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無能的力量(1 / 8)

小說:看見 作者:柴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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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瞭解盧安克,就會引起人內心的衝突,人們不由自主地要思考,對很多固若金湯的常識和價值觀產生疑問。盧安克並不是要打翻什麼,他只是掀開生活的石板,讓你看看相反的另一面。

<h2>第十七章 無能的力量</h2>

盧安克坐在草地上,七八個孩子滾在他懷裡,打來打去。

我本能地拉住打人孩子的手:“不要這樣。”

“為什麼不要這樣?”

我就差點說“阿姨不喜歡這樣”了,繃住這句話,我試圖勸他們:“他會疼,會難受。”

“他才不會。”他們“嘎嘎”地笑,那個被打的小孩也樂。

盧安克坐在小孩當中,不作聲,微笑地看著我無可奈何的樣子。

後來我問他:“我會忍不住想制止他們,甚至想要去說他們,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可是你不這麼做?”

“我知道他們身上以前發生的事情,還有他們不同的特點,都可以理解”

“但是理解夠嗎?”

“如果已經理解,然後再去跟他們說一句話,跟反感而去說一句話是不一樣的。”

我啞口無言。

盧安克是德國人。過去十年,他生活在中國廣西山村,陪伴著當地的留守兒童。

他一直拒絕電視臺的採訪,部落格首頁,寫著一個不太常用的郵箱,附著一個說明:“因為我上網的時間不是很多,請你不要超過五句話。”看完了他部落格裡的幾十萬字——都是關於教育的,我無法清楚地感觸到他。他的經歷並不複雜,一九九〇年到中國旅遊就留了下來;九七年在南寧的一所殘疾人學校義務教德文;九九年到河池地區的一所縣中學當英語老師,因為不能提高學生的考試分數,家長們有意見。他離開了;二〇〇一年開始,他在河池市下屬的東蘭縣板烈村小學支教。

但我看盧安克的文章,他不提這些,不寫什麼故事,也沒有細節,都是抽象的詞句,像潛入到無盡波濤之下,浮沉擺盪,不斷地看見什麼,又不斷地經過。

聯絡採訪的時候,老範也非常為難,不知道該對盧安克說什麼,猶豫半天寫下:“你讓我想起中國著名的搖滾歌手崔健的一首歌——《無能的力量》,這種‘無能’,有的時候,比‘能’要強大一百倍。”

老範常常能用直覺捕捉我需要長時間分析才可以達到的點。

南寧到板烈有四小時車程。桂西北多是喀斯特地貌,路沿山而建,“之”字轉盤路甩得人不可能打盹。一路只見石山,山高水枯,土壤也是棕色石灰土,好一陣子才看到一小片玉米地。

到的時候,小鎮上正逢集市,只有二十平米,三四家露天的賣肉攤,屠夫持刀待沽。舉目可及幾乎全是老人,身邊一群三五歲的小孩子。年輕人大都出門在廣東打工,穿著民族服裝的壯族老太太揹著嬰兒,在小攤上挑粉紅色的小鞋子,孩子會叫“奶奶”了,還沒叫過“媽媽”。

盧安克從小賣部的後面拐出來,在窄成一線的土路上接我們。他將近一米九的樣子,有點駝背和營養不良,一件假冒的湖人隊籃球服,晃晃蕩蕩掛在身上,有點髒了。淡黃的捲曲頭髮沒怎麼梳理,睫毛幾乎是白的,與十年前照片上青年人的樣子有了些變化,更瘦了,臉上有了深深的紋路。

他的朋友把我介紹給他,我也隨著叫他“安克”,他不招呼,也不問我們叫什麼,只是微微笑著,轉身帶著我們走。

這個時候,攝像把機器舉了起來——一旦意識到鏡頭扛了起來,作為記者就知道採訪開始了,任何搭訕或者閒聊都要“有用”,不然,你對不起那個槓著幾十公斤機器的肩膀。

我儘量找點話說,盧安克有問必答,答得很簡單,不問不說。我隱隱覺得這種提一口氣、略帶活潑的勁兒是不對頭的,但又沒辦法對攝像說“放下吧”,也太刻意——這麼一轉念,頭一次在機器面前彆扭起來。

學校上一年為了迎接上級“普九”檢査,剛翻修過,之前教學樓沒有大門,沒有窗戶,沒有操場。男孩子們一見盧安克,呼嘯而上,像小猴子一樣掛在他身上,四五個人鑽來拱去,以便讓身體儘可能多的部分接觸到他。

攝像放下機器問我:“現在拍什麼?”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問——迅速進入採訪,明確接下來每一步拍攝方案——以前每次都是這麼幹的,這次我卻覺得有點受刺激。但必須作決定,不能讓大家槓著東西僵著。

“那就先拍一下你住的屋子,可以嗎安克?”我說。

他很隨和,帶我們去了他的宿舍。一間小房子,一張床,牆上貼著以前住過的老師留下的一幅迎客松。攝像和老範在安排採訪的地點,拿一隻凳子放過來放過去,看在哪兒光線好,按理我這時應該是與採訪物件溝通,讓他放鬆下來,多瞭解一些資訊。我跟盧安克聊著,觀察周圍有什麼細節可以問的,有的問題他沒有表情,也不作聲。

旁邊他們挪板凳的響動聲好像越來越大,我腦殼完全敞開著,每一聲都磨在神經上,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侷促不安。

當天下午,我們先採訪一對姐弟,父母常年在外打工,盧安克帶著我們去孩子家。

家在山上,山是高原向盆地的過渡,少有平地,房子就建在斜坡上,站在高處一眼,望不到鄰居。進了門,屋內幽黑,右手邊有根電燈線,我摸著拉了一下,燈是壞的。沒什麼傢俱,石灰牆上只掛著破了一半的鏡子。一臺舊電視正正放在當廳中,是姐弟倆生活的中心。

十歲的弟弟黑亮精悍,眉宇間已是山民的氣息。天有些冷,他一腳踩住小腿粗的樹幹,拿小鐵斧賣力劈柴,大家都覺得這鏡頭很動人,過一會兒火暗下來了,攝像機拍不清楚了,我們停下來,說再添點柴。

再過一會兒,拍攝結束了。我讓弟弟帶我去他的菜地看看——之前他說自己在屋後開了一小塊地種菜——但他拒絕了。

“為什麼呢?”我有點意外。

“你自己去。”他看都不看我,去火邊俯耳跟盧安克說悄悄話,看了我一眼,極為尖銳。

“你肯定在說怎麼考驗我們。”我想用開玩笑的方式掩飾一下。

盧安克對他笑:“不行,他們城裡人會不喜歡。”

我隱約聽見一點,就問:“是要拉我們去玩泥巴?”

“你願意嗎?”

“當然了。”我認為我喜歡。在我對自己的想象裡,我還認為自己喜歡下大雨的時候滾在野外的泥巴地裡呢。

採訪結束,是傍晚六點多,天已經擦黑,山裡冷得讓人發抖。我們準備坐車下山,弟弟來時跟我擠在副駕駛座上,回去的時候,不看我,說不坐車,腳不沾地,飛跑下去了,盧安克說要跟他一起。

走到門邊,盧安克忽然站住了,溫和地問我:“我們現在去,你去嗎?”

“現在?”我愣住了。

我沒想到自己頭腦中第一反應是“我只帶了一條牛仔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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