡漠。”他還跟我嬉皮笑臉。

氣得我在採訪筆記裡寫:“太沒有道德了”。

節目做了一遍又一遍,信件還是不斷地寄來,領導說還是要做啊,但我看來看去,覺得按著這個模式已經很難做出新的東西了。零八年十月,張潔說:“反正現在編導們都忙改革開放三十年特別節目,你自己琢磨做一期土地的節目吧,不限制內容,不限制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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